20世纪90年代的当代文学转折话语语境

2018-04-22 01:24覃昌琦
文教资料 2018年36期

覃昌琦

摘    要: 某一特定文学思潮、文学创作流派得以确定其文学史的地位,都离不开历史化过程中的来自多种可能性的挤压、剥夺的过程,才能最终确立其自身言说的有效性。历史法则并不可能永久维持恒定的状态,重提当代文学史当中的“转折”和“断裂”,一方面去思考有可能被遮蔽的隐型话语场域并发现当代文学较为深层的历史动因;另一方面,在新世纪文学已经走过近20年后的当下来审视或考察上世纪后半期当代文学的多重可能性,可以从中发觉对当下文学的启发。

关键词: 新时期文学    文学话语    转折    “断裂论”

近年来,对当代文学的诸多问题清理,不断地对阐释的时空边界做出延伸。当代文学的“一体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红色经典”价值重估、“重读浩然”现象、“断裂论”“重返八十年代”“世界华文文学”等等的命题和热点事件,一方面再现了当代文学仍然处在尚未充分历史化的进程;另一方面也印证了整个活的开放的当下文学话语场域之中,任何阶段性的文学史阐述都有被重新诠释的可能,而当代文学史的內在裂变和流动性的揭示不仅仅是当代文学研究和批评的热衷话题,亦是当代文学的存在方式。

纵观“新世纪以来的文学”“中国书写”“中国想象”始终是“纯文学”话语在“失去轰动效应”之后,文学介入现实和当下性的宏景蓝图。如何讲述中国故事?在雷达、王春林、孟繁华、李云雷、梁鸿、刘复生、贺桂梅等批评家的批评实践之中被反复提及和发问。“中国故事强调以文学的形式讲述当代中国的现代历程,在中国经验的基础上有所提升,但又不同于“中国模式”的理论概括,而更强调在经验与情感上触及当代中国的真实与内心。”[1]如何在90年代的“文化溃败”(陈晓明)之后重树文学的想象力?或者说当代文学是否在主流的“中国道路”背后发生了潜在的转向?当然,回答这些问题的契机尚不明确,也难以做出合理的判断和设想。而从当下的文学状态反向探询当代文学的“转折”和“断裂”,可能会在总体化的叙述之中发觉某些差异性的历史动因,对理解当下的文学不无启示。

一、90年代的话语转向和“断裂论”

1990年代是中国经济社会高速发展转型的时期,国内国际局势的变化不啻为国内思想文化变迁的催化剂。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宣告了雅尔塔体系下数十年的两极格局和冷战状态的终结,“一超多霸”广泛活跃于世界舞台;“中国模式”、“中国式崛起”开始在90年代的经济体制改革浪潮之中破浪前行。值得注意的是,“经济全球化”从一开始的作为局势判断发声时就和“挑战和威胁”的危机意识处于同构的关系体之中。中国的体制改革、经济变革、社会探索并不具有可模仿的前景和案例,“试错”和冒险是难以避免的,和1993年前后所催生的成千上万的“下海人”一样,激情和对前景的乐观展望构成了时代特色。区别于80年代的理想主义,这一时期的社会思想状态呈现出适时的理性和自省意识,诸如1993年的“人文精神”大讨论、1997年前后的“新左派”与自由主义的论战、1999年的知识分子与民间写作的论争等都表明着这一时期思想文化的活跃程度。

“后新时期”成为指称90年代的语汇之一是在一定的话语场域之中进行的,它标识了1990年代不可避免地在新时期话语的框架之中发生内在的延续或做着有限的突破,在这里,主要强调这种或许被官方意识形态话语所遮蔽的精神性“断裂”。在某种意义上,80年代的“新启蒙主义”、“新五四”恰恰是在90年代才成为普遍的话语阐释对象。它不仅仅是对80年代理想主义的总体化印象,更是隐藏着思想裂变的潜在状态。在“70后”批评家贺桂梅、李云雷、刘复生那里,甚至宣言式的表明:“一个文化的旧时代终结了,文革后兴起的,面向西方现代文化的‘新启蒙主义社会文化思潮已经落幕,它曾经具有的巨大思想创造力和历史能动性逐渐耗尽,自1980年代以来奠定的那些理论模式、思维习惯和精神资源也慢慢丧失了正当性,它所建立的思想文化魅力和领导权也日趋没落。”[2]

在9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民间”“无名化”“自由”“非崇高”“个人化”的表达方式成为较为普遍的言说语汇。民间表达、个人化诉求的方式呈现多样化的翻新并在新的传媒手段中迅速居奇;流行文化、青年亚文化、摇滚、嘻哈等元素在有限的吸纳、反刍的时间之内就已经风靡全国。人们似乎在开放的姿态中“追求真理、自我与真正精神世界的象征”,同时也潜在地割裂了与纯粹性精神、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想象”的内在关联。

90年代并行着两种不同的价值追求,一条是学院批评中对思想文化高地的精神捍卫;另一条则是民间大众文化中的多元化诉求。这两条不同的路径共同构成了这一时期社会文化特质的差异性和难以共名化特征。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和前一个时间序列的历史分期进行观照时发现其中的断裂和转向。“新时期”更多的是面向一个以政治话语为主导的时局阐述和预言;“后新时期”则是基于前一个历史时期所奠定的知识生产方式和话语场域的“他者”表述。如果说新时期文学是在“改革开放”这一“认识装置”之中得到自身阐释的合法地位,那么到了所谓“后新时期”的90年代,恰恰是将文化语境置于一个复杂多元化的全球化背景之中,某一种单一的”认识装置“在这里丧失了其阐释、区隔的有效性。也就是说,1990年代的“失语症”恰恰是急于从此前一个时期的标准效应之中寻求某种新的权威范式而不得时表现出的迷惘和短暂的话语混乱而造成的不在场的文论失语。

除了以上的话语方式发生了转向以外,不妨从1998年的“断裂问卷”事件来考察这一时期社会文化发生的断裂和当代文学转折的某种可能性。

1998年,作家朱文在一份轰动一时的调查问卷事件的前前后后策略性地表达他作为具有某种当代“异质性”的主体立场。这份题名为“断裂:一份问卷与五十六份答案”的综述性文章这样写到,“这一代或一批作家出现的事实已不容争辩。在有关他们的描绘和议论中存在着通常的误解乃至故意歪曲。同时,这一代作家的道路也到了这样一个关口,即,接受现有的文学秩序成为其中的一环,或是自断退路坚持不断革命和创新。”[3]问卷的参与者中,有坚持口语化、去崇高性、笃握民间立场写作的”第三代诗”诗人于坚以及转向小说写作的韩东;有被称为“私语化写作”、“女性写作”或是“美女写作”的林白、棉棉;也有朱文、李冯等这些后来与毕飞宇、东西、鬼子等被视为“晚生代”的小说写作者等,不一而足。在近70位年轻作家、诗人的策动下,本来像是一场“前媒体”时代的群体诉求运动渐渐演变成具有时代症候性的表达。在这一事件中,群体诉求和“个人正名”混杂,往往将事件做一个整体性的言说对象恰恰遮蔽掉了在这过程中酝酿和发生着的当代文学的异质性元素和真正散落于民间的个人化声音。而这一事件在多个版本的当代文学史著作中并未得到适时的阐述和对某些有意义的问题的清理。

“这一代或这一批作家出现的事实”,显然并不是指向90年代经典化或正在发生“过度阐释”的作家,比如王蒙、余华、韩少功、刘震云、叶兆言、格非等在80年代就已经确定文学史书写地位的作家。回溯到90年代的文学现场,可以发现,问卷及答案的参与者中多是在当时备受争议的作家,朱文及其讲述父子同嫖的小说《我爱美元》、韩东与其《美元硬过人民币》;林白的女性身体、欲望的书写,棉棉的作家身份;从诗坛延伸至社会思潮领域的稍晚出现的知识分子与民间写作的论争等都曾在文学批评话语乃至社会舆论之中形成各执己见的多种声音,其中不乏贬损毁誉之辞。而在问卷策划的说明之中,朱文等即已做出充分的得失判断:“这一代作家的道路也到了这样一个关口。即,接受现有的文学秩序成为其中的一环,或是自断退路坚持不断革命和创新。”陈晓明在论述先锋小说家很难规避“新时期”主流话语规训时引用了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一词,在朱文等的一代作家身上也一样,他们不仅难以摆脱前代作家的影响焦虑,同时也很难置即时的文学批评和大众声音若罔闻。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不断在“失语”和正名的90年代产生抵牾的时候,朱文、韩东等一代作家也亟需在自我的文学史定位上寻求一个合乎期望的裁决,他们面对着既有的批评声音,也面对可能选择如同80年代后期“第三代诗”“pass北岛”的决绝或断裂。事实上他们选择了后者,在这个有策划的“断裂问卷”中试图“明确一代作家的基本立场及其形象”。

90年代的“断裂”正如这一时期艰难出场的作家一样,“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之后的怅惘不再像80年代如此盛行和易于寻找到切近的精神主体性。朱文、韩东等所面对的是80年代“纯文学”话语不再具有号召力的文学滑落处境,虽然他们试图澄清和标明这种“断裂”,但是在实际的文本之中依然倾注了一贯的对生命和自我的书写热情。只不过在朱文、韩东、棉棉的叙述方式上做了处于物质化和媒体化时代背景的视点下移。“问卷断裂”事件更像是这一代作家登场时的无奈,他们在嘈杂的声音背后尝试一种主体介入或自我意识的本质化书写,但是也因为众声喧哗的语境易于失去基本的道德伦理持守。这在新世纪以后的底层叙事中才有所自觉,“坚硬的叙事外壳”下逐见回暖的人情道义。

二、新时期文学的话语资源及其启示性

90年代话语转向的源头是来自于新时期的文学、社会、政治的总体化了的理论建构。这一时期所能激荡起的文学性也成为90年代以来不断被言说和重新阐述的话语资源。在新時期文学思潮流变的观照下,探讨当代文学史的“转折”和嬗变,始终是研究80年代文学史的重要思路。在以上90年代话语转向的论述背景下,再次审视或者说考察新时期文学的“转折”问题,并尝试从中对当代文学史以及新世纪文学的某些可能性启发进行观照是下文需要论述的核心。

文学思潮与政治运动在现当代文学史中具有难以撇清的关联,政治运动常常成为某种文学思潮形成或蔓延的契机;相反,文学思潮也不可避免地成为某个政治运动的先声或导火索。尽管二者作为异质性的话语畛域,但是在现当代文学的展开与阐述的进程中却又潜在的或以官方话语的形式逐渐得到整合与命名,并呈现出政治/文学、规训/另类、显流/潜流、官方/民间的二元叙述张力。“(四五十年代之交)文学的‘转折主要指的是40年代文学格局中各种倾向、流派、力量的关系重组;而延安文学(左翼文学)则是在这一重组过程中作为唯一的文学事实。”[4]当代文学合法性正是在政治(政权)更迭的历史拐点处得以确立。

贺桂梅指出:“文学界提出‘新时期文学的概念,这种预期中的文学之所以‘新,在当时实则以否定‘文革文学并重提50—70年代受到批评的各种文艺观念和文艺政策为前提。”[5]“新时期文学”作为“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之后的历史范畴的概念,它的出现呈现出标示“转折”、变向的象征意义,而这种“转折”恰恰是在一个具有历史承继关系的讲述逻辑中来完成的。诸如:1977年批判《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1979年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宣布“十七年”的文艺路线基本正确以及对大批文艺工作者的冤案平反。“文艺与政治”不仅作为体制内的言说方式在“新时期”初不断被提及。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政治体制开始转型,与此同时,文学观念、文学体制的改革才相应发生转折。同时,“文艺与政治”作为二元话语的相互指涉,在新时期文学中表现为迥异于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的叙述方式。由此可见,当代文学资源始终难以将“文艺与政治”的话语悬置。

新时期文学以带有各自指向意义命名的文学(文化)思潮为80年代文学过程提供了具有阐释性的发生、发展的脉络。而新时期文学恰恰是在一个相对单一的革命叙事中生长出来的,“文革”文学、“十七年”文学乃至现代文学的叙述资源都有被不断复指的可能;同时,诸多文学思潮仍然存在时空序列上、逻辑上的断裂。所以说,新时期文学不仅仅是一个易于指认的所谓“共名”的场域,更是一个相当繁复性的阐述空间。以1985年为分界,新时期文学常被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承继了现代文学、“十七年”文学的“干预生活”的叙述方式。1977年11月刘心武的《班主任》、1978年2月斳凡的《公开的情书》、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3月)、宗璞的《我是谁》(12月)等作品,在叙事方式上仍然采用了“五四”时期冰心、叶绍钧等的“问题小说”的叙事模式,在“文革”这一具有当代集体记忆的历史终结点处做共振性地回首与控诉,同样沉入对个体命运悲剧的关切中。问题小说以“提出问题但不予以解决”为“五四”新文学提供了写实主义介入当下的可能;而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则在炽热的控诉以及逐渐冷却中以知识分子个体命运的反思来做滞后于历史的有限反抗和“高墙”外的“新时期”展望。

“如果说‘十七年文学是一种‘有结构力的文学,其中‘历史是作为文学的‘他者而存在,‘革命的对立面恰恰是作为‘他者而赋予它文学创作的冲动的话,那么,80年代中后期的寻根、先锋文学,则是一种取消了‘历史这样一个‘他者的文学思潮的过程。”[6]1985年,“文化寻根”的提出,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新时期文学开始了“取消‘历史”这样一个“他者”的过程。李陀、李劼甚至认为,1985年以前的“当代文学”只是称之为“左翼文学”、“工农兵文学”,而不是当代文学;真正的“当代文学”是从1985年开始的。寻根文学在一个遮蔽的或者说模糊化的意识形态背景中讲述普通的个体的生命状态,文本展开的意义是建立在个体日常经验之上,阿城的《棋王》中的王一生的棋道和“吃”的哲学,革命历史的宏大叙事让位于个体的官能和生活状态,“十七年”的现实主义文学成为寻根文学怀疑和超越的新的历史起点。韩少功的《爸爸爸》讲述的丙崽的故事,已经从《西望茅草地》中极左路线下个人苦难命运的聚焦转移到具有文化批判视野的现代性探讨中来,从而有意或是无意地将政治话语悬置,因而,《爸爸爸》的故事以及文本中原始村落的形态成了一个不具备具体时代、意识形态能值的“寻根式”讲述。王宏志的《历史的偶然》一书中指出,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自觉”、“回到文学自身”的文学“非政治”潮流,其自身也包含着它的政治含义。先锋文学以文体的实验性主观地放弃了“干预生活”的能力,但是,文本的当下性却又常常不自觉地与社会生活的现状发生新的对话关系。

新时期文学作为“后30年”肇始的当代文学的一个阶段,它仍然是发生在“十七年”、“文革”文学之后,文学转折的过程是对当代文学资源历史化的过程。新时期文学的发生被看作20世纪中国文学另一次重大“转折”。例如,在1986年10月召开的“新时期文学十年学术讨论会”,认为新时期文学是继“五四”文学革命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又一次意义深远的革命。与“文革”结束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呈现出呼应的趋势。实际上,80年代文学的命名本身便具有社会政治、文化的历史性意义。同时,新时期文学具有超越“前30年”的开放性。虽然在转型过程中有重提“十七年”文艺政策的策略性要求,但是,可以看到的是在思想解放号召下新时期文学展示出的面对未来的开放性是相当具有主体性的时代自信,而相当自觉的“文学性”要求自然激发创作的多元化。可以说,新时期文学由转折到逐渐开放的过程与“五四”新文学的产生、发展某种意义上具有相互对照的阐释空间。“对‘五四文化革命的统一战线的构成,新文学不是意味着对多种可能性的开放格局,而是意味着对多种可能性中偏离或悖逆理想形态的部分的挤压、剥夺,最终达到对最有价值的文学形态的确立。”[7]新时期文学所具有的开放性,又常常与“十七年”、“文革”文学发生阐述的断裂,加诸内部文学思潮的多元化,提示我们以开放的姿态研究80年代“具有价值的文学形态”的确立过程的必要性,从而能够探讨当代中国文学自身内在发展裂变的逻辑理路。

三、结语

某一特定文学思潮、文学创作流派得以确定其文学史的地位,都离不开历史化过程中的来自多种可能性的挤压、剥夺的过程,并才能在最终确立其自身言说的有效性。但是历史法则并不可能永久维持恒定的状态,重提当代文学史当中的“转折”和“断裂”,就是为了在新世纪文学已经走过近20年后的当下来审视或考察上世纪后半期当代文学的多重可能性以及有可能被遮蔽的隐型话语场域,并从中发觉对当下文学的启发。

新世纪以来的当下文学,不仅体现了几次“转折”和“断裂”之后潜心深耕的镇静和历练面对复杂当下的多元叙事触觉的决心;在文学批评和导向上,贺桂梅、李云雷、刘复生、梁鸿、张莉、张丽军、谢有顺等富有旺盛精力的“70后”批评家展示了其全球化的批评视野以及重建当下文学想象力的立场。如何讲述中国故事?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构建文学当下性的某种激励机制的追问,更实在性的将成为探讨当下文学何为何往的深层动力。

参考文献:

[1]李云雷.如何讲述新的中国故事?——当代中国文学的新主题与新趋势[J].文学评论,2014(03).

[2]刘复生,李云雷.以及我们这一代[J].创作与评论,2013(10).

[3]朱文.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J].北京文学,1998(10).

[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贺桂梅.80年代、“五四”传统与“现代化范式”的耦合——知识社会学视角的考察[J].文艺争鸣,2009(06).

[6]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7]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國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