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童 哲恒
摘 要: 本文针对沈德符提出的《金瓶梅词话》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真伪问题,对比崇祯本与词话本原文,找出二者的不同之处进行分析比对。在此基础上从内容深度、方言特色、情节发展三方面论证了词话本存在的问题,以及崇祯本的相应修改,最终得出真伪问题的答案。
关键词: 《金瓶梅词话》 真伪 考辨
一、引言
《金瓶梅》是明代“四大奇書”之一,它的神秘色彩无疑是“奇”的原因之一,书的作者、成书年代、人物形象等一系列谜题,造就了《金瓶梅》独特的“神奇”艺术感官。而这些谜团如雾一般萦绕在人们眼前,时至今日也无人能拨开云雾给出明确答案,本文将要讨论的问题便是其中一个:《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真伪。
要探讨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确问题的由来。万历年间名士、大文学家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卷25中说到:“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沈德符生活于《金瓶梅词话》创作、成书的年代,他对于《金瓶梅词话》内容的疑问是很有参考价值的。随后清朝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附和:“前书原本实少五十三回到五十七回,今所刊者,陋儒所补,肤浅,且多作吴语。”很长一段时间里,研究者们对这个问题各执一词,纵观前人的论述,对于《金瓶梅词话》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真伪问题的回答大体分为三类:赝作、真作、作者补写。要深入了解这个谜题,我们需要思考,《金瓶梅词话》是否真的存在沈德符所说的问题?崇祯本是否对《金瓶梅词话》的不合理之处做出修改?本文将以《金瓶梅》词话本与崇祯本的异同为切入点,对《金瓶梅词话》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真伪问题进行探究。
二、“肤浅鄙俚”——内容深度考辩
(一)语言表现力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
舀净水,摆桌子。西门庆出门相见了。就拿龟板对天祷告作揖,进入堂中,放龟板在桌上。那施灼龟双手接着放上龟药,点上了火,又吃一瓯茶。……施灼龟道:“大象目下没甚事。只怕后来反复牵延,不得脱然全愈。”
《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二回:
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容?但见: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见一阵狂风所过,一黄巾力士现于面前,但见:黄罗抹额,紫绣罗袍。狮蛮带紧束狼腰,豺皮被牢栓虎体。……言讫,其神不见。须臾,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
各版本《金瓶梅》中,都有不少关于迷信活动的描写,但相关描写的艺术水准,却存在一定差异。词话本第五十三回中,因为官哥惊风,西门庆请施灼龟烧龟占卜、请刘婆子收惊、请钱痰火念咒,这一系列的迷信活动,内容充实,但描写却显得单薄,从上面摘录的烧龟占卜片段可以看出,作者只是机械地铺陈了“作揖、放、接着放上、点上、吃”等一套动作,没有更加细腻的描写。
对比《金瓶梅词话》其他回对迷信活动的描写,我们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语言表现力的差异。词话本第六十二回,有一段潘道士捉鬼的情节,从潘道士的外貌描写,到捉鬼时的动作神态,语言生动华丽,描写细腻流畅。《金瓶梅词话》的其他回目基本都保持了较高的语言表现力,但在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中,这样水平的描写却不多见。
而崇祯本由于前后情节改写,直接删去了这些迷信活动,进而修补了词话本此处的描写水平缺陷。
(二)描写方式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
不一时,只见剔犀官卓上列着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羞美味,燕窝、鱼翅,绝好下饭,只没有龙肝、凤髓;其余奇巧富丽,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
《金瓶梅》崇祯本第五十五回:
不一时,只见剔犀官桌上,摆上珍馐美味来,只好没有龙肝凤髓罢了,其余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
词话本和崇祯本第五十五回中,西门庆去往东京祝寿,其中有一段关于菜品的描写,两书的描写手段有所不同。词话本平铺直叙,从正面直接说明桌上“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并列出了菜品的原料,最后用“龙肝、凤髓”来衬托菜品的精美;而崇祯本中,只说桌上摆出“珍馐美味”,从侧面说明除了没有“龙肝凤髓”,其余样样都有,此处三言两语,便写尽了菜品的丰富多样。
词话本此处的词汇运用和描写手段是单调枯燥的,确没有词话本其他回的语言功力,而崇祯本通过改写,从侧面巧妙地将菜品的质和量呈现在读者面前。在一正一侧的描写方式对比下,词话本的语言显得更加黯淡。
三、“时作吴语”——方言特色考辩
(一)人称代词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
那应伯爵坐了,只等谢希大到。那见得来?便道:“我们先坐了罢!等不得这样乔做作的。”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四回:
伯爵道:“我们坐了罢。”白来创道:“也用得着了。”
《金瓶梅》崇祯本第五十四回:
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
第一人称复数代词,在南方常用“我们”,而在北方则常用“俺们、俺每、咱每、我每”。兰陵笑笑生惯用北方方言,根据笔者的统计,《金瓶梅词话》除了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均未出现过“我们”的用法,但在这五回中,“我们”出现了十九次,违背了《金瓶梅词话》原有的方言规律,也不符合兰陵笑笑生一贯的方言背景。
崇祯本由于情节改动,删去了大部分“我们”,并将未删去的“我们”改为北方方言用法,如“俺们、咱们”,且新加入的内容均沿袭了北方方言体系。
由此我们不禁提出疑问,如果词话本中这五回出自兰陵笑笑生之笔,那么他为何会突然打破原有的方言习惯,转而运用其他回目未曾出现的方言词汇呢?
(二)句式特点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
又问道:“你可要吃烧酒?”经济道:“多少用些也好。”
《金瓶梅》崇祯本第二十一回:
月娘道:“作气不作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
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证词话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真伪问题,最早由语法学家朱德熙先生提出。朱德熙认为,《金瓶梅》中的反复问句都属于“VP不VP”型,但这种类型的反复问句在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中只出现过三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金瓶梅》中的“可VP”型反复问句总共只出现过19次,而在这五回中出现的次数占12次。由此,朱德熙得出结论:《金瓶梅》第五十三到五十七回不是出于原作者之手,是旁人补的。
“VP不VP”型反复问句多出现于北方方言,而“可VP”型反复问句则多出现于南方方言。和人称代词一样,词话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中反复问句的使用方法与其他回目不同,这五回的方言体系仿佛与其他回目相分隔,变成北方方言海洋中的一座南方方言岛。如此一来,我们是否可以断定这五回由“陋儒”补写呢?
四、“血脉不贯串”——情节发展考辩
(一)五回与后文矛盾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四回:
西门庆听他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童写帖,去请任太医。”……玳安拿礼盒,送与太医道:“药金请收了。”太医道:“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爺的礼。”……太医只得收了。……到次日,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好些儿么?”……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
《金瓶梅》崇祯本第五十四回:
西门庆见她掉下泪来,便道:“我去请任医官来,……”……任医官道:“老先生这样相处,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就是那药本,也不敢领。”西门庆听罢,笑将起来道:“……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哩!”
《金瓶梅》崇祯本第五十五回: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
对于任医官的描写,词话本中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任医官的突然出场,二是五十四、五十五回的情节重复。任医官在五十三回之前从未出现,五十七回之后,已成为西门庆最看重的医生,但他的出场,仅仅由西门庆的一句“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引出,这样一位在后文中备受尊敬的医生,出场时却不及文中其他普通医生一样有所介绍,而在西门庆给药本时却又说自己与西门庆是“相知朋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而五十四和五十五回的情节重复更是令人不解,在五十四回中,任医官当日收了西门庆的钱,次日西门庆询问李瓶儿的恢复情况,而五十五回却以“任医官看了脉息”开头,将任医官诊断、西门庆付钱、任医官离去的情节重复了一遍。虽然五十四回没有明确写出任医官的离去,但却将时间写到了次日,难道任医官当晚宿在西门庆家,第二日又重新诊断了一次?显然不是。
崇祯本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对于任医官的出场,崇祯本在给药本时进行了修改,用任医官不敢收药钱、西门庆借用玩笑执意给钱这样的客套,表明两人是初次打交道,缓和了词话本中“相知朋友”任医官突然出场带来的矛盾感,也为后文中任医官被重用做好了铺垫。而崇祯本五十四回只写到西门庆与任医官讨论药本,五十五回开头便接上任医官诊断、开药、离去的情节,避免了重复和冲突。
(二)五回内部矛盾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
那陈经济在雪洞里跑出来,……经济三不知走来,隐隐的见是金莲,遂紧紧的抱着了。……金莲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没些槽道的!把小丈母便揪住了亲嘴,不怕人来听见么!”……却是书童、玳安两个拿着冠带金扇,进来乱嚷道:“今日走死人也!”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
不一时也跑到卷棚下,两个遇着,就如饿言见瓜皮一般,……道:“你负心的短命贼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都不得相会,这几日你爷爷上东京去了,……”
《金瓶梅》崇祯本第五十五回:
且说月娘家中,……只有潘金莲打扮得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只想着与陈经济勾搭。……经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
词话本的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不仅与前后文存在矛盾,其内部也存在着情节上的分歧。如陈经济与潘金莲偷情,始于五十二回,但初次幽会便被小玉撞破,在词话本的五十三回中,陈经济与金瓶梅趁西门庆不在,第一次偷情成功,随后被书童和玳安的到来给打断。而到五十五回,西门庆去东京祝寿,潘金莲与陈经济再度偷情,但此时潘金莲却说二人自从被小玉撞破后从未相会,这显然与五十三回中的情节冲突。
崇祯本注意到这个问题并进行了修改,保留五十三回潘金莲与陈经济偷情成功的情节,而五十五回却让二人“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这样一来词话本此处的情节不妥便得到了修正。
(三)人物形象突变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七回:
当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篮儿,到十市街坊买下些时鲜果品,猪羊鱼肉。腌腊鸡鹅嗄饭之类。
《金瓶梅》崇祯本第五十七回:
当下就叫了玳安,吩咐买办嗄饭之类。
玳安是西门庆家中地位极高的男仆,正因为主子对他的看重,他大有恃宠而骄之势,对主子也脾气不小,推脱主子命令、欺瞒主子、口出狂言的行为比比皆是。但在词话本这五回中,玳安却失了自己的骄横,成为西门庆家众多仆人中并不突出的一个。当西门庆筹备酒席招待朋友时,吩咐玳安拿着篮子亲自去采购食物,根据玳安的人物形象,他必然会吩咐别人去做这等小事,同时少不了对西门庆的抱怨,但此处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顺从了西门庆的命令,这与玳安一贯的形象是不匹配的,且西门庆是否会指派玳安去做这等杂事也有待探讨。
崇祯本巧妙地化解了玳安人物形象的突变,删去玳安“拿了篮儿”的动作,只写西门庆叫玳安去筹备食物,这样一来,便刻画出玳安一贯的“管家”形象,他负责统筹,而不是亲力亲为。
五、总结
通过对比词话本与崇祯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的异同,我们能明显感觉到崇祯本在这五回中对词话本的改动比其他回目要大得多,由此可以推断词话本这五回确实存在诸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否能印证沈德符的观点呢?
从内容深度来看,词话本这五回的逻辑结构和语言表现力都不及其他回,崇祯本疏通了部分情节结构,充实了部分描写,但我认为这不能作为这五回是陋儒所补的证据。虽然这五回的內容深度与其他回相比存在不足,但总体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艺术水平,不至于是“陋儒”所写;且《金瓶梅词话》的成书时间一直存在众多谜团,不排除作者创作这五回的时间与其他回相隔较远的可能,作者的个人际遇与心境也会对作品内容深度造成影响。
从方言特色来看,《金瓶梅》整体属于北方方言体系,但这五回却出现了南方方言的踪迹,崇祯本对此进行了删改,将这五回的方言体系重新归于北方方言。我认为这一现象最能支撑沈德符观点,因为作者不管经历了何种变迁,母语对其的影响终究是根深蒂固的,仅在这五回中使用南方方言词汇,不符合语言运用的规律。
从情节发展来看,词话本这五回与前文、后文均有矛盾,五回自身也存在几处矛盾,崇祯本进行了较大的改动正是为了修正这些情节龃龉。表面上看来这是崇祯本与词话本最大的不同,也是沈德符最有力的证据,但我认为,情节矛盾反而不能很好地论证这五回的真伪,因为情节矛盾不仅存在于这五回中,其他回也有所出现,只是此处的情节矛盾比较明显,如果有情节不通则为“陋儒”所写,那《金瓶梅词话》真伪考证的范围远不止这五回。
综上,《金瓶梅词话》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确实存在沈德符提到的各种漏洞,崇祯本对其进行了较为全面的修正,通过删、改等方式弥补了词话本这五回中的大部分缺陷。但是将这五回归为“陋儒”所写,却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方言特征的改变有较强的说服力。所以笔者认为这五回确是补写,但补写者是作者本人还是旁人,需要更加深入的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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