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昕
陆昕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是我国著名的训诂学专家陆宗达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有名的收藏家、藏书家,同时也是学者。他深谙北京城里一些风物、人情和历史典故。因为家庭的原因,他和启功、张中行这些老先生交往甚密。
南方人有时觉得北京人很不可理解。多年前烧火炉子时,火炉子边上烤着窝头片,或者馒头片,火上呢,坐了一锅熬白菜。坐在火炉旁边聊的是什么?天下大事,你看看,那谁谁怎么怎么样,谁谁谁又怎么怎么样,我觉得他行不行,你看中国又怎么样,美国又怎么样,法国又怎么样。南方人想,你都混得窝头片就白菜汤了,干吗不去想想怎么把这个白菜汤换成燕窝汤、换成鱼翅?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其实,南方朋友说得很到位,他说出的就是北京人一个特点——心里老装着天下。
改革开放初期,那年我到无锡,跟我爱人去的,住在她一个同学那儿。当时放着暑假,学生都走了,我们就住在学生宿舍里面。每天早晨非常悠闲,睡到很晚才起来,起来到市场上买些鳝鱼、螃蟹之类。
我要看报纸,我想知道知道国际国内大事。这麻烦了,没报纸,放假了没人管这事了。买吧,没有卖的,没有什么售报亭。差不多四五天,我觉得没法在这地方待了,我受不了。国际上谁又给谁扔个原子弹,国内出了什么什么事,一点你都不知道,好像你就完全被封闭在这个鳝鱼跟螃蟹里边了。后来回到北京,一下火车我马上就买了五六份报纸,赶紧看,看完才觉得自己心里非常充实。
大家都知道那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真不是说要逼着谁去做,这是一种享受!所以世外桃源对北京人来说,恐怕不太适合。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规矩,就是一些礼节。比如你要从人后头往前走,现在听都说“让让、让让”。应该是说声“劳驾”。很多人也许因为不是北京人,听不懂“劳驾”什么意思。
再有,我小时候知道“借光”这个词,这个词现在说得很少。我老爱讲一个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美。古代有一群姑娘媳妇,大家晚上凑一块做活儿。做活得有灯,有灯得有油,大家凑钱,买灯油。后来发现有一个姑娘老不掏灯油钱,大家一想灯油钱没几个钱,算了。再后来发现她长年累月地不掏,大伙急了,说太不自觉了,不行,得跟她说,以后你别来了,占大家便宜。这姑娘听了之后说了这么一段话,她说我家里非常穷,我实在掏不起灯油钱,但是你们没发现吗?每次我都很早就来,把窗户开开,把桌椅板凳抹干净。晚上我都很晚才走,把窗户关好,把掉在地上的针头线脑弄干净、收拾利落我才回家,现在我借一点光,都不行吗?你们就要赶我走吗?
我年轻时,祖母跟我说过,留人吃饭,你不能跟客人说,“别走啊,吃完再走吧。”你这么说对人家不尊敬。那你该怎么样,祖母就教我了,你这么跟他说,“都做好了,咱一块儿吧!”要不就说,“别走,还没聊够呢,咱们接着聊。”你这接着一聊,可不就上饭桌了吗,这不是就把饭给吃了吗?也就是说在北京人的礼节当中,我要留你吃饭,得让对方觉得还是他给了你的面子。
招待人家,也有讲究,像什么“给人盛饭盛半碗,倒茶半盅,倒酒要斟满”,这些都是规矩。盛饭半碗为什么?盛满了就是嫌人家吃得多,盛半碗,然后你看他吃着快到底的时候,过去说“给您再添点”。倒茶也是这个意思,茶壶嘴你不能冲着人,好像你要拿你这茶壶灌人家,那对客人特别不礼貌。过去你送客人走,你在前面给客人推下门,或者夏天有帘子,你给客人打一下帘子,这个是礼数。
另外最关键的一点,你一定要随时留心客人被照顾得好不好,周到不周到,不要拿自己的意思来强加于他。
在北京的文化风俗中,礼俗占了一个重要的部分,比如走在街上,就过去来说,不管你们家穷家富,碰见对方带着小孩子,要问,“这是您家小姐?”“这是您家少爷?”他们家可能很穷,但称呼上也是“少爷”“小姐”,没有歧视。比如你们家吃香的喝辣的,她家没钱,女主人每天捡烂菜叶子回家吃,但是称呼她的时候说她也是“太太”,你富是太太,她穷也是太太。这也是北京人的一种规矩。
启功先生的家世大家都了解,他一岁的时候没了父亲,后来是他的母亲和姑姑养育他。他姑姑一生没嫁人,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父亲。他中学都没有毕业,比较艰难。后来在辅仁大学做了教师,我祖父跟他算同事。因为我们的家境相对来说好一些,所以年轻的时候他们常一起出去喝酒吃饭,游览名胜,他管我祖父叫大哥,关系非常好。
过去文人在一起什么样?启功先生说,我们这些人上完课之后不是马上就回家,常一块儿吃饭聚餐。聚餐的时候大家把酒都倒满,但是不举杯。然后看上什么菜。今儿上的这菜里有道鱼,大家就请你祖父,说您给讲讲这个鱼,这个鱼在古代是念什么音,写什么形状,意义是什么,这鱼在古代也许不是鱼,怎么就变成一个鱼了,您给讲讲。等你爷爷讲完之后,我们把酒杯端起来,大家喊一声,“干!”把这个酒喝了。启先生有一首诗,还写了这个事,说,当年酒席上的人,现在只有我还在了。
张中行先生很有特点。张先生论到人时,说,人本身是动物,但又不完全是自然界的动物,它还是社会界的动物。身为社会动物,很难抒发自己的本性。他说你看,动物界有从一而终吗?没有。人类社会中普通百姓,你能不能随便呢?你不能,因为有道德跟法治管着你。人就处在这么一种夹缝当中,让你过得很难受。
那婚姻应该怎么说?张先生说,分几种,第一种叫“可意”,无论从精神上、思想上、品貌上,那都是百分百了,有吗?基本没有,不用说基本,就是没有吧;第二种,“可意”与“可过”之间,少部分有“可意”,满足理想,大部分是“可过”,满足现实;第三种,“可过”,你不怎么样,我也够呛,反正两个人对付将就吧;这第四种忘了怎么说,就真是一天到晚连打带骂没法过,可是没法过又想着有孩子,又有这个又有那个,离又有好多问题,算了,那意思就是“可将就”;到了最末一种呢,他没说,我给他总结,就是“没法过”“不可过”。
所以他就对中国老话有一个解释,这句话出自《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张先生怎么解释呢?天命,我这个动物性就是我的性;率性,由着我这就是道。
张先生还对收藏有自己的见解。张先生跟我说,他有一幅“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画,丢了。搬家的时候放在一个鞋盒子里边,可能家人不知道把鞋盒子扔了。我看张先生挺平静,那么好的画丢了,您不心疼啊?张先生说了一个观点,他搞收藏好几十年了,书画收藏分三个标准,“真、精、好”。他说我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确实是“扬州八怪”黄慎的画,是真的;精不精?也够,确实是黄慎用心画的精品;“好”是什么?就是你保存得好不好,我在“好”上面来说做得不够,保存得不好。不够好,所以丢了我也不是那么心疼。
我们家住在宣武门外,离城墙很近,我们去西单必然要经过城墙。城墙的南边有护城河,护城河当时已经很荒凉,河水浑浊,土坡上全是草,那上面还有零散的草棚子。
汪曾祺先生的女儿回忆说,一次父女散步,在护城河这儿,本来有说有笑,突然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妇女,拿着一个包袱。包袱打开一看都是纸做的小棉袄小棉裤,做得非常精致,连扣子都做得整整齐齐,袖口上还有花。这个妇女就在护城河的土坡上烧,汪先生女儿过来,说这小玩意做得那么好,想着要一件,做玩具。汪先生瞪了她一眼,问那女子说,“送寒衣?”那女子抬了抬头,笑了笑,也没说话,然后把这些小衣服一件一件慢慢烧了,最后还磕了三个头。
关于城墙的印象是这样,有一次印象最深,夕阳西下,正好城墙在夕阳的前边,整个是黑色的。然后是金黄色的晚霞,后边的晚霞越明亮,城墙越黑,越阴沉,越浩瀚,越古老,越有沧桑感。城墙上有大片荒草,在风中舞动。城墙前边还有棚子,里面常有几个老头喝茶,他们都穿着月白褂子,围着八仙桌,那个碗还是过去卖大碗茶那种蓝边大碗。晚风吹过来,白发老人,蓝边大碗,八仙桌,大碗茶,护城河,草棚子,后边晚霞,黑沉沉的城墙,壮丽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