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墨守喜欢墨。
他有老早的墨锭,包括康熙年间的龙墨,是文物了。有人高价要收,他不给,他要用来写字,就仔细地磨了。老墨,磨好了,黑,黑得浓,黑得亮,还香。写字,字饱满,也亮,也香。
磨墨需要工夫,也是功夫。一锭好墨,真正磨成,要两三天的时间。墨守寫出几张字不容易,磨墨就是一套功夫活儿。他亲自磨,用左手,墨正,不偏不倚,顺着一个方向,添加泉水。老墨。新墨。油墨。烟墨。大圈,小圈,磨时,手感不一样,都是享受。
然后写字。墨守牢记柳公权所说的“笔正”。墨守站着写,心正笔才正。悬笔,自然而然,呼吸中提心、吊胆,气就昂昂。一通字写下来,浑身发热,脚心有汗,如走了马步,发了功。墨守八十来岁的人了,胳臂有肉,腕力有道,敢与年轻人比试。
墨守是六岁开始习字的。先是画仿,米字格,“永”字八法。也有烦的时候,就去丰山庙转,看碑帖,大字、小字,草、隶、篆、楷、行。那里有不少的碑,或全或残,宋元明清皆有。石头无言,以坚硬留存历代先贤的墨宝。他喜欢看。还有袁店河的石桥上铺垫桥面的石碑、当柱石的石碑,都有字,冬秋水浅,他钻在桥下看。风冷,几乎把人冻成硬棍儿,墨守在眼前的空中指画,拟写古人的笔法、笔锋、笔力、笔触。人们都说他入魔了,鬼附身了,废了,废人一个。
不过,被视为废人的墨守也有喜欢人的想法,他喜欢上了袁店河西岸的王二花。
墨守喜欢二花是在心里,说不出来,就看。那些日子,他忘记了习字,就坐在河岸上,看河西,看王二花到河边洗衣裳、到地里割草,看王二花跟在男人的后面,牵着牛。有人看出了苗头,说:“王二花都快生孩子了,别再胡想了。”墨守就一笑:“不想了,再想自己就出毛病了。”
说不想,还想,墨守就画了一幅画:洗衣的王二花,半蹲在河畔;有苇,有荷,风是从苇、荷上看出来的,包括二花发梢的飘动;二花胳膊白,腿肚儿白,还有一段儿后腰,露出于上衣与衬裤间,也白,且细腻。墨守给这幅画题名为《腰白》。
腰白,很好听,很动感,一想,一念,联想无限。墨守将这幅画悬在案头,就又专心写字了。写写,看看,笑笑,说说,给自己,给画上的人。别人可以进他的院子,进他的屋子,就是不能进他的“墨香居”。──直到有一天,王二花进来,看到这幅画,咬紧嘴唇,哭了。墨守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画……”
墨守说着,就将画取了,燃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放下了。你放心吧。”
王二花做过墨守的同桌。很早的事了。在袁店完全小学。那时候还开设有大字课,二年级就开始写仿。墨守的字好,四年级时,同桌的二花说:“你的字真好。”墨守很开心。墨守还画了一张画,工笔,像二花。二花说:“啥时候给我画张袁店河吧,我喜欢在河边洗衣裳……”就为这,墨守后来更加认真写字、画画了。
烧了《腰白》后,墨守就跑南走北,看山水,住寺院,读碑刻。他在他后来的一篇文章里说,古人心静,讲究。拿笔来讲,讲究“尖、齐、圆、健”,拿在手里,就舒服,不写出来好字就对不起制笔师傅。
墨守读了一辈子的字,是读,特别是各式的碑帖。更写,天天写字。写字用墨,自己磨,磨自己收集的墨,老墨、南墨、北墨都有来头,都有故事。不写字的时候,他品墨,一锭一锭,闻香,看形。别人觉得他傻,他说,这是享受。
墨守还有一大享受──给人写字,无论贫富。他的字开始论尺方了,很有价位了,他依然故我,有求必应。有人劝:“别乱写,越少越值钱。”墨守一笑:“字得流传,拿毛笔的人少了,都图快,用印刷的,都忘了写字的根本了……”说着说着,他的眼有些红,老眼里浮出了泪花。
有人仿他的字。谁?二花的男人。他在县城开了个“墨香居”,把仿他的字与他写的字放在一起,出售。买字者拿不准,请墨守去看。墨守一瞧,笑:“比我的字好!”人们哄笑,墨守又摇头:“唉,我当年咋写出这样的字来!”
后面,二花听着,老泪流出来,慢慢地。
人老了,皱纹深了,泪就走得慢,很慢很慢……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