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三月的暖风一吹,催着万物,都跟长了翅膀一样。
鹞爷也感觉到了,一大早儿就拿起那只风筝,迈出了家门。
那是一只“连年有余”的风筝。鹞爷有个习惯,扎风筝从不重复,每年都要扎出一个新花样。
若在过去,扎糊这种风筝,再简单不过,用不了一天工夫。如今不行了,整整花了半个月。不是技不如前,而是自己老了,两眼发花,双手也发抖。
此刻,整个村庄像被掏空了身子一样,甚至连犬吠鸡鸣声都听不到。鹞爷一边走着,一边四下观望着。若在以往,身后总会尾随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孩子,一个个抢夺着他手中的风筝。
唉,娃们一个个都去哪了?
鹞爷心里猜想着,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没精打采。
是啊,一个人放风筝有啥意思啊?
一路上,那些残垣断壁、破砖瓦砾和那些废弃的打麦场,被风吹过,尘土飞扬。那两台从早到晚狂叫不止的挖掘机,正一口口地蚕食着那一排排早已空无一人的院落。
鹞爷瞧着心痛,就像抽筋剥皮一般难受。很快,自家那三间旧屋也难逃一劫了,满屋子的风筝,又将栖身何处?
鹞爷忧心忡忡,步履沉重,一直走出村外,老半天也没碰上一个人,甚至连一只鸡一条狗都没撞见,只有一些像是找不着窝栖落的麻雀,叽叽喳喳在他四周焦躁不安地飞过。
村外的那大片麦地,整整荒废了一个冬天,听说要建飞机场。倒是一些不甘寂寞的春草早早破土,钻出一棵棵嫩芽。
鹞爷站在地头,先舒展开双臂,又抻了一下脖颈。沉重了一个冬天的身子,都有些迈不动脚步了。
这时,一阵春风拂来,那只风筝有些迫不及待地拽紧了他的手。鹞爷浑身上下顿觉轻飘飘的,如同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一样。
若在过去,鹞爷早就手脚利落地将风筝放飞,心也随着风筝飞到天上去了。如今,鹞爷却攥紧风筝,迟迟不肯撒手。
鹞爷又想到过去。他自幼就跟师傅学扎风筝。这辈子,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扎了多少只风筝。每只风筝经过他的手,都活灵活现。一到阳春,方圆百里的天空,都会飘曳着他扎的风筝,千姿百态。那些走在归途中的人老远瞅着,就觉得离家近了,浑身的疲惫便会飞到九霄云外。
后来,鹞爷成了民间艺人,还上过电视报纸,甚至大洋彼岸的一些老外都来参观他的手艺。只是,他的手艺慢慢失传了,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学这些费事的玩意儿呀,而且,大都跑到了城里,一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心也收不回来了。
最初,儿子大龙还跟他学扎风筝。可刚刚学了个皮毛,便被一帮记者吹捧成风筝世家的传人。大龙心高气燥,觉得小村子施展不开自己的雄心壮志,跑到城里开了一家风筝作坊。
好几次,大龙苦口婆心劝他也搬到城里去赚大钱。鹞爷却一口回绝了,他知道儿子无非让他去做招牌,糊弄人。
唉,不想这么多了,趁着天暖风轻,还是放风筝吧。
很快,天上飞起一只风筝。那只风筝随着风飘忽不定,像只失群的孤雁,在空中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
鹞爷仰着脖梗,望着蔚蓝的天空,正专心致志地操弄着风筝,突然,一声嫩生生的童音传来,老爷爷,放风筝好玩吗?
鹞爷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个男孩,正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终于有人陪了,鹞爷的心豁然开朗,连忙将手中的风筝线递给男孩,说,你玩一下就知道了。
男孩怯生生地接过风筝线,有些不知所措。鹞爷一旁吆喝着,拽紧线,快跑起来啊!
男孩立马牵着那只风筝在麦地里奔跑起来。风筝越飞越高。鹞爷远远地望着,眼前一会儿闪过儿子的影子,一会儿又闪过孙子的影子。
突然,男孩像是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倒了,风筝线随之撒手松开。男孩爬起来,紧追了几步,却没有拽住随风筝渐渐升起的风筝线,只好哭着跑回鹞爷跟前。
鹞爷没有责备那个男孩,而是一脸温和地劝慰着说,没关系,风筝早晚要飞走的。
男孩用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问,风筝还能飞回来吗?鹞爷望着那只风筝摇了摇头。
男孩噘着小嘴,有些难过。许久,鹞爷才开口问男孩,你家在哪里,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男孩晃了晃脑壳说他的家在很远的城里。学校放假,父亲开车带他回来寻根祭祖。说着,男孩伸手指了指麦地远处。果真,有一辆轿车停在一块老坟地前,几个人正在烧香焚纸。
鹞爷心里一动,随口问,告诉爷爷,根是啥?
男孩一脸迷茫,摇头说不知。
鹞爷就仰頭指了指天上的风筝说,根是啥?根就是你手中的那根风筝线。人就是天上的风筝,有根线扯着还能落回来,如果那根线断了,就四处漂泊,永远也飞不回来了。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此刻,就见那只摆脱了束缚的风筝有些飘摇不定地朝下沉落了一会儿,最后猛然折了一个方向,有些留恋地渐渐飞高了,飞远了,最终淡出了鹞爷的视线。
恍然间,鹞爷觉得手心一湿,低头一看,是一滴滚落的老泪。他揉了揉眼睛,那么困惑,那么茫然……
选自《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