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润
4月26日,是演员何冰50岁的生日。他送给了自己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首次当导演。他自导自演的话剧《陌生人》于4月5日至10日在北京首都剧场完成了首轮演出。“要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儿。因为我内心其实是很羞涩的,我特别不愿意丢脸。但我知道,这一步,我必须要迈出去。”
这几年,作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何冰出演话剧不多,而在影视剧中大放异彩。去年 ,他主演的电视剧《情满四合院》口碑和收视双飞,豆瓣上的点赞都是献给他和郝蕾的演技的:“演员阵容没的说。何冰真会演,不愧是舞台上摸爬滚打来的。”
不过,何冰始终适应不了影视明星的生活,出门连一个助理都不想带。在这个小鲜肉的时代,他困惑“难道我们这样的演员就要完了”?只有回到自己最熟悉的舞台上,他才觉得踏实。
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想主动安排自己的工作。今年,他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导戏演戏,“实在是和那帮弄电视剧的聊不下去了”!
采访何冰的那天,正赶上北京突然降温,春寒陡峭,冷风刺骨,扎得人脸疼手疼。但走进刚刚成立不久的何冰工作室,却像是换了个天地。如同茶室一般简约素雅的屋子,煦暖如春;再加上围坐着一大桌子人,热乎乎的。基本上都是年轻的面庞,而年龄最大的何冰,却穿得最少,白色短袖T恤,迷彩大花短裤。
他招呼着大家连吃带拿摆了满桌的零食、茶点、水果,又让人端上两杯刚煮好的咖啡,点上一根烟,一脸的舒畅开心:“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理想的生活。”
何冰导戏,基本以坐着聊天为主,边吃边聊,知道的是排戏,不知道的,还以为开茶话会呢。
何冰说自己跟徐昂拍电影《十二公民》,是他拍影视剧这么多年以来,最舒服的一次,也是最符合他创作逻辑的一次。当时,他们架上机器,只拍了12天就拍完了。而且是每天早上九、十点钟到,下午四、五点钟就收工了,中午还吃个饭。但在此之前,他们有16天的时间,天天十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就把这事儿弄成了。
“排戏就应该这样排!‘下地轻易不要用,那是非常非常珍贵的一次机会。那一次用完了,就没了,你就没办法了,就等着上台受罪了。所以一定要坐着先把它都弄好。坐在屋里,大家把事儿完全给想清楚了。”何冰说,“你看这多像我这个人啊,有吃有喝的,干嘛站着啊,坐着就把事儿说清楚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了,打有准备之仗,一演,就完了。大家都是多年在舞台上的人了,那些调度有什么可费劲的?!”
《陌生人》改编自法国剧作家弗洛里安·泽勒的代表作《父亲》。英国《卫报》称弗洛里安·泽勒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激动人心的编剧”,他的作品多次荣获莫里哀奖、法国戏剧节的最高奖项。
《陌生人》讲述的是年迈的安德烈独自住在巴黎的一间公寓里,他已经连续赶跑了三个照顾他的护工。安德烈的大女儿安娜告诉他,自己在离婚后又爱上了别人,因此要离开巴黎,无法再照顾他,如果安德烈与下一个护工仍无法和平相处的话,她就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不久,一个自称是安娜的女人,和一个自称是安娜丈夫的男人出現在了公寓里,他们告诉安德烈,这里根本就不是他的公寓。安德烈的世界开始变得错乱不堪……
何冰曾说,能够吸引他重回话剧舞台最重要的因素是“好剧本”,“估计所有演员都是这样,最没法抵御的,就是好剧本。而且更贪婪一点来说,就是希望人物能够有新鲜感,希望能用自己的经验,演点以前没演过的戏”。而这一次的《陌生人》,他不仅要演以前没演过的戏,而且还要当导演。
平时排戏时,何冰是一个在排练厅里喜欢“多嘴多舌”的演员。看见同行在表演上有困惑,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指点几句。尤其在排《窝头会馆》时,他和宋丹丹、杨立新三个人,已经“多嘴多舌”到让大导林兆华干脆给他们仨任命为“分场导演”,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指手画脚”,出谋划策。
但是以演员的身份对别人的表演指手画脚,总要顾虑其他演员和导演的心理感受,因此说出的话,总要琢磨着婉转商量的口气才能说出口,而且效果也会打不少折扣。而且有时导演也不能立刻判断出哪个方案最好,这样也会让演员犯难。
因此,对自己和搭档演员的表演内心都有所要求的何冰,决定不再躲在“演员”的身份背后发表意见了,而是干脆以“导演”的身份来说话,好好研究一下表演。
不过在何冰心里,其实从来没有把做导演当成过自己的人生梦想。“我以前真的没想过要当导演。说实话,在哥们儿我心目中,演员的位置要比导演高。我屡屡问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是谁?还是于是之,还是林连昆,还是朱旭,还是这些很牛的演员,而不是某个导演。我必须说,林兆华哺育了我,教育了我,但我真正想当的,确实不是林兆华。内心的榜样,是骗不了别人的。”
对于何冰来说,这次当导演,依然还是一次基于表演的创作,而不是他对导演有了什么想法或野心的尝试。因此他把这个剧组,叫做“由何冰组长带领的表演自学小组”。“我们就是对表演有一个诉求,想看看怎么能把戏演好,能不能有方法?我所有的梦想诞生在这儿,终结也就在这儿。”
虽然当了导演,但何冰一点也不想去研究什么个人的美学样式,什么导演风格。开制作会的时候,他对舞美灯光部门说:“我不懂,你们说了算,你们看着办吧!”
在他心里,其实压根儿就没想当话剧导演。“明明是被人伺候的主儿,为什么要去伺候人呢?我一点都不想当那玩意儿!我特别渴望的仍然是:这演员比以前强!这是我觉得特牛特来劲的事儿。”
对自己的导演处女作是否能够成功,何冰心里最看重的“一根稻草”仍然是表演。“我选的这个剧本,强烈地依赖表演。我心里其实还是想要当演员,这个戏里的这个角色很不错,是个很好的人物。作为演员,让我有创作的冲动感。反正我知道,表演致胜。表演成了,那这个戏几乎就成了!”
在何冰看来,“话剧是表演的艺术,是留给我们演员真正的那口饭。在这个天地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这是我的戏剧观。”。
舞台是何冰的挚爱,但这几年,他在挑选话剧剧目上极为谨慎,即便是在北京人艺舞台上,也是极少登台,除了在几年才演一次的《窝头会馆》中担纲主演之外,就连《茶馆》中的“刘麻子”都让给了其他演员。
在他心里始终觉得自己“没有演好过刘麻子”。“虽然我演的这版刘麻子,得到了不少好评,但是坦率地说,刘麻子不是我原创出来的角色。我太清楚自己的排练过程了,当时我们排练时,大导规定,不许看老版录像,要自己塑造人物。但排了两个月,我一看不行,就回去偷偷看了老版录像,看完之后第二天到排练场就开始模仿,结果大导过来跟我说:‘你今天找到状态了!但其实我是一比一学的老版,向老版致敬的。我心里的种子,是英若诚。所以我自己心里有点过不去,觉得特没劲。”
这几年,最让何冰在舞台上感到忘我状态的,是几年前一次演《窝头会馆》,最后一幕时,他卧倒在台上时,当时重心已经没了,一下子就按在碎玻璃上了,手上扎上了那么一大块玻璃!“我穿的棉袄袖子挺长的,但一攥,呜,全被血弄湿了!我还拿手把那块大玻璃茬子给扒拉掉了,结果一转身,泼出半瓢儿血去!棉袄吸血那么强,都能泼出血去,我当时也害怕了,我也恐惧,血呜呜呜地往外涌。”荆浩坐在地下,宋丹丹站他旁边,都等着他如果要是晕倒,就过去扶。
何冰用眼神告诉他们,没事儿,他接着说台词。这离演出结束,还有好几分钟,他就一个念头,要把戏演完了!等他往皮箱上一坐,开始说最后一段台词,感觉特别好:“内心这个清凉啊!就跟内心有股清泉一样,可美了,心里干干净净的,心如止水。当时我还不知道,只想着把词儿说完就行。然后一下台,就送去缝针了。等我后来回到家,倒上一杯酒,我才想起来,刚才那感觉也太牛了,演戏应该那样啊!我终于体会了一把没有讨好观众、没有秀手艺、一点杂念都没有的忘我感觉,因为光顾着把台词说下来了。这事儿对我也是一个影响,我演了这么多场戏,那五分钟的感受是最好的。去年演《窝头会馆》的时候,我的感觉也特别好,每个演员都好,找到自我了。幸福感来临了。”
让何冰感到强烈幸福感的演出还有和陈道明一起演的话剧《喜剧的忧伤》。“《喜剧的忧伤》演到第三年,特别好,整个场子,热热乎乎的,温度太对了!既不过热,也不太凉,大家悬着半颗心在看,哈哈哈乐起来了,但又不乐满了,他们在等下一句词,都怕漏过去。温度特合适,大包袱一砸,嘎一下,就炸了!戏熟的观众特别多,摈着大伙儿,让那个大气泡就那么颤颤巍巍在那儿呆着,一爆,演员太享受了!制造了一个太舒服的状态!”
何冰也承认自己不愿意把做导演那么当回事儿,其实也是因为内心还有点不自信,怕弄得不好,寒碜。他扪心自问:“我干得了这个吗?我肯定认为我行,我才干的,但这个事得检验,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不干,永远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我就弄吧,大不了就是没弄好呗,这我也能接受。让我在话剧上输一回,也不容易。”
如今,《陌生人》的第一轮演出已经结束了,观众的评价挺不错:“既然是新戏首演,而且又是另一个文化语境的洋戏,瑕疵肯定在所难免,但单论效果,在整个首都剧场近年的原创剧和复排戏都算上,这出《陌生人》都称得上最成功的首演场之一。虽然何冰心中的英雄一直是大演员,比如林连昆和朱旭,但能看得出他做导演其实准备了积攒了很久了。”濮存昕来看了两次,大导的老伴何炳珠来看了之后,又带着大导来看。
能在一年之初,排演创作了一部让自己很过瘾的作品,何冰的感觉“就像是在一天早上吃了根海参,好好地补了补,精力旺盛”!“这是我第一次导戏,是个开始。我回去还会再好好想想,看看有什么修改的余地。说不定某天早上起来,会‘咣一下,像是上帝给我启示,告诉我这儿排错了,或者那儿排错了,可能会有这个时间。”
“实在是和那帮弄电视剧的聊不下去了”
今年何冰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打算导戏演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实在是和那帮弄电视剧的聊不下去了”!
这些年横跨戏剧界和影视圈,何冰虽然已经适应了酬金的涨浮,但他依然不能适应当下影视创作中的各种不讲究。尤其是这个不少年轻演员表演不敬业不专业却凭着外貌长相和粉丝流量而风靡一时的时代,让他忽然感到似乎有股冷风向自己吹来,“难道我们这样的演员就要歇了?完了?”。这种骨子里的危机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回到自己本来出发的地方,渴望一种精神上的救赎。“像个没良心的孩子,混成这样了,想起家来了!”
其实何冰在影视圈干得不错,无论是以前的《空镜子》、《大宋提刑官》,还是近几年的《白鹿原》、《情满四合院》,都是口碑满满。去年,他第一次签了影视经纪公司,但当年就解约了。“人家公司特别好,对我特别好,但是我自己受不了!我连带一个助理都受不了!我不习惯往这一坐,旁边跟一助理,一宣传,一拍照的!对于经纪公司来说,这是人家的工作流程,人家的服务性也在这里。但我不喜欢影视圈的这种风气。我就是说服不了我自己!”
现在的何冰,还是愿意去哪儿都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去。周围就算坐着一圈儿人,每个人都有助理,就他一个人不带助理,他也一点不会感到难过,反而还觉得特滋润,“我为我自己这点还挺高兴的”。
去年,他原本想演一个独角戏,叫做《过于喧嚣的孤独》,里面有句话“唯有粉身碎骨,方能绽放所有的能量”。“这句话对我影响特别大,让我觉得我不能再省着劲儿了!今年我就五十岁了。再过十年,我就是老头了,这已经不用回避了。”
这些年,何冰看到周围不少老人接二连三地走了,有些他特别尊重的前辈,今年在台上看,状态和去年就不一样了。“这真的没辙,人真得服从这个,这也是年轻时打死都没想到的事情。以前我可以打完一场网球再去演戏,但现在,一听连演6场《窝头会馆》,自觉就不打网球了,一定休息好了再上台。”
最后选的《陌生人》也是一个关于老人的戏。“人的生命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尤其在男性身上,就是他的存在感和价值体现,会出现一个很痛苦的矛盾现象。就是当一个人身体状况还好的时候,价值并没有得到体现,这会让人怨天尤人,很有可能变成一个特别讨厌的人。那怎么才能成为一个不讨厌的人?我觉得就是把自己的力量都用尽了,一切全都试过了,没有留下遗憾,也知道自己就这样了,可能那个时候就会平顺了。而不是到那个时候说:‘哥儿们要是倒退二十年,我就是哈姆雷特!您别到那个时候说这种话,您现在就试试!我现在真是这么想的。”
以前的何冰,是个很典型的金牛座,习惯未雨绸缪,在生活和物质方面总有种不安全感和危机感,老想着攒着点劲儿以后用,攒着点钱以后花。但如今,他的想法变了:“别介,还是今天就把劲儿使足了吧!我必须得去工作、工作,唯有工作!未来的十年,我可能会进入一个主动安排自己工作的状态,工作、工作、工作,仅仅是为了工作!”
演话剧的日子也是让他覺得最舒服的生活。“我就老愿意过那种日子:下午三四点钟,心开始慌了;四五点钟,开着车出门,到剧场了;开聊,聊到上台;十点多回家了,喝口小酒,睡了。我喜欢这种艺人生涯的生活,这是我理想的生活。在这个舞台上,我是最发光发亮的。幸福感也来自于此。”
● 摘自微信公号“大小舞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