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农
【摘 要】广州起义的筹划和发动,分为南昌起义军南下失败前后两个阶段,其波及区域遍布广东省城乡多地;广州起义和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密切配合,是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实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和土地革命总方针的重要举措,是其通盘方案的终极目标和最高峰;广州起义被赋予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任务和为社会主义革命开辟道路的双重使命,兼具两重性质;广州起义是遵循以“城市为中心”的革命道路在中国进行的一次勇敢尝试,并蒙受“左”倾盲动错误的影响,但在其发动过程中和失败之后,无论是客观上还是主观上,都从多个方面对适合中国实际的革命道路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中共和共产国际围绕广州起义意义和失败教训的思辨与反思,系统总结了由大革命失败向土地革命转变时期,中共独立领导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近半年来的经验与教训,为中共六大制定以民主革命十大纲领为主要内容的革命路线奠定了思想基础;以广州起义失败为标志,中国革命进入以土地革命和苏维埃运动为中心的新阶段。
【关键词】广州起义;地位;性质;道路;贡献
【中图分类号】D231;K26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570-(2018)01-0005-16
广州起义在中国革命史的地位与作用问题,一直为学术界热议。其争议不在起义的正义性与必要性,也不在其斗争之英勇和牺牲之壮烈,而主要在于起义的性质是民主革命还是社会主义革命,“城市中心论”对起义的影响如何,是否是受“左”倾盲动错误的主导,以及起义失败后是否提出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等问题。本文就广州起义的地位、性质、革命道路及其历史贡献等问题,阐释笔者的一些思考和认识。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越来越多的共产党人主张武装回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叛变和屠杀。广州四一五反动政变发生后,中共广东区委在全省多地发起农民暴动,并在海丰、陆丰和紫金县成立了由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组成的临时人民政府。马日事变后,毛泽东和蔡和森多次商议,要以湖南和湖北为基地进行反击。毛泽东向湖南来武汉的同志提出:山区的人上山,滨湖的人上船,拿起枪杆子进行斗争,武装保卫革命;蔡和森还起草了暴动计划,得到中共中央军事部部长周恩来的支持,却被陈独秀和鲍罗廷等否定。长沙及其邻近各县的农军在5月底也自发地“扑城”,以回击许克祥的屠杀,但被中共中央阻止(只有浏阳县的农民自卫军因没有接到阻止令,攻入长沙小吴门,后退回)。在此前后,中共还依托武汉国民政府击退夏斗寅的叛乱和四川杨森部的东窜,并积极筹划东征讨蒋。这些行动表明,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枪声,在大革命彻底失败之前已经打响,广东是最早发动的地区。只不过,这些武装反击并不都是由中共独立领导的(有的是以武汉国民政府名义发动的),并且多是事发突然,几乎都没有经过周密的计划。
汪精卫集团叛变革命后,在筹划进行武装反抗的过程中,中共中央和共产国际在华人员都十分看重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中受中共影响的力量。第四军中的二十五师是由原叶挺独立团扩编的,二十四师则由叶挺任师长。由第四军部分骨干扩编的第十一军第十师也深受中共影响,还有与第四军同属第二方面军系列由贺龙任军长的第二十军赞同中共的主张。再加上卢德铭率领的第二方面军警卫团等。这些武装多为原来由孙中山组织的建国粤军的主力(贺龙部除外),在北伐中一路过关斩将,在广东、湖南、湖北和河南的民众中享有很高的声誉和广泛的影响,被誉为铁军。中共中央接受苏联顾问加伦的建议,计划组织这一力量并利用其在广东的深厚根基,争取国民革命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的支持,发动起义后回师广东,重建广东革命根据地,据有出海口,以获取苏联的援助,然后再度北伐,从而重振革命。广东的省会广州因此而成为历史转折时期的聚焦点。
当时,改组后的中共中央常委会决定发动南昌起义和湘粤鄂赣四省的秋收起义。南昌起义不是孤立的行动,而是中央通盘计划的一部分。临时中央常委会认为“南昌暴动,其主要意义,在广大的发动土地革命的争斗。因此这一暴动,应当与中央决定之秋收暴动计划汇合为一贯的斗争。在此原则之下,中央曾训令湘粤鄂赣四省立即进行,响应南昌暴动:一方索(牵)制破坏压迫‘南昌之敌;一方开始秋收斗争”。①为达到重建广东革命根据地的目的,在南昌起义的第三天,起义军连同新组建的“革命委员会”就一起按计划南下。对剑指广东的进军方向,中共中央在给南方局并转广东省委的信中讲得十分透彻,“叶、贺之师须迅速到达目的地占领东江,迟则恐被李(济深)、朱、张等联合围击,如能早拿住东江两个星期,则反客为主可以进击敌军夺取广州”。②可见,广州是南昌起义军的进军目的地。
湘贛边界的秋收起义是中共中央在湘鄂粤赣四省发动秋收暴动计划的一部分,并且是与南昌起义夺取广州的计划连为一体的。1927年8月9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关于湖南工作的决议》中就明确指出:“你们要明白南昌事变要与四省秋收暴动连为一贯,在这一个原则之下去决定实际工作计划。”③按照中共中央的计划,秋收起义不仅与南昌起义相配合,而且也是重建广东革命根据地总目标的一部分。在毛泽东起草并经中央政治局常委会通过的《湘南工作大纲》中就规定湘南的暴动“须受江西革命领导机关的指挥,革命的粤政府成立,则受粤政府指挥,并供给其需要”。④8月9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发言批评湖南省委要组织一个师的武装去广东是错误的。他说:大家不应只看到一个广东,湖南也是很重要的。湖南民众组织比广东还要广大,所缺的是武装,当前处在暴动时期更需要武装。“前不久,我起草经常委通过的一个计划,要在湘南形成一师的武装,占据五六县,形成一政治基础,发展全省的土地革命。纵然失败也不用去广东而应上山”。⑤毛泽东的这段发言,从侧面印证了中央组织发动湖南秋收暴动含有策应重建广东革命根据地的意图。对于中央的计划,毛泽东尽管有不同的意见,但仍然是积极贯彻的。即使在已经率领秋收起义余部经过艰难的行军抵达井冈山并与袁文才等接上关系后,他安顿好伤病员,又率主力向湘南进军,仍是要执行中央的原定计划。只是当得知南昌起义军已经失败的情况下,他才率部折返井冈山。对此目的,在中共中央8月22日给南方局和广东省委的信中写得也很明确:“中央已加紧督促两湖暴动的实现。湘鄂暴动的实现,一方面即是对广东的声援。”中共中央认为“如果广东两湖三省的农民暴动都起来了,全国即可改变一个形势,进到土地革命的新时期。”⑥
广州起义和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一样,是中央既定计划的一部分,而且是其核心环节。中央对两广地区特别是广东的工作非常重视,在八七会议后立即成立了由周恩来、张太雷、彭湃、恽代英、张国焘、黄平、陈权组成的南方局,并任命张太雷为广东省委书记。①中央对广东暴动的要求也十分急迫。8月22日,中央致信南方局和广东省委,要求“东江须立即开始广大的暴动”,“两江及南路亦须立即有军事的动作和你们暴动”。并急切地询问“兄处对暴动的工作是否已经准备到可以即时发动?中央对此悬念甚切。”9月9日,中央再次致信广东省委,表示“对于你们的暴动计划均大致同意,惟须立即开始,不要等待叶、贺军队到来,技术上可参照两湖暴动计划。”②广东省委暴动计划的文字材料一直没发现,其内容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中央的要求却很明确。在9月份的另一封指示信中,中央指示南方局和广东省委“极广泛的尽可能的发动农民暴动”“叶、贺军应与农民军合起,直奔广州”“广州城内即须准备暴动,勇猛的号召工人、手工工人、一般贫民起来夺取驻军警察武装。以建立工农平民代表会议的政府为主要口号。”在这封信中,中央还特别指示“如取得广州,应当召集各路暴动的农民工人团体代表(能到多少是多少),开一革命会议,选出中国临时革命政府(广州市工农兵士贫民代表会议——实即苏维埃——应为政府之主干)” “只须由革命代表选出(多多加入工农分子)之政府中,设一常务委员会(应选进仲甫、兆征、恩来等为主要干部),此处可略加沫若及其他左派分子,以保证党绝对领导权为原则。”③这封指示信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广州城内发动暴动与外力合起夺取广州;二是实行工农兵苏维埃制度;三是在广州建立的工农兵政权是中央政府性质的,并推举陈独秀、苏兆征、周恩来以及郭沫若等重要干部担任领导。这些都清楚地表明,武装暴动是以南昌起义为开端,同湘鄂粤赣秋收起义相配合,深入开展土地革命,进军广东,暴动夺取广州,建立共产党绝对领导的号召全国的工农兵苏维埃政府(这一点与起初关于建立一个“以CP占多数的与国民党左派的联合政权”有变化)。上述内容构成大革命失败后,中共中央贯彻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和土地革命总方针的通盘方案。
广州起义和在广州建立中央政权性质的工农兵苏维埃是中央通盘方案的终极目标,也是其核心内容。虽然因为南昌起义军南下失败,最初的广州暴动一度搁置,④但既定的方针始终没有放弃。中央和广东省委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同时,进行更积极的筹划和更深入的发动组织,很快就制定出《广东工作计划决议案》,并于11月17日经中共中央常委会通过。其中规定要利用张发奎、黄琪翔等驱逐李济深和黄绍竑等桂系势力出广东而混战的机会,“坚决地扩大工农群众在城市、在乡村的暴动,煽动兵士在战争中的哗变和反抗,并急速使这些暴动汇合而成为总暴动,以取得广东全省政权,建立工农兵士代表会议的统治。”⑤
从上述历史过程看,在中共中央直接领导发动的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这三大起义中,广州起义筹划、准备的时间最长,中共中央不仅对暴动时机的选择几经变化,而且对暴动的口号和政纲在前后两个阶段也有较大的调整,甚至最后批准举行暴动的居然是联共(布)中央和斯大林。⑥由此也可见中共中央和共产国际对广州起义之重视。从夺取中心城市、建立中央政府性质的政权和重建广东革命根据地的角度看,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可以说是广州起义的铺垫,广州起义则居于最重要的地位,是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最高峰。
自大革命出现严重危机起直至最终失败以后,中国社会各界、中共党内和共产国际、联共(布)中央,围绕中国下一阶段革命的性质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意见莫衷一是。在中共党内居于支配地位的是来自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三个阶段论”:即认为中国革命第一个阶段是北伐军占领武昌时期,特点是全民族联合战线的革命;第二个阶段是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标志着民族资产阶级退出了革命;第三个阶段是苏维埃时期。而中国革命当时仍处于第二个阶段,“左派和共产党人在国民党内密切合作的政策在现阶段上具有特殊的力量和特殊的意义,这种合作反映出国民党外渐渐形成的工农联盟,没有这种合作,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①当时,斯大林一再强调,苏维埃只能作为宣传的口号,还远未到实行的时候。共产国际执委会也以决议案形式向中共表明自己的观点:“共产国际执委会最坚决的反对那退出国民党的要求,反对那根本上必然弄到退出国民党的态度”,认为“中国国民党是中国固有的组织形式,是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与农民合作的党”。②此时,中共中央虽然认识到“中国革命进到一个新阶段——土地革命的阶段”,③但是对如何进行新阶段的革命则是完全听从共产国际的指示。中共中央先是寄希望于武汉国民政府中的汪精卫。在汪精卫集团也叛变革命后,中共党员退出武汉政府(不再担任其职务),但仍不愿放弃国民党的旗子,转而开展“国民党左派运动”,希望建立由少数国民党左派与共产党合作而由共产党居于绝对领导地位的新政权。这个政权“名义上使用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以‘继承国民党正统来号召,反对宁汉政府”。④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以及广州起义在最初酝酿的时候,就是处于这种政策的支配之下进行的。这可以从斯大林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指示所证明,他说:“广东的暴动应在成立真正革命的国民党政府、切实实行土地革命并同共产党结成紧密联盟的口号下进行。”⑤可见,这时的暴动和组建革命委员会等行为,都属于民主革命性质的,处在所谓“民权革命阶段”。
斯大林和共产国际判断中国革命是否进入第三阶段的标准,主要看重两条,即是否由中共独立领导和是否要开始建立工农兵苏维埃。对于1927年5月到9月间斯大林与共产国际在这两个问题上的主张和中共的相应政策,不仅遭到联共(布)党内的反对派托洛茨基和季诺维也夫的反对,在华的苏联顾问和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成员也有不同的看法。以塔斯社记者名义在华工作的沃林在其书面报告中写道:“国民党的旗帜已经是令人憎恨的了。城市里企业主对工人的清算,农村中豪绅和地主对农民的血腥清算,反动军阀的暴虐行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国民党的旗帜下,……在这种情况下,在群众面前强调‘左派国民党的革命威望听起来简直是对这些群众的嘲笑,或者说只能意味着脱离这些革命群众。”⑥而在中共党内,毛泽东最早提出要放弃国民党的旗子,他在8月20日代表湖南省委給中共中央的信中写道:“我们应高高打出共产党的旗子,以与蒋、唐、冯、阎等军阀所打的国民党旗子相对。国民党旗子已成军阀的旗子,只有共产党的旗子才是人民的旗子。”⑦中共中央则是在一个月后根据南昌起义以来的实践,于9月19日发布《关于“左派国民党”及苏维埃口号决议案》指出“现在群众看到国民党的旗帜是资产阶级地主反革命的象征,白色恐怖的象征,空前未有的压迫与屠杀的象征”,①明确宣布抛弃国民党的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