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薛行彪的油画艺术

2018-04-20 12:09胡敬德
艺苑 2018年1期
关键词:人品

胡敬德

【摘要】 当代著名油画家、福建省画院名誉院长薛行彪2018年1月19日在福州病逝。薛行彪是福建省油画届的领军人物,从艺58年,其人品与艺品为业界敬重,本文追忆了行彪老师生前的艺术探索轨迹,并对其艺术展开评论。

【关键词】 薛行彪;油画艺术;人品;艺品

[中图分类号]J22  [文献标识码]A

丁酉的冬季,对我来说,特别无情。许多生命在此季永远离开了。油画家薛行彪老师就是其一。他走得那么突然,热爱他的人们几乎都无法接受,但这竟是事实。作为一个艺术家,各方面都臻于化境的时期,却停止了手中的画笔。怎不叫人扼腕太息。在我心中,行彪老师是福建省最好的油画家,没有之一。他也是福建省西画界真正的领袖,这是无需任何体制封颁,全由人品和艺品累积出来的,所谓实至名归也。他已退休多年,而此前很早,他主动放弃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行政位置。我以为,这是由他纯粹的艺术家生命调性决定的。他曾坦言:“画画的人,我指的是以艺术为己任的人,不求仕途通达、不谋腰缠万贯的人,多不为物质享受,却对从小的爱好分外认真,既求不落于时代,也不愿自扪有愧,善待生活,善待艺术,是他們的本分。”(《走进边陲村寨》序言)  这样的人,必有其崇高的美学理想和与凡俗斩断一切的刚毅。他不容忍小人,无论其地位高低。多年前,他策划一个展览,吃铁饭碗的布展人员,吊儿郎当,别人奈何不得,他勃然训斥。我当时在场,心中以为没必要如此。但事后细想,非如此气魄,能镇得住小人么?我也确知,对权势而德才不配位者,他是断然拒绝与交的。他的是非观直截了当,小人物与大人物,就其不善,没有差别,均该否定。这体现了人的平等观,一种可贵的人的现代尺度。在我们的社会,它是稀缺的。

2016年12月底,行彪老师应邀在省美术馆举办个展,各地的学生、朋友都来了,包括国外的。他设晚宴招待。古稀之年的长者,左手白酒瓶,右手满杯,5桌宾客一一敬过。见人喝得爽快,一声“欧耶”,快乐得像一个顽童,满头银发,抖动得似有银质的悦声。而调皮的学生则高呼:“彪哥,来一个。”干,又是一个满杯。虽隔两年多,那豪情却历历在目。说起他的白发,亦是令人感慨。大约十年前,妻子患病,他悉心照料几年,终于还是离世。一夜之间,他满头霜白、浓眉失黑。至性至情,由此见之。

论其油画,作为闽省的标杆,是没有人怀疑的,或者说是没有理由怀疑的。他的许多作品,在未来不短的时间内,对于闽地的油画家,超越他可能是艰难的。像《欢天喜地》(图1)、《字里行间》(图2)、《青绿精神》(图3)、《鱼之乐》(图4)、《风口》(图5)……  甚至包括《高原盛会》等等。2013年潜心之作《丹崖物语》(图6),我每次品读,总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件大型作品,达到了“为祖国山河造像”的美学效果。它的构形具有一种深刻,提取出了武夷山的本质之相:天地造化、历史积淀和人文精神。我们生活在福建并熟悉闽北的人,稍加注意,就不难感受到一种非语言能表达的古闽越内质。在近乎黑沉的主色调中,几乎全以直线切割、平面劈铺括扫构成的画面,画家却朗现了深藏的古闽之灵:那不容亵渎的威严、自尊、乃至神秘与高贵,获得幽邃的显像。在我看来,它是我们的山,它是无声地言说的山,它是一种亘古不变的贞性之流露。一次小范围聚会中,我专门与他讨论了这件作品。他告诉我,在武夷山的这些年里,仅大王峰,他远近观察,上下往返、山前山后登临,白天黑夜盘桓,不下十回。以油画表现武夷山的不少。此前,苏天赐先生的武夷山写生《九曲》,我很是喜欢,以为无过其者。但行彪老师此作一出,则小大之別还是无法回避的。

薛行彪老师的艺术生涯,若从1960年考入福建师范学院艺术系为开端,至2018年,计58年。在半个多世纪的求索中,其艺术发展过程,借修道者的进阶方式以言之,我概括为向道期,即从1960年至考入浙江美院的1978年;起疑期,即从1978年至画出《字里行间》的1994年;见道期,即以《字里行间》为关键转折点,至创作出见道证据的《欢天喜地》的1999年;而此后的一路行践,直到其逝世,可视为证道期。此四期以向道为天趣,以起疑为关键,以见道为分野,以证道为成果。

天趣的内容和性质关乎禀赋,无需多言,而起疑的出现不容小觑。任何有大创造力的生命,必有发自生命本根的疑问,如此疑问须籍慧力。凭此慧力,将疑问指向一切缘饰和遮蔽。将薛行彪老师入浙美以来的这个阶段视作起疑期,是基于其实际的状态和时代的氛围。我们都经历过“文革”后那个思想解放的时期,对过往的思想压制与思维僵化的不堪,惊心难忘。稍有思想者,必反思之、否定之。重估一切价值:人何为?艺术何为?人的觉醒是作为世界目的一切人的价值确立,艺术的觉醒则是美作为自由象征的贞定。“文革”后,首先在思想界和艺术界刮起了起疑的风暴。艺术家的主体意识被唤醒,艺术形式和艺术思维的探索必然将艺术关联于真善美的基底。绘画的反判首先从被规定的题材、语言、风格的转变开始,努力消解意识形态化的钳制,继而探入深层的艺术思维和艺术本源问题。在《关于我的写意油画》一文中,薛行彪老师开篇明言:“1978至1979年间在浙江美术学院的进修,于我的艺术生涯是一次重要的转折,我的素描从明暗出发改为从结构出发,并开始关于油画写意的研究与探索。”他用的转折一词,颇值玩味。转折意味着舍弃既有、辨寻新方向。他为何从素描说起?事实上,素描作为西画的始基,常常是新感觉、新意识、新观念的孵化器,甚至是这三者本身。放弃明暗法而选择结构法,勿宁说是转向近现代西欧和传统中国的绘画、而与苏俄体系作一次决然告别。塞尚对印象派沉湎物像表面色彩尚觉琐碎、不满,而注重了结构的探索,从而开启了欧洲的现代绘画。事实上,以法国的绘画传统,结构的重要性是大于表面色彩的,这恰与以透纳为代表的讲求色彩力量的英国绘画形成了对比。但欧洲现代绘画之重镇在法国而非英国,这也说明了结构主义对现代人探索造型艺术深层意义的不可或缺。而苏俄的绘画,从源头说,支流也。因此,薛行彪老师这次转折,目光是敏锐的,意义是非一般的。它表明艺术家回到绘画本身,回到向世界艺术核心区域取法,更回到心灵。他之转向的另一翼,关注传统中国绘画的写意性,刻意加强对骨法用笔与气韵生动的研究,说明他感觉到了中西绘画通过结构/用笔来打通的某种可能性,这归根到底是画家文化主体意识觉醒的表现。当然,这样的阐释不免显得太明确化了,身处起疑状态中的艺术家,意识和思考总伴随朦胧性和不确定性,因为,如何落实到画面而成为真正的作品,那是实践性的范围。不过,起疑既生,方向寓其中了。

因起疑而求师,如浙江美院的徐君萱指导其读中国画论,再如借舒传熹从德国带回来的原版画册临摹海勒尔,如此等等,而使其“朦胧中感觉到自己应有的选择”(见《我的写意油画》)。朦胧而逐渐清晰,便是“见道”的过程。这种过程,以我的看法,1994年的《字里行间》和1999年的《欢天喜地》是最好的证据。前者将类似摄影负片的视错觉转化为自觉的形式语言,从而赋予图像崭新的质感。而后者很可能吸收了立体主义绘画和德国表现主义绘画的内涵,有机结合了中国画的笔、势、意的生成方式,达到一种音乐般的律动境界。而两者共同之处,则是以生活为源头活水,此乃画家一以贯之的原则。但是,指出这两件见道性作品的同時,我更关注,其间他的日常性努力,即,读书与行路的功夫。薛行彪老师的读书,包括文字和古今中外经典绘画两个方面。文字方面在他的一系列文章中有具体说明,而经典绘画研究的广泛性,本文不可能全部展开,我仅拈出一个小侧面,以期略有指月之效。根据我的观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薛老师极有可能下了很多功夫研究纳比画派。1983年他的许多画作都给我相当“纳比”的感觉,比如《阳光下》(图7)、《穆桂英》、《宝宝》(图8)等等。纳比派的德尼、维亚尔,甚至勃纳尔,特别善于利用负片似的视错觉,大胆地将背景侵入主体,甚至人物的头部,以大面积规整的背景来烘托画面主体,产生色彩闪烁、物像奇妙而真实的效果。譬如维亚尔的《缝补衣服的女人》《在灯光下》《散步的小姑娘》……

我们读薛老师的《静界》(图9)、《天音》(图10)、《乐手》之类,很有暗通款曲之感。不过,他舍掉纳比派画家们广泛使用的小笔触塑造,而率性地发挥写意的笔势和笔意,并将负片错觉推到了极点,使画面产生强烈的张力感。我想这种“修道”的方式,是合其自性的。说到薛行彪老师的行路,福建画界应该是不陌生的。从20世纪80年代起,他的行迹纵贯南北横穿东西、远抵欧美日。而我想特别指出的是其中四个地区,其一为云南,其二为西藏,其三为西北的贺兰山和陕北,其四为武夷山。云南的旅行写生,勃发了他的创作激情,也使他充分思考和验证了写意油画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他有学报论文总结这一点。我们不妨将此视为转折后艺术实践性之发端。藏区写生提纯了他的形式语言并建立了自己的图式生成方式。贺兰山和陕北的行路,打通了中西绘画内部的融通。而武夷山将近5年的悠遊与沉潜,物我消融,圣性升起,成就证果性的综合。

这一综合,其端倪当然可以追溯到《欢天喜地》(1999年),但是经历了丧妻之痛后(2010年),经由闽都一年写生的伏笔或曰蕴酿,一切则变得明朗化了。人生或命运的种种,沉淀并转化成画面不容分说的苍苍茫茫,语言形式注入生命化的参透,由雄浑而苍凉,进而圣洁。某种形而上的质素开始氤氲出画面。似乎,他作画不再刻意地经营,大小、厚薄、远近、主客之类的对立性安排,被溶解在某种中间地带的融和性洒落里。他原本是看重且擅长两极建立而对立统一的,现在,两极为中间地带所联系,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色空无异,虚实一体。他的艺术愈加丰盈而富天成之效。他看到了自己艺术的精神世界的确立,需要三极一体的内部支撑。他为之义无反顾。《两地书》《岩语系列》《山果》等(见本期56-59页),皆各有超越而所讬深远。他反复画荷花,从具象到意象,从意象到抽象,复又辗转折回。象有尽,境无穷。那幅以荷花为题材的《清凉世界》(见本期54-55页),看似未完成,实乃圆整而虚灵,简净而蓬勃,凝远而圣洁。他生命最后的这批作品,作为证道性的结果,是值得人们,尤其是闽地的同人们重视的。它们是福建人自研习油画以来,真正具备学术性奠基和美学高度的创构。

薛行彪老师在画架前溘然远去,走完了自己74年的人生。这人生是纯粹的,是崇高的。因为,为艺术,为美的精神世界,他“投诸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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