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华君
到芦墟镇,正是清晨,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光。雨下着,不紧不慢。六月黄梅雨,下到芦墟镇时,不像在城里那么急那么慌了。芦墟镇有所有江南小镇的元素,我们喜欢的却是它与众不同的一面。大块头馄饨店,招牌随便写在窗玻璃上,店堂里人挤人,馄饨好吃:无论是冷拌还是红油,馄饨在此已被赋予神秘的使命;红漆书写的“新华书店”,门半掩着,没人,一条狗三只鸡摇摇摆摆走过去,再走过来,低头啄土;好吃零食雪饺袜底酥油氽团子,一律放在玻璃罩里,恍恍如隔世;白墙灰房子,绿水青树;许氏过街楼,西栅怀德堂,许家墙门,走着走着,这些老建筑就会横在你面前,悄无声息,暗暗地有一种看不见的力;登云桥上的八宝纹图案,喜气又吉祥;满目疮痍的旧宅院叙说的却是另一个词:雕梁画栋。
记一笔:芦墟有废旧窑墩近百只。
喜欢这样的芦墟镇,是我心里隐隐的七十年代情结。老的街,旧的时光,回不去的简单生活,不设防的人心,在芦墟,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惊愕之中,芦墟山歌恰到好处地响起,唱的是吴江农村的日常,歌的是江南农民的四季:二月里来是种田期,生活忙得来勿及,北角场格女人开眼挖荸荠,南角场的男人搭板罱河泥。四月里来是立夏,家家要拿青豆采,吴江青蚕豆有名声,吃仔豆饭来秧田做得崭。
好吧,且听且走,且走且醉,我正去往黎里。
慢时光,不心急。下午光线特别柔和,好像穿旧的棉布衣裳。
黎里比芦墟略新一些。首先遭遇的是黎里弄堂,弄堂分明弄和暗弄两种。明弄不稀奇,直直走过去就是了,有一些碎缸碎甏堆积着,有一些小花小草生长着;暗弄又叫陪弄、备弄或避弄,白天采光靠天窗和花墙洞,晚上靠蜡烛照明,暗弄的墙上每隔几步远有一个灯龛。
端本园是黎里的奇迹,走过那条名叫周赐福弄的弄堂之后,端本园豁然开朗地展现在面前。这座小巧的园子,依托的是江南一梦,一条曲折的廊,仿佛无边似的,逶迤而去,上面是一架风雨四起,烟色迷蒙的葡萄。
再记一笔:黎里,旧称黎花村。
站在乾隆时的《黎里镇全图》前,想的却是黎里名人柳亚子先生,他的诗词、迷楼传说、南社、传奇命运及不高的身材,一阵烟一股风一场雨一面水似地在江南角角落落里飘荡回旋,不肯停歇。
柳亚子的黎里才是真实的黎里,人们都这么说。这样的一个人,令我在黄昏即将来临之时,稍稍停顿了一下。
到黎里,一是看柳亚子故居,二是走一走明弄和暗弄,三是尝尝黎里镇的各式小吃。酱鸭,套肠,辣脚,油墩,绿豆糕,舌尖上的黎里,口水中的黎里。长的是婚姻,短的是爱情,或者长的是命运,短的是日子,而不长不短刚刚好是我们心里最想吃的美味食物。
饭稻羹鱼,岁月绵长,黎里小吃是我的江南细盏小碟,此时,分湖上吹来凉爽的风。
傍晚,落日明亮,我们已经在分湖上了。
“湖分而半,一属嘉禾,一属姑苏,故名分湖。”原来一直以为分湖是诗情画意的汾湖,现在才知道分比汾更老实更准确。到了湖面上,分不清哪是浙江哪是江苏,虽说是分湖,却有着一衣带水的亲切与熟稔。也罢,分湖,分湖,吴越从此分的刀光剑影被眼前的柔波光影替代。
吴王夫差,伍子胥还有张翰,这些人都跟分湖有点关系。吴王在分湖有屯兵决战越国之说;伍子胥则是点将台和胥塔及胥滩古渡的最完美注解;张翰呢,他关心的是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此时的分湖,夕阳长叹一声,渐渐沉入湖底。芦苇和茭草若有所思,风吹起它们的窃窃丝语。水鸟们商议着在哪里晚餐,众说纷纭。旧日子老时光就在这个时刻销魂再现:分湖的泗洲上有一座古寺,钟声悠扬;武陵渔歌唱到欢处,却引来一群色彩斑斓的野鸳鸯;瞭望台上狼烟四起,要打仗了吗?柳溪的月色,照亮你的黑发照亮你的苍白脸;胥滩古渡渡的是气宇轩昂的伍子胥和他的白发,我不说,你知道是分湖八景吗?
不知道也无妨,船行湖面,我们随便看到什么,都有出处。曾经辉煌湮灭的辉煌,其过程仿佛透过皮肤看清关节、筋络、血液,有些残忍有些无奈。曾经辉煌,湮没的辉煌纸上的辉煌,如果不能恢复,就在梦中穿越吧,这倒应了比利时诗人伊达·那慕尔的诗句:我将穿越,但我永远不会抵达。
抵达分湖的湖面,传说和界线。不能抵达,因为世上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
重重记一笔:分湖里有众多的圩,独脚圩,摇来圩……
分湖,有传说有历史。分湖,喧腾波浪,奔流形态,美丽波纹,在一个月白风清的黄昏,安静聆听。
满宫明月梨花白,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趁着天黑,不如坐下来,喝一杯茶或酒,我与一切皆有缘。分湖,长长时光里,我不急,我歇在这里想获得最究竟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