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迟春

陈国君

一

正月初九的上午，许茂本望着满场院的玉米棒子眉头紧蹙心里不禁犯愁，这时，手机铃声骤响，又是种子经销商老莫打来的电话。老莫说：“准备准备啊，今天我过去。”

许茂本听了一怔，眼盯着场院里堆积得如一座座小山丘似的玉米棒，竟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许茂本是村里的种植大户。这些年，转包村人的以及附近农场的土地，每年都种个四五百亩的庄稼，用个几千斤的种子。许茂本种地不将就，尤其是种子，特讲究，年年选，年年换。许茂本说：“土地是固定的，咱换不起，可种子是活的啊，咱凭啥不换？”的确，换种如换地，顶施三遍肥。同样的地块、同样的种法，许茂本的庄稼苗就比邻田的高出一截，颜色也要浓上一层，肥硕的叶子乌黑锃亮；秋后更是喜人，金黄的豆子又大又圆，黄澄澄的玉米棒尤为惹眼，足有一尺长，粮食经纪人抢着订购。许茂本种什么品种，大伙儿就跟着种什么。无形中，许茂本竟然成了村人眼中的风向标，也自然成了种子经销商老莫的示范户。每年的年前年后，老莫都要早早地来许茂本家里推广宣传他所经营的新品种。可是，头年腊月老莫打来电话计划要来时，却被许茂本一口拒绝了，“等等吧，过了年再说吧。”

其实，许茂本拒绝老莫过来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一场院的玉米。这几年，黄豆价走低，玉米却步步高升，于是许茂本便把大部分的土地都投入到了玉米的种植上，去年更是把四五百亩的地清一色押上了玉米，希望秋后能有个好收成。伏里虽然遭遇了几十年未遇的“掐脖子”旱，但是，后期雨水充足，加上品种优良，秋后竟然也是大丰收，运回的一车车金黄的玉米大棒子把偌大的场院堆积得满满登登，几乎要把边缘的木栅栏挤倒了！那段时间，许茂本睡觉时脸上都舒展着笑容。

然而，随着秋收结束玉米开始脱粒上市，许茂本开始犯愁了。开春的时候，有人就预测说，今年国家将取消玉米国储，也取消保护价，秋后恐怕玉米价格不会太好。可是，许茂本不信，他信心满满地说：“这么大的国家处处用粮，再贱又能贱多少？”然而，还真被他人言中，价格大跳水，竟是往年的半价。许茂本傻了，望着满场院的玉米苦着脸对妻子说：“照这个价出手，咱本钱都回不来啊！再等等，興许后期能涨涨。”的确，往年都是低开高走，可不料去年竟一路走低，粮价一天不如一天好，使得一场院子的玉米至今也没能卖上，摆在那儿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就像石头一样天天压在心坎上。因为这，这个年都过得不那么舒心。年前腊月，经销商老莫要来推广宣传籽种时，许茂本正为玉米卖不出而烦恼呢，哪还有那心思考虑来年的种子？其实，不只是许茂本一家这样，全村一多半人家都是如此啊。如今，春节一过天气转暖，玉米上覆盖的积雪一融化，堆底就很容易霉变，到那时可就更没人要了。许茂本每天都心急如焚。正月初五那天，往年固定流转土地的几户人家照例又来签约，可是却被许茂本婉言谢绝了。是啊，如今去年的玉米还没出手呢，今年是种还是不种他许茂本都还没来得及思考呢，更何况是种子呢？如今经销商老莫要来推广籽种，也难怪许茂本有些犹豫，他刚又要推辞老莫前来，可是，老莫却在电话里断然说道：“我已经在路上了。”

二

既然如此，许茂本也不好再拒绝，于是便回屋拿来电话簿开始一一邀人。几十个电话未等打完，果然老莫的面包车就徐徐地驶进院来。许茂本出去帮着老莫把推广宣传的器材和资料搬到屋里后，俩人便开始边聊边等人来。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却只来了两个人，老王和老马。

以往，老莫前来推广，村人们皆事前就向许茂本询问邀约，就怕错过机会，只要稍一通知，彼此相互一宣传，就会纷纷赶来，几乎挤破屋子；老莫以往每一次的推广成效都相当可观，订单满满。这次，许茂本有所担心，所以还有意多通知了一些人，可不想，来的人仍寥寥无几。老莫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许茂本也显得很是焦急和尴尬。于是许茂本就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我再出去喊喊。”

村庄里很寂静，街上也少有行人。虽然刚过了春节，可是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已起程上路，缺少年轻人和孩子的村庄便显得有些萧条和冷落。走过几户锁了门的院落后，许茂本进了老温大哥的院落。老温大哥的大儿子结婚时欠了一大笔外债，为了还债以及再为二小子筹钱娶媳妇，这几年每年都包地种。去年秋，因为包转合同未签明白，一百多亩的粮补一分没得到，一气之下便把玉米早早地卖了。之后两口子便去了大连近郊的一家鸡场打工，想以此弥补一下在种地上的损失。可谁料竟险些送命，刚上工的第一天晚上，老温嫂子煤气中毒，幸亏发现及时。据说，老温大哥把老温嫂子拖到外面的时候，望着久久不省人事的老温嫂子，老温大哥捶胸顿足失声嚎啕……

这时，许茂本刚到屋前未待伸手推门，就听见室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不种地干什么啊？那些饥荒靠什么还，还拿什么给你娶媳妇？”是老温大哥的声音，话说得越来越气愤，声音越来越高，“你说你出去打工，可你能拿回几个钱？挣一个花两个！就指望我和你妈俩种自家的那十几亩地，猴年马月能还清债！”

“那我在家又能怎样？”是老温大哥二小子的声音，“这几年种地又挣几个钱？去年连本儿都没回来！照这样的粮价种得越多赔得越惨！再说，在这农村里守着，有钱就能娶上媳妇吗？如今哪个女孩子愿意在这偏远的山沟里生活？你在大街上能见到一个女孩子吗？人家春燕都已经明确跟我表示，要么吹，要么就同她一起进城……”

许茂本默默地退出了老温大哥的院落。又走过几家之后，在老张叔的院门前犹豫了片刻，许茂本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老张叔的儿子结婚后一直住在城里，每年春播和秋收时节，儿子便从城里回来帮着忙乎，城里乡下两头跑，两头忙。

许茂本走进院落后，老张叔和老张婶从窗内发现后，夫妇二人皆迎了出来，赔着歉意的笑脸。老张叔说：“唉，让茂本又来一趟。”

老张婶说：“唉，可是呗。要不然也就过去了，可是，头两天你大兄弟来电话，说今年不再种了，农村忙的时候他在城里的活也忙，两头跑也是两头耽误；你叔自己种吧，他身体又不太好，整天摆弄那个拖拉机又让人不放心。地头地脚都是沟，唉！”老张婶歉意的笑脸难掩内心深深的忧虑和无奈……

告别了老张叔夫妇，许茂本没有再去别人家找。许茂本闷头走在村街上，他的心情很沉重，他想，是啊，如今的村庄只有中老年人在坚守着，年轻人已经很少再从事农业生产；下一茬的孩子们，他们自小就在城里或是镇上的寄宿制学校里生活，虽然名义上仍是农村的孩子，可是却根本不知道种地是怎么一回事，大多数的孩子甚至都不知道几种主要庄稼的名字，还以为土豆也是像画上的苹果一样长在树上呐。他们自小就远离了乡村，疏远了农业，对土地没有任何情感，将来他们之中又能有几人回村种地呢？即使勉强从事可又怎能把地种好啊……

回到家后，许茂本发现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又来了两人，老杨和老牛。听说，俩人前段时间在互联网上每人花了五百元钱联系了一份活，是在千里之外的一处地方埋设电缆线的工作，应允的酬劳也不错，可是，俩人去了之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叫“地火镇”名字的地方……

因为人少，经销商老莫只简单介绍几句，每人塞了份广告单，便草草收场，最终竟连一斤种子的订单也没签成。

三

正月初十的早晨，许茂本撂下碗筷便开始给农用拖拉机加油加水，忙着启动。今日是许茂本岳父寿辰喜日，每年的这一天，连襟三人都相约同去给老人家祝寿。妻子山梅上车后许久，正在读初一的儿子小军却不出屋。于是妻子山梅便又去喊，小军这才勉强出来，噘嘴儿站在拖拉机旁迟迟不肯上车，口中却嘟哝道：“人家都开轿车，可咱家倒好，年年开个破拖拉机，多寒碜。”

许茂本听了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儿子小军这才很不情愿地坐在了拖拉机的翅膀上。许茂本板着一张脸，伸手猛地推挡位，脚下油门一踩，拖拉机于是就轰隆隆地驶出了院子，开上了通往孟家沟的砂石村路。一路上，许茂本的耳畔一直回响着儿子小军的话音，就像藏在棉袄里的一根针，不经意间又刺痛了他。许茂本想，是啊，这些年他许茂本也没能买上汽车，当初山梅也强烈要求他同两个妹夫一样去城里发展，可是，他许茂本却坚决不同意，执意要在农业这页稿纸上做文章。如今，两个连襟一个开起了饭店，一个开了超市，两家人早已都坐上了汽车，每年的岳丈寿辰日，只有他的拖拉机摆在院里的汽车旁……

可是，种了这二十几年的田，挣的钱都花在了哪里呢？坐在拖拉机上，许茂本握着方向盘在心里细算起来。其实，头十年的时候，那时的粮价低，粮食的产量也上不去，再加上村人往外流转土地的也少，俗话说没有千亩田难打万石粮，自然也不会有太高的收入啊。去了各项花销，每年根本就没有多少润余，想买一辆小型的拖拉机还得积攒上几年呢；后来开始转包土地了，外加用了新良种，收入这才开始逐年提高点，可是，遇上个灾害年就又够缓个两三年的。为了将早年的土屋翻盖成砖瓦房，那需省吃俭用多少个春秋啊！房子总算如愿以偿地住上了，可是，拖拉机、播种机以及打药机却也都不中用了，待把这一切更新之后，又得几个丰收年头啊……这几年，玉米种得多，为了收获得及时，不得已又添置了台大型的玉米收割机，虽然国家给了一定的补贴，可是自己承担的那部分不也够干上两三个好年头的吗？如今，为什么人们都对种地不感兴趣、不抱信心，还不是因为投入高、收入低、风险大吗？

在午间的寿宴上，两个连襟轮翻为许茂本斟酒。二连襟有酒量，喝了酒话也多：“大姐夫，你如今种着四五百亩的农田，听说光收获的玉米就堆了满满的一大场院，如今可是真正的大地主啊！我可把话先撂这儿，等我饭店黄摊儿的那一天，我可去你那儿打工啊！”

三连襟酒量差些，喝几口脸就红成猪肝色。他边给许茂本斟酒边咬文嚼字地说道：“你说的不对，什么大地主，如今叫农业种植专业户……呵，不对，是种植业的农场主！如今呢，国家的补贴力度加大，每年只这项额外收入就相当可观，还种什么粮啊！你说是吧，大姐夫？”三连襟嘿嘿笑着。

许茂本将杯中酒一口干了，把杯往桌上狠狠地一墩，说道：“你们啥意思啊？难道是怕我求到你们门上不成？我的玉米是还没卖出去，可我今儿把话在酒桌上亮明：就算我种地种的真到了要饭的那一天，我也不会走到你们两家的大门口！”

结果，许茂本喝得酩酊大醉。两个连襟都声称开车送他回家，可是，许茂本坐上他的农用拖拉机就是不下来。内弟孟小五不喝酒，便让姐夫一家上他的车，可是，许茂本却仍固执地不肯下来。妻子山梅说：“你都这样了，还开什么拖拉机呀！”许茂本眯缝著醉眼，说道：“我不能开，不是还有儿子吗？让他来开！”

的确，许茂本的儿子小军会开拖拉机。还是刚上初中那会儿，许茂本在儿子放假的时候教他开拖拉机。那时小军还小着呢，对学开拖拉机很感兴趣，没用几回就学会了，而且手法还真挺老道。之后的星期礼拜，每有机会就从父亲许茂本的手里争夺方向盘……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小军对驾驶拖拉机的兴趣逐渐减淡，特别是上了高中以后，就再也不愿去碰那拖拉机的方向盘了，仿佛上面长满了刺儿似的。这会儿，小军早已坐上了舅舅的轿车，哪肯再下来！

然而，许茂本却依然坐在拖拉机的翅膀上，醉醺醺地指着空出的驾驶座位说道：“就让小军开，必须得开！别以为你上了高中就不开拖拉机了，就是上了大学也得开！我在这儿把话说明白了：即使你念大学也得念农业大学，到时候好回来给我种地！”

在母亲的劝说下，小军最终抹着眼泪下了舅舅的汽车，坐上了拖拉机的驾驶座……

四

回到家，许茂本醉得倒头便睡，直至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因为胸中憋闷，许茂本出屋来到外面。在玉米场院前默默地驻足片刻，许茂本便信步走出村庄，来到村外的田野。春寒料峭，冷风嗖嗖。春节那会儿，气温骤然升高，阳光明媚，春风熙熙，朝阳坡的雪开始融化，放眼望去，竟是一派春天般的景象。然而，随后袭来的一股倒春寒，天气仿佛又回到了冬天，受寒潮影响，气温始终低迷徘徊，冷空气迟迟不去。往年这会儿，人们已经开始耧秸打茬，运粪施肥，田野里不时出现许多忙碌的身影。可眼下这会儿，四野一片空旷，看不到一个人影。也许是受天气的影响，人们还不急于做这一切吧，毕竟距春耕还有段时间呢。许茂本想，东北这地方的春天总是这样的姗姗来迟啊。

许茂本漫步来到了村东的山岗上，望着山岗下的村庄和它周围的田野，不禁想起许多往事。许茂本就是在这村庄里生，在这村庄里长。小时候，许茂本时常随母亲一起去生产队里的田野，挖苘麻菜和灰灰菜，回来喂猪。母亲时常叮嘱他，可不许踩踏了地垄台和庄稼苗啊！于是，小小个子的许茂本吃力地跨着地垄走；初中毕业，许茂本便开始回家务农，从那时起父亲就开始让他握着鞭子扶犁杖、赶马车；后来，他们家又买了一台十二马力的小四轮拖拉机，由许茂本驾驶着。那可是村里买回的第一辆拖拉机啊，许茂本开着那小四轮拖拉机别提有多么的自豪和风光了，也吸引了多少羡慕的目光啊！他妻子山梅那时就是因为这才一眼看上他的啊……

婚后，许茂本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土地，没有离开过这庄稼田。他开始用小四轮拖拉机拓荒开垦，将自己的承包田扩大了两倍。春天里，復苏的土地氤氲着潮湿新鲜的气息，小四轮拖拉机翻起的一条条地垄漆黑一片，呈现着星星点点的冰凌花闪动其中，就像夜幕中的星星一样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许茂本坐在小四轮拖拉机的驾驶座上，望着这一切，呼吸着那新耥起的地垄所散发出略带着腥味的泥土的馨香，许茂本仿佛自己也陶醉成了一株庄稼苗，不觉间把根深深地扎进了这黑黝黝的泥土里……

许茂本爱这土地，喜欢闻这股泥土味。他认为种田同样有奔头，同样能过上好日子。他对妻子山梅说：“他们在城里有的，咱们在农村也都会有的；将来，兴许咱们农村有的，他们城里还没有呢！”

记得那年春天，一场百年不遇的春旱，秋冬春相连，滴雨未下，片雪未落，直至来年六月中旬，地表干裂的缝隙足有两寸宽。东北无霜期短，庄稼生长时间有限，即使马上降雨，按常规种植，庄稼也不可能成熟了。许多村民见种田无望，于是便纷纷弃田外出谋活路。许茂本望着片片眼瞅着就要被荒废的田地，不禁心生酸楚。他知道，雨其实近期就要来临。他想，能不能找到更早熟的作物来进行补救性种植呢？于是，许茂本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辗转于各个农作物籽种推广部门，未料想后来还真就寻得了一种既成熟期短又能适应本地气候的黑油葵作物。那年，许茂本竟将村人撂荒的所有土地都流转了过来，全部都种上了这个新品种的油葵，不想获得了大丰收。

想到这些，许茂本脸上不禁泛起微微笑意。这段时间，许茂本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舒心地微笑了。此刻，他站在山岗上，仰面迎着阵阵袭来的春风，心头顿觉一阵舒爽和敞亮。他想，眼下的卖粮难只是暂时的，只要调整好种植的作物品种，不要一窝蜂似的都去种植一种作物，就会有个好收成，就会卖个好价钱！只要这肥沃的土地在，只要这泥土还散发着馨香，将来就不愁没有更多的像他一样的小庄稼苗往这泥土里扎根、发芽……

过了元宵节，许茂本便安排了脱粒机，将玉米脱粒后运往了市里的乙醇厂，价格虽然不高，好在并不限量，全部收购。之后不久，许茂本又流转了四百亩的土地，很快地购回了籽种化肥，驾驶着多缸农用拖拉机迅速地投入到了耧秸打茬的作业中。这时节，天气受前期的那股倒春寒的影响，早晚依然寒凉，可午时朝阳坡的雪却在悄悄地融化。是啊，春天的脚步虽然姗姗来迟，但却也是在步步临近呵。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