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生逝世20年 ,曲不尽情未了

2018-04-19 08:52张明萌刘虹言
蓝盾 2018年3期
关键词:张惠妹唱片专辑

张明萌 刘虹言

在2017年11月12日,立了冬的臺中仍没有寒意,只是飘起了绵长的雨。雨水沿着台湾大道,途经西屯路,穿越都会园路,一路下到文心路与民生路交界处,落定大度山花园公墓雨生园。对台中市的士司机来说,这里已成了日常工作会开往的一处景点,长眠着“那个很会唱歌的张雨生”。

雨生园占地近六十平方米,墓园左侧围墙是波浪形音乐廊,外侧的墙体白色为底,绘有张雨生生前发行的最后一张专辑《口是心非》同名主打歌乐谱,他去世第二年,这张专辑获得了第九届金曲奖最佳唱片奖。乐谱旁是他生前弹奏过的吉他的画像——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乐器。再旁镶嵌的照片里,他双手叉腰,笑得像雨后洗过的太阳。

穿过音乐廊是墓园,大理石灵位蒙上一层细雨,名字下方摆着几瓶可乐——他最爱的饮料。自雨生园落成,来这儿给张雨生摆上一罐可乐已经成了乐迷的默契。

墓园左侧红色大理石上刻着张雨生的简介《曲不尽情未了》:张雨生,雨天出生,因以为名……独特的高音在台湾上空引发回响,爽朗的笑容却流连在每位乐迷心中……相信他不是弃我们而去,而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热衷音乐的他,抢先开路去了。

张雨生给人的感觉总是乖乖的。他的脸没半点明星样:妹妹头盖住眉毛,复古圆框眼镜占去面部四分之一的面积,鬓发遮了耳朵,只露出两个圆乎乎的耳垂,两只耳垂中心是厚厚的下唇。《口是心非》时期,他将头发挑染成金黄色,略显叛逆的头发并没有阻挡住这张脸散发出来的乖巧气息——他黑色的镜框总是往下掉,遮住了单眼皮,双目时常呆滞到木讷,只微笑时才有神采,明晃晃地从镜片里射出光来,温和不刺眼。眼下伏着两条卧蚕,笑起来托着眼睛,让这张脸更加柔和。

他的出道也是顺遂的。1989年,张雨生因《我的未来不是梦》爆红,首张专辑《天天想你》迅速卖出35万张,第四张专辑《大海》卖出六白金销量,同名歌《大海》至今仍是KTV排行榜首页常客,这三首歌一度成为听众耳中张雨生的代表作。它们深情、阳光、动人……符合一切偶像的定义。在路人眼中,这几首歌曲带来的褒奖和光环几乎已经概括了他十年音乐之路。

他必定是不肯认同的。据母亲张惠美回忆,张雨生31岁的人生里,仅有过一次“面上的叛逆”:国中一年级,早上6点张惠美叫他起床,发现房间里留了张纸条,上书“妈妈我要去打天下,不成功不回家”。母亲报了警,和从梨山赶回来的父亲把周围搜了个遍。下午,大家在家附近的凉亭里发现回来拿学生证的张雨生。父母不骂也不打,带他去吃饭,从此张雨生乖乖读书,再没让家里操过心。

音乐制作人陈子鸿称“张雨生的叛逆是隐性的”,“他看起来是守规矩的乖小孩,如果现在还活着,51岁了他也还是那个样子不会变。但他有很多想法,内心有强烈的叛逆因子。”陈子鸿与张雨生曾是台湾政治大学吉他社社友,大学期间,张雨生创作了一百多首歌曲。“红了之后他才把这些作品放出来,《带我去月球》《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没有烟抽的日子》都不是情歌,他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

张雨生最爱摇滚,他留给乐坛的第一首歌是他在Metal Kids乐团主唱的《Heaven on fire》,80年代的靡靡之音里,这首歌杀出一条路,展现了当时台湾乐坛摇滚的模样。采访时,他曾认真地说,“只想用自己的语言做一张属于自己的Rock & Roll的唱片。”

第三张专辑《带我去月球》是第一次尝试,第六张专辑《卡拉OK·台北·我》是彻底放飞自我,两张专辑都因太过前卫,不可避免地销量惨淡。商业和梦想终于在第七张专辑《口是心非》中达成某种妥协,封面上的匹诺曹再现了童年寓言里的画面,说谎的孩子长出了长鼻子。唱片文案里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张专辑当然不会是最后一张……”

4天后的凌晨2时40分许,张雨生在新北市淡水区淡金路与中正东路的路口前因疲劳驾驶发生严重车祸,新买来不到一个月的跑车在150公里时速下撞至变形。昏迷24天后,张雨生于11月12日晚在淡水马偕医院逝世,享年31岁。

2017年11月12日,他离开20年。

他的未来不是梦

1988年,黑松沙士广告曲《我的未来不是梦》红透台湾,演唱者张雨生受到广泛关注。种子音乐创办人田定丰认为,当时台湾处于“只要努力就能达到梦想”的氛围中,这首歌在一片哀怨的情歌里跳出来,励志且正向。“当时在歌坛靠一首歌大红的只有他了。”

还是大三学生的张雨生人生轨迹就此改写。几个月前,“Metal Kids”乐团和张雨生荣获“第一届全国热门大赛”优胜及最佳主唱,他被制作人翁孝良发掘,签约铭声传播公司,获得演唱机会。同年11月,他发行第一张专辑《天天想你》,同名主打歌时隔多年仍是“五月天”世界巡回演唱会的返场曲目。专辑一炮打响,他成为1988年度唱片风云人物。

他的嗓音惊艳台湾,但变声前的他嗓音低沉。在唱歌这件事上,妹妹张玉仙比他在行多了,还曾取笑他唱得难听。变声后,张雨生的声音反而变得高亢清亮,但他极少在家人面前唱歌。曾在康乐队服兵役、拥有好嗓子的父亲张建民,能歌善舞的泰雅族母亲张慧美,都不知道他有什么音乐天赋。

大一那年,妹妹在野餐途中溺水不幸离世,为了完成妹妹唱歌的愿望,张雨生参加了木船西餐厅“木船民歌比赛”并获得优胜,也因此对唱歌产生了兴趣。对妹妹的爱多年后在《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专辑的《姊妹》里唱出:“当我终于能站在世人前面,唱着我们的共同心愿。”

张雨生唱歌不只靠天赋,但他的努力从不示人。妹妹学钢琴,张雨生在她练琴间隙偷偷练,很快就学会了。妈妈送他一把吉他,没多久他就无师自通。乐队练歌发乐谱,张雨生总能在下次练习前背好歌词。师妹陶晶莹去宿舍找他,进门刚好看到他打了两个生鸡蛋到杯里一口喝下去,只为了保护嗓子。

台前的他依旧轻松唱着高音,一时间,几乎标上张雨生名字的东西都会赚钱,他甚至参演了电影《七匹狼》。随着他不断走红,公司放手让他独立制作专辑,《带我去月球》便是他进行音乐试验的作品。此后,公司迅速遍收台湾各路词曲名家之作,包括当时在台湾主流音乐市场上风头很劲的陈大力、陈秀男、李子恒、吴大卫和陈志远等人,推出第四张专辑《大海》,一洗上一张专辑在市场上的尴尬,销量直逼《天天想你》。

《大海》的成功几乎将张雨生定型,时任经纪人孙德荣回忆:“《大海》在内地比《我的未来不是梦》还要红。有的人你记得歌声不记得人,有的人你只记得人不记得歌,但是张雨生你都会记得。”

但对张雨生来说,《大海》并不是他最爱的歌,他认为类似的歌太商业化。

他一直试图在理想与商业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最终他的梦想在张惠妹身上开出了花。

刚出道时,张惠妹和表哥组了一支乐队,在酒吧驻唱。张雨生连续看了一个多月的演出,与丰华唱片老板张小燕商量签下了张惠妹。

1996年11月,张惠妹首张专辑《姊妹》发行,在IFPI榜上蝉连9周销售第一名、销量超过108万张。次年3月张雨生再次制作张惠妹的音乐专辑《Bad Boy》中的《一想到你呀》、《孤单 Tequila》及 《Bad Boy》3首歌。《Bad Boy》在台湾销售135万张,仅次于先前的纪录保持者张学友于1993年发行的《吻别》专辑。张惠妹因为张雨生的协助,从默默无闻成为家喻户晓的歌手。张雨生也因此成为百万唱片制作人。

至此,张雨生作为歌手,证明了自己在拥有辨识度极强的中性高音的同时,能够利用它使音乐流行。作为创作者,他拥有极强的旋律感,将敏锐转变为流行。陈子鸿评价《姊妹》:“那首歌多简单,可是你今天写得出来吗?张雨生就写得出来。”作为制作人,张雨生有着独到的眼光,能够挖掘出乐坛需要的声音。

随着张惠妹的走红、《口是心非》的发行,张雨生似乎即将迎来事业上又一个高峰,31岁的他潜力无限。

“‘超越是我做唱片时最先考虑的事情”

在1988年《六个朋友》的合辑中,张雨生在自述中写:“我不是个考虑很多而不赶快下决定的人。从来不想把自己弄得很尖锐,我喜欢道家,也不爱说话。‘流行是跟自己无关的字眼。我相信一切东西都是慢慢形成的,然后就变成真实。人的命运也是一样,虽然比起宇宙的进展来,这样的‘慢已经算是‘超速的了。其实我也不能说得很明白。我喜欢歌唱。”

这位被后人视为才华横溢的音乐人在前20年看起来是那么不合时宜:他不是科班出身,没有音乐基础。喜欢读老庄、读西方哲学,喜欢收养流浪猫狗,他第一志愿是台湾大学历史系,没考上转而学了外交,成名之后还想找机会读历史研究所。音乐从没被他列入梦想的行列。直到参加音乐比赛,接触音乐、开始创作,生命的齿轮才拐了方向。但亦如同他所说,一切东西都是慢慢形成的,创作也是过往累积的总和。

大二那年,张雨生穿着格子绒衬衣,留着妹妹头,穿着牛仔裤,踩着两百块新台币的球鞋,背着高中学校的书包,走进了吉他社的大门。社员徐宝寰觉得奇怪:乐队是重金属,这个人怎么看都不觉得摇滚。

可张雨生一开口,所有社员都服了,即将毕业的陈子鸿当即定了下一任主唱就是他。大学期间,张雨生有本笔记本,上面只有歌词与和弦。写的都是映入眼帘的日常,《他们》写老兵的心酸,《带我去月球》控诉工业污染,《动物的悲歌》写流浪狗,《我就要转弯》意在反对填鸭教育。张小燕说:“他歌词字比别人多,是个滔滔不绝的男生,用词也很深。我觉得有原生家庭的影响,爸爸是老兵,妈妈是原住民,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混合体。又一直听西洋音乐,脑袋里传统和创新、西洋和国语音乐都混合在一起。”这些歌有上百首,都没有旋律,可抽到任何一首,张雨生都能熟练唱出来。陈子鸿评价:“他出道时被包装唱商业一点的音乐,但是自己写了有想法的东西,红了之后才把作品放出来。他的歌声实在太好了,以至于他的创作才华没有被了解到。”

张雨生至少三次在音乐上尝试展现自己的抱负与艺术理想:第三张专辑《带我去月球》,里面有些创作是服役时写的,他把过去喜欢读的哲学、文学融入歌曲中,表达了对于现实世界的不满,对于脱离俗世理想世界的渴望。紧随其后的创作专辑《卡拉OK·台北·我》,曲风横跨Hardrock、R&B;、古典等,歌曲涉及受虐儿童、流浪动物及孤独生活的老人,离商业化极远,市场更不会笑脸相迎,甚至歌迷都直呼前卫,他的理想、创作能力,对社会现象的揭露和讽刺以及弦乐重奏的尝试都远远甩开了那个时代,时至今日这张专辑才被惊为天人。最后一次便是《口是心非》,遗憾的是这张专辑发售4天就受他的车祸影响,其音乐意义多少因感情用事而异化了,乐坛与歌迷开始在此基础上讨论张雨生的生命如果得到延续,他的前途将怎样无可限量,及他对台湾流行乐坛的品质将有何种程度的影响等若干假设和想象。

罗大佑评价张雨生:“他做了我们这一辈人不敢做的事情。”《带我去月球》与《卡拉OK·台北·我》几乎将他的唱片号召力全部埋葬,但他义无反顾,在接受采访时他说:“‘超越是我做唱片时最先考虑的事情,其次是‘诚实。至于那些主不主流、另不另类、新不新潮、前不前卫的问题,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憯越地代媒体界定。”萧敬腾称:“他启发的是大社会,当代台湾所有的音乐作品,都是由他开始突破的。他的音乐风格、前衛创作,打破了当时音乐的限制。”

偏偏他还不以为傲,按他自己的描述:“这个人的长处,是他没有什么短处可讲。而他的短处,是他没什么长处可以说的。这就是张雨生。”张雨生并不特别,一样对社会关心,对民主有想法,会想念远方的家人,也有恋爱时的歇斯底里。只是这些感受没有随时光流逝,变成了词曲,变成了歌声。

张雨生最崇拜莫扎特,“他是神的音乐家,我听到了和平、快乐。有人形容那是天上来的声音,上天让他把天上的音乐带给大家,但是上天发现,传递这些音乐太多了,又很快把他带走。我希望把他的音乐代入我的音乐中,希望我的音乐能带来新的感受,能有和平的感觉。”

2017年,第28届金曲奖授予张雨生特别贡献奖。颁奖典礼结束后,电视台回顾节目评价他“一直在流行音乐的巅峰,可是歌路和曲风流露的关怀快速翻转,后来歌还是好听,但是越来越难唱,他尝试在流行音乐制造惊喜,五月天、范玮琪、陈绮贞等人都说受到张雨生影响很深,反思做音乐真正的意义在哪里。”从这个层面讲,他达到了自己偶像的成就,连同偶像的不幸也一同遭遇。

现在张慧美还会时常拿起手机播放张雨生的音视频,与他隔空对唱。也常常走到家里山上的田地,那里蝉鸣环绕,雨生总说,想要在这里建一个录音棚。

二十年过去了,雨生园在家人和歌迷的照料下依旧如新。墓园后方是雨生亭,树有一座张雨生雕像,他席地而坐,弹着吉他,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下方是未曾发表的作品《小时候》的歌词:当你的爱已碎,以为纯真会幻灭,其实等在前面还有一整个新的视野,新的起点。

雨将歇未歇,走出雨生园回头望,雨生亭上的高音谱号闪闪发光。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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