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文艺本体论与中国古代文论话语

2018-04-19 08:55王超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18年3期

王超

[摘要]文艺本体论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思想的核心理论。习近平文艺本体论体现为“一个中心”和“三个支撑”,这个“中心”即人民,并从“人民需要文艺、文艺需要人民、文艺要热爱人民”三个维度展开论述。“三个支撑”即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这是新形势下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及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文艺本体论为中国文艺创作和文艺研究作出了重要战略指引。

[关键词]人民中心论 筋骨论 道德论 温度论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03.013

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说道:“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之所以引用这句话,是因为其文艺思想是在中华文化的思想土壤中发展起来的,而他认为中华文化的特征是“既坚守本根又不断与时俱进”。所以,对习近平文艺本体论研究,首先要在中国文论话语异质性之中:“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文心雕龙》),然后再分析其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实际上是文化自信在文艺理论方面的生动实践。因此,从历时性话语传承和共时态话语创新两个向度出发,习近平文艺本体论与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的研究必然要展开为三个逻辑命题:一是应当如何理解和阐释中西方异质文明语境中的文艺本体论?二是应当如何领会习近平文艺思想语境中的文艺本体论?三是应当如何梳理习近平文艺本体论与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的诗学渊源?或者说,习近平从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传承了什么、否定了什么、创新发展了什么?

“筋骨”论与“文以载道”论

本体论原初是西方哲学研究中最根本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主要探讨整个世界的终极本源和逻辑起点。本体论(ontology),来自希腊文的两个词语:ontos(存在)与logos(学说或言论),合其意,本体论就是关于存在与本质规律的学说或言论。轴心时代的中国文明同样展开了关于本体意义上的哲学追问,例如,《周易·系辞》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一般而言,本体大致可以理解为“在……之上”或“先于……而存在”之物。文艺本体论,则是指文艺作品之形而上的本源存在或决定文艺存在形态的终极根据。换言之,文艺本体论即何谓文艺(文艺是什么)或文艺何为(文艺作为……而存在)。如果说视文本形态为“器”,那么文艺本体论则研究决定这些文本形态的“道”,从形而上层面追问符号表象体系潜在的意义生成方式和文论话语规则。中西方对文艺本体的表述形态各异,西方文论有“逻各斯”、柏拉图的“理式”(idea)、亚里士多德的“摹仿”等表述形态。中国古代文论有“诗言志”“诗缘情”“文以载道”“文以气为主”“文果载心”“文之为德”等表述形态。学术界关于中西文艺本体认同度较高的是西方的逻各斯与中国的道。例如,钱钟书认为:“古希腊文‘道(logos)兼‘理(ratio)与‘言(oratio)两义,可以相参。”他认为,道与逻各斯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可比性。现任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张隆溪认为:“不仅在西方的逻各斯中,而且在中国的‘道中,都有一个词在力图为那不可命名者命名,并试图勾勒出思想和语言之间那颇成问题的关系,即:一个单独的词,以其明显的双重意义,指示着内在现实与外在表达之间的等级关系”。

文艺本体论是文艺理论中根本性、基础性、方向性的问题。那么,习近平文艺本体论是以何种形式呈现?我们应当如何领会?对其各类文献进行梳理,可以发现他对于文艺本体论的论述划归为“一个中心”和“三个支撑”。“一个中心”,即以人民为中心。他认为“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对此,他分析道:“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题,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可见,人民这个中心贯穿到文艺的本体论、创作论、作品论和批评论及其他各个层面。那么,文艺作品如何体现以人民为中心的本体形式?习近平表述為“三个支撑”,即筋骨、道德和温度:“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鼓舞全国各族人民朝气蓬勃迈向未来。”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的重要讲话中,他又重申这个观点:“要用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作品,鼓舞人民在黑暗面前不气馁、在苦难面前不低头”。那么,“什么样的作品才是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筋骨,在于对时代精神的高度理解;道德,在于对社会责任的勇敢担当;温度,在于对人民大众的深切关注。所以,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是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排斥,是对虚假情感的批判,是对脱离现实的鞭挞”。换言之,筋骨是国家层面的历史担当,道德是社会层面的精神力量,温度是个体层面的人民关切。这三个层面,紧紧围绕人民这个中心,体现了习近平对社会主义文艺本体论的宏观性体察和系统性把握。

首先,什么是文艺的筋骨?它不仅是对时代精神的高度理解,更是对民族精神的深度融汇,是决定着文艺作品表象形态的灵魂支撑,而这个灵魂,习近平的论断是:“中国精神是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那么从文艺本体意义上讲,承载中国精神的“筋骨”,其思想基础、话语资源及知识谱系是什么?

从诗学脉络上分析,“筋骨”论是对“文以载道”论的结构性认同。习近平研究苏东坡为什么赞赏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时分析道:“韩愈的文章起来了,凭什么呢?就是‘道,就是文以载道。”在这个立场上,习近平认同“文以载道”论,反对西方“为艺术而艺术”论,认为这类文艺“只写一己悲欢、杯水风波,脱离大众、脱离现实”。文艺应当面对大众、反映现实,具有充实的思想内容。事实上,“文以载道”论在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中历经多元化的表述形态,最初是荀子在《解蔽》《儒效》《正名》等篇目中提出“文以明道”,后来韩愈等在古文运动中提出的“文以贯道”,周敦颐也在《周子通书·文辞》说:“文所以载道也”。对“文以载道”论从文艺本体论角度阐述最为详尽的,是刘勰的《文心雕龙》。在这部“体大思精”的著作中,第一篇就是讲《原道》,第一句就是“文之为德也大亦,与天地并生者何哉?”这里的“德”,张少康认为:“从《原道》的基本思想来看,‘德就是‘得道之意。文作为道的体现,其意义是很大的。”他在最后一篇《序志》中又予以回应:“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辨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所谓“本乎道”,其实是以道为本。从普遍意义上讲,无论是儒家之道,道家之道,以及玄学佛学之道,在意义论域中都有所指涉,无非是文艺当如何言说、如何承载的区别。习近平所认同的“筋骨”和“文以载道”,从话语表述结构上看,都否定“为艺术而艺术”,倡导“君子以言有物”(《周易·家人卦·象辞》)。这里的“物”,就是文艺的思想内容,准确地说,无论是道还是筋骨,都是对一个时代空间和生活空间的文艺写照。习近平多次引用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中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里的世情和时序,按唯物史观的解释:“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发展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文艺作为观念系统,都是这些时代空间、社会形态和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产物,所以“任何一个时代的经典文艺作品,都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和精神的写照,都具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特征”。

在话语结构认同与传承的同时,“筋骨”论也是对“文以载道”论的创造性转化。习近平强调的“筋骨”论与“文以载道”论的文艺本体论描述结构范式趋同,但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此道非彼道。习近平强调的思想内容,不是儒家思想之道,而是当代中国之精神,是社会主义文艺之灵魂。这里的筋骨是对中国古代文论范畴“风骨”的现代性转换和创造性化用。刘勰《文心雕龙·风骨》道:“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黄侃认为:“其曰丰藻克赡,风骨不飞者,即徒有华辞,不关实义者也”。所以,当齐梁诗风绮靡雕饰的文艺形式蔚为大观时,“建安风骨”的出现使文艺风向陡转,无论抒情还是铺辞,有风骨则有实义、有思想、有精神、有力量。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第一品就是“雄浑”,首句便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严羽《沧浪诗话》开篇即:“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王国维《人间词话》首句便是:“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习近平总书记对内在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尤为看重,反对无病呻吟的形式论文艺,他指出:“对文艺来讲,思想和价值观念是灵魂,一切表现形式都是表达一定思想和价值观念的载体。”无论是刘勰的“风骨”、司空图的“雄浑”、严羽的“识”、王国维的“境界”,还是习近平的“筋骨”,都是对文艺思想性、时代性、主体性的本源强化。但习近平的创新之处在于,他为这个本源赋予了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思想内涵和意识形态元素,从唯物史观和实践论角度,将儒家伦理之道、道家之无、佛学之空转化为实实在在可言说、可阐释、可领会的价值体系,并将之分为核心价值之道以及文艺的永恒价值之道两个方面。关于核心价值之道,尤其是愛国主义,习近平指出:“‘精忠报国四个字,我从那个时候一直记到现在,它也是我一生追求的目标。”他进而指出:“广大文艺工作者要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旗帜,充分认识盾上的责任,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生动活泼、活灵活现地体现在文艺创作之中,用栩栩如生的作品形象告诉人们什么是应该肯定和赞扬的,什么是必须反对和否定的,做到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反过来说,文艺只有承载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个“道”,才具有文艺之筋骨之灵魂,才具有存在意义和哲学自在性,如黑格尔指出:“自在性并不是一种尚未展开的没有具体。存在的抽象的普遍;它本身直接就是个体性的历程的现在和现实。”文艺的自在性就是个体性的外在精神指向存在。关于永恒价值,习近平认为:“追求真善美是文艺的永恒价值。”这是对文艺这种表现形态的艺术本质要求,例如“中华美学讲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讲求言简意赅、凝练节制……”这是中国文艺的意义生成规则和话语言说机制,那怎么理解文艺的话语机制呢?“所谓话语,是指在一定文化传统和社会历史中形成的思维、言说的基本范畴和基本法则,是一种文化对自身的意义建构方式的基本设定。”可见,习近平认为文艺既要承载核心价值之道,又要承载文艺价值美学之道,合二为一,文艺才具有至上的筋骨和灵魂。

除了这个创造性转化,习近平的“筋骨”论还具有能动性元素。在古代文论中,“道”是一个自上而下拓展的意向性结构,孔子认为“述而不作”。刘勰说:“道沿圣而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心雕龙》)所以道的意义生成方式是通过“依经立义”来实现的,刘勰《宗经》中认为:“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文心雕龙》)经是至道,是道的最优话语载体。对于儒家这种意义生成结构,李泽厚认为是一种逆时代的束缚:“孔子的美学一方面要求个体在与社会的统一中得到和谐发展,另一方面却又极大地束缚着个体和社会向前发展,使审美和艺术失去了广大的、多方面的生活内容。”如果将“皓首穷经”绝对化,那么文艺的意义生成和价值空间必然不能有效作用于当下生活,而马克思主义认为文艺就是与时俱进的精神生产,马克思指出:“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文艺不仅载道,也可“引”道,这种双重话语身份是由“实践一理论一实践”的螺旋认知结构所赋予的,按照卢卡奇的理解:“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不仅在理论之中,而且也是为了实践。”所以习近平理解的“筋骨”,不是一个被动的反映与承载现实的过程,同时也要反作用于现实,并敏锐地对实践、对时代生活作出文化引领:“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如何引领?不是每一种“道”都能引领,而是靠时代思想的潮动,梁启超说:“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别林斯基也指出:“我们的诗歌是由于我们时代精神的结果而存在的。”这个筋骨是时代空间的意识形态转化。所以习近平举例阐释:“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发端于文艺领域的创新风潮对社会变革产生了重大影响,成为全民族思想解放运动的重要引擎。”

“道德”论与“诗言志”论

前文已述,筋骨论是习近平文艺本体论国家层面的理论描述,即“文以载道”之道,应当是中国精神,是国家和民族之大道。对第二个支撑“道德”论,即文艺本体论的社会层面而言,他的总体描述是:“我们要通过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引导人们增强道德判断力和道德荣誉感,向往和追求讲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生活。”文艺的社会存在价值在于构建相对于物质力量的精神力量或文化软实力。那么,文艺如何演化为一种道德的精神力量?他继而指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可见,“道德”论意味着文艺反映的是人民心声,是引导人民向善向上的精神力量和道德载体。而人民心声,则是人民之志,在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中,即“诗言志”的文论话语传统。那么,习近平的“道德”论与“诗言志”论是否存在思想渊源?存在什么渊源?

“道德”论是对“诗言志”论的心学传承。与侧重于国家精神的筋骨论相比,道德论倾向于人民的社会实践。韦勒克和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说道:“文学是一种社会性的实践,它以语言这一社会创造物作为自己的媒介。”文艺是对个人精神的抒发,正是由于文艺作品凝聚了个人精神中向上向善的因素,才形成社会层面的讲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精神力量。习近平认为:“能不能搞出优秀作品,最根本的决定于是否能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这里连用三个“抒”,“抒”即对内心感情的表达、传达。文艺不仅要具有“载道”的层面,还需要为人民“载心”的层面,载人民之心,发人民之志,抒人民之怀,扬人民之德。这种论断与古代“诗言志”论一脉相承,两者都将文艺本体指向于人的本心层面。所以,习近平认为屈原、杜甫、郑板桥等人作品能成为经典,就在于他们创作出了“深刻反映人民心声的作品和佳句”。抒民心,则得民心;言民意,则得民意。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诗言志”论构建了中国文论话语在文艺本体论上的异质性。《尚书-尧典》中有:“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荀子·儒效》篇云:“《诗》言是其志也”;《毛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刘勰《文心雕龙》说:“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先有心动,再有诗文,这是由内而外的诗学结构。当然,先秦时期的志,主要指政治上的理想抱负,这种政治抱负,可以理解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内蕴,后来涵义逐渐扩大为精神、心灵或人的思想感情。毛泽东曾经给《星星诗刊》题词为:“诗言志”,他个人的文艺作品中也处处体现宏达的思想感情和疏放的艺术形式。他说的志,显然超出了古代文论中的原始内涵。从诗学共同意义域角度上讲,诗言志实质上说明文艺是表现人的内心精神世界。习近平认为文艺反映人民心声,为人民抒怀,是承传了中国文论话语的诗学传统,发扬了文艺的道德精神层面。这一点,与西方的诗学理论有所不同,柏拉图认为文艺是对理式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他对“灵感说”的解释是“神灵附体”和“迷狂”,朱光潜认为:“柏拉图形而上学地使理性世界脱离感性世界而独立化,绝对化了。”亚里士多德认为:“史诗和悲剧、喜剧和酒神颂以及大部分双管箫乐和竖琴乐——这一切实际上是摹仿。”他认为文艺是对外在行为的再现和摹仿而不是主观内心的抒发。大致可以理解为西方重再现,中国重表现。所以说,习近平的“道德”论,从心学层面传承了中国文论话语中“诗言志”论的话语模式。

同时,“道德”论是对“诗言志”论的人学转向。习近平文艺本体论在心学结构上传承了“诗言志”论的话语模式。但在“言谁之志”和“言什么志”的问题上却作出了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他认为社会主义文艺是言人民之志,尤其是引导人民走向光明和未来之志。在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中,“文以载道”和“诗言志”的主体范畴,不是庶人,也不是君王,而是士人阶层,这与古代的社会阶层和封建社会的政治体制密切相连。孔子认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孟子把士与道联系得更紧:“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上》);“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这个士人阶层,即知识阶层,在余英时看来:“中国知识阶层刚刚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孔子便已努力给它贯注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要求它的每一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个体的和群体的利害得失,而发展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这种关怀,正如陈寅恪在评价韩愈时说:“则退之之论自非剿袭前人空言,为无病之呻吟,实匡世正俗之良策。”所以,古人之志,既包含匡世之政治理想,又包含个人的人生理想,但是政治理想是超越人生理想的,即德在前,文在后:“孔子重视文,但更重视德,他把德放在文之上。”孟子也从文艺批评角度认为要“以意逆志”,这种思想是诗教的道德规范,也是士人阶层的生存准则。那么,习近平看來,在社会主义社会,文艺不再是士人阶层言志、弘毅和志道的载体,而是源于人民、作于人民、用于人民的道德精神形态,儒家伦理道德之志转化为人民精神道德之志:“文艺深深融入人民生活,事业和生活、顺境和逆境、梦想和期望、爱和恨、存在和死亡,人类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可以在文艺作品中找到启迪。”习近平不是认为德在文之上,而是文在民之中,尤其是人民的生活之中。高尔基认为:“因为文学总是跟着生活走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持同样观点:“真正的美的定义是:‘美是生活。”列宁从认识论角度分析:“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的首先和基本的观点。”应该说,这里的生活,不是特指哪一个阶层的生活,而是习近平所理解的基层最广大人民的生活。另一方面,并不是一切思想感情都能作为“言”的对象和“志”的内容,社会主义文艺所言之志是人民的希望和梦想之志:“应该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美战胜丑恶,让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在习近平看来,文艺最终会形成一股正能量,这种力量就是一个社会的道德精神。康德认为:“精神,在审美的意义上,就是指内心的鼓舞生动的原则。但这原则由以鼓动心灵的东西,即它用于这方面的那个材料,就是把内心诸力量合目的地置于焕发状态,亦即置于这样一种自动维持自己、甚至为此而加强着这些力量的游戏之中的东西。”

另外,社会主义文艺的志,既不是古代文论中的士人之志,也不是圣人之志。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离娄上》)圣人就是至善之人。为什么古代文论话语中强化“圣人”及“圣人之意”,为什么在“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前提下,圣人可以“立象以尽意”呢?是因为为了化解文与道、言与意的异质性悖论,圣人在经典传承中被塑造出来,介乎道与文之间,是人,又超越于人,起到一个意义的权威阐释作用。习近平的文艺本体论,没有陷入不可知论、绝对形式论、虚无主义、唯心主义的圈子,把圣人之志、士人之志转化为人民之志,不存在封建社会意义上的圣人,人民才是决定文艺形态的最终根本力量。首先,文艺因人民而存在:“人民的需要是文艺存在的根本价值所在”;其次,文艺因人民而创新:“文艺的一切创新,归根到底直接或间接来源于人民”“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第三,文艺因人民而成败:“为人民群众所喜爱,这就是优秀作品。”

“温度”论与“诗缘情”论

习近平文艺本体论围绕人民中心,国家层面体现中国精神或核心价值,社会层面反映人民的道德谱系,而对于个体层面的文艺家来说,就是体现对人民的情感温度。社会主义文艺用“国家——社会——个人”三个支撑点来服务人民。那么,怎样理解文艺作品的“温度”?显然,这里的温度不是物质性的,而是精神温度,是文艺作品中浸透的文艺家对人民的终极关怀和由衷的感情热爱:“有没有戚情,对谁有感情,决定着文艺创作的命运。如果不爱人民,那就谈不上为人民创作”“不仅要‘身入,更要‘心入、‘情入”。马克思认为:“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当然这种感情不是小我之情,不是小情绪的泛滥,不是沉醉于个人喜怒哀乐的直接抒发,而是大我之情,赤子之心,将文艺与人民血脉相通,心心相连。所以文艺不仅要载道、言志,也要缘情,缘文艺家对人民的热爱之情,不仅要有筋骨、有道德,也要有温度,有文艺家“对人民命运的悲悯、对人民悲欢的关切”。

首先,“温度”论是对“诗缘情”论的人性论关联。与“诗言志”相比,“诗缘情”更侧重文艺作品中个体的思想感情。根据罗根泽的考证:“诗言志中的志不仅包括性情,也包括理智,理智的发展偏于事功,所以严格的说,言志之中还有一半的功用成分。最早的批评家更偏重‘功用一方面。”汉代以前,受儒家文化影响,文艺侧重于诗教和美刺讽谏的社会功用,到了汉末魏初,文艺在表现政治理想中逐渐融入个人内心世界:“六朝人论诗,少直用‘言志这词组的。他们一面要表明诗的‘缘情作用,一面又不敢无视‘诗言志的传统。”因此,《古诗十九首》中的很多诗篇都流露出对岁月流逝的无奈与悲怆。例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此诗抒发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自觉意识。根据刘若愚对中国诗学话语的分析:“不管一个人的动机是什么,作诗之事并非道德、政治,或者社会性质的活动,而是一种情、智盎然的个人创作。”这种盎然的动机让文艺具有了更丰富的人性共鸣和情绪体验。陆机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有:“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情在辞外曰隐,状溢目前日秀”等。诗缘情从根本意义上说,是从面向国家精神、面向社会伦理转向个体精神生活形态,意味着文艺从社会道德伦理角度回归到人性本身,正如《毛诗序》说:“情动于中而行于言。”王国维阐释得更为精妙:“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就是要情动于中,用习近平的话讲,就是心入情入。出乎其外,就是要从有情到无我之境,这个无我,并非绝对的无,而是文艺家精神自我超越,创作主体之情与人民之情水乳交融:“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做人民的孺子牛。”这就意味着,文艺不仅反映筋骨论的中国精神、道德论的社会伦理,还要反映人民的性情,这是一种更加内在的精神力量,是从人性内部衍生出来的文艺冲动。在古代文论话语中,这种冲动的表述形态有时不是情,而是气。如,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钟嵘《诗品》评曹植的诗“骨气奇高”,等等。气韵生动成为中国美学的重要范畴,徐复观说:“指明作者内在的生命向外表出的经路,是气的作用,这是中国文学艺术理论中最大的特色。”

第二,“温度”论具有超越“诗缘情”论的人民关切。习近平引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和“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目的,在于文艺不仅仅是照搬现实,而是要对自然情绪进行艺术化制约,根据丹纳的描述:“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某个主要的或凸出的特征,也就是某个重要的观念,比实际事物表现得更清楚更完全。”文艺不是对情绪的原初表露,而是要通过其凸出特征表现观念形态,叙述也是一样,古代文论话语中“春秋笔法”寓褒贬于文笔之中,显得“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清代何文焕道:“悲欢含蓄而不伤,美刺婉曲而不露。”艺术化的感情必须要有所提炼、节制和中和,要温柔敦厚,习近平认为:“如果只是单纯记述现状、原始展示丑恶,而没有对光明的歌颂、对理想的抒发、对道德的引导,就不能鼓舞人民前进。”这显示出“温度”论对“诗缘情”论的时代超越,虽然文艺作品起源是情,但不是滥情,而是正能量之情。文艺不是单纯的说教工具,它不仅具有教化特征,还具有道德特征、情感特征和艺术本质特征。普列汉诺夫认为:“说艺术只表现人们的感情,这一点也是不对的。不,藝术既表现人们的感情,也表现人们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文艺中的情,既要生活化、又要形象化,既要体现个体性,又要体现群众性,习近平说:“先进的文化产品,应当既体现先进性,又能体现群众性。”当然,这个情感温度可以是热的,如艾青“为什么我的眼泪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也可能是冷的,比如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冷对,也是一种有温度的风骨;既可以是哀怒,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可以是忧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是这些情感温度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对国家和人民的挚爱,在这个角度,文艺才能引起人民的共鸣,托尔斯泰说:“感染越强烈,艺术越上乘。”习近平也认为:“只要有正能量、有感染力,能够温润心灵、启迪心智,传得开、留得下,为人民群众所喜爱,这就是优秀作品。”

章学诚道:“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方向比速度更重要。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说“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决定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根本力量。”文艺以人民为中心,从本质上说,就是以“人民需要文艺、文艺需要人民、文艺要热爱人民”根本遵循,以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为三个逻辑支撑,构成了社会主义文艺本体的理论话语体系。习近平认为“理论的生命力在于创新。”故其文艺本体论立足当前中国社会发展形态和思想意识形态,从民族复兴和文明传承的战略高度出发,针对文艺理论的诸种学理问题,通过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中国古代文论中国化、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当代化三个研究途径,对三大话语资源尤其是中国文论话语资源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提出了文艺发展的中国话语、中国方案,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的创新形态,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体系建设进一步指明了前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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