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曾知道的登陆艇旧事

陶灵

少年时代，我常坐在江边看来来往往的轮船、帆船和木排，百看不厌。如果运气好的话，有时会碰到一艘登陆艇开过，那兴奋劲儿不摆了。我在江边跑步追着看，直到它渐渐远去。

民生公司的“赣江”轮在重庆装货

登陆艇如一只长方形的黑盒子在江上航行，甲板中部右侧耸立着一个高高的圆塔，像火轮的烟囱，那是驾驶台。那时，我们并无登陆艇的知识，根据谐音，将它喊成了“灯笼艇”。

前世

川江上曾经有10多艘登陆艇航行，为美国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建造。二战结束后，美国和加拿大处理了大量退役和半成品的军用船舶，价格相当便宜。国民政府国营轮运企业招商局，为在战后迅速扩充运输能力，订购了一大批这样的船舶，其中有5艘坦克登陆艇和12艘中型登陆艇。招商局接回这些船舶后，命名坦克登陆艇为“中101-105”艇，中型登陆艇为“华201-212”艇。

1956年，登陆艇在重庆码头起卸新型大客车

登陆艇舱内有上下两层，底层为动力、燃料、淡水等机舱和货舱，上层是一个开敞的大空间，可搭载坦克或士兵。驶入较浅的海滩后，登陆艇船头正面有两扇大门朝左右打开，从上层船舱甲板放落一张长长的跳板，舱内的坦克或士兵可直接冲上海滩，迅速登上陆地，因此称登陆艇。

中型登陆艇总长62米、宽10多米、深3.6米，有2台柴油发动机，共3600匹马力，载重近500吨。因适合在较浅的水域航行，而进入川江营运。刚开始，滩险水急的川江给它们来了个下马威，“华201”艇在忠县王爷庙附近触礁，机舱和油舱被撞个洞，几分钟后沉没。

川江民营轮运企业民生公司，在抗战军运和内迁物资抢运中贡献巨大，遂向国民政府据理力争，要求得到登陆艇，以弥补部分损失。1946年9月，国民政府交通部命招商局无偿拨交5艘中型登陆艇给民生公司。交接登陆艇时，招商局要求民生公司支付代管费1亿多元（法币）。民生公司不但拒付这些费用，還提出登陆艇上原有几百箱备用件不知去向，应予以归还。这样，代管费一事就不了了之。

招商局购买军用船舶的同时，民生公司仅用两三百万美元，也在美国和加拿大购买海轮、油轮、驳船等船舶20多艘，其中坦克登陆艇和中型登陆艇各4艘，又向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水运处购得中型登陆艇2艘。民生公司遂拥有了11艘中型登陆艇，并按“江”字命名。其中招商局拨交的中型登陆艇为“湘江”“沅江”“沱江”“岷江”“涪江”，在美国购买的为“资江”“渠江”“乌江”“赣江”，向联合国购得的是“龙江”“怒江”。

抗战胜利后，美国政府赠送和租借了一批炮舰给国民政府，其中包括4种登陆艇，分别以“中、美、联、合”4个字命名，其中8艘中型登陆艇为“美珍”“美乐”“美益”“美朋”“美盛”“美宏”“美亨”“美颂”。后来，以致有人误认为川江上的那些登陆艇也是美国政府赠送的。

命运

上海解放前夕，驻守的汤恩伯部撤退，民生公司“渠江”“怒江”“龙江”等登陆艇被派遣运送人员。到达浙江舟山定海后，溃军想用可航海的登陆艇作抵抗，不准其再返大陆。

此时，正在香港公干的卢作孚得知消息后，委派上海分公司业务部经理王化行去定海周旋，因王与时任浙江省主席系旧交。

1949年12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乘坐“岷江”号登陆艇抵达万县码头，万县宣告和平解放

但定海守军仍不放行，扬言如果坚持要船，就把王化行扣押起来。王化行只好改道去台湾，找到卢作孚的好友、国民政府国防部联勤总司令部高等顾问陈地球和副总司令何吉宜，以维修之名请他们帮助，先把登陆艇解救到台湾基隆港后再作打算。

最终，定海守军同意登陆艇开去台湾。不料，在去台湾的途中遭遇大风，“龙江”艇被刮到广东阳江的大树岛后搁浅，无法施救。为不耽误整体计划，救出船员后便丢弃了“龙江”艇。

“渠江”和“怒江”登陆艇安全抵达基隆造船厂。厂长周茂柏在抗战期间曾任重庆民生机器厂厂长，与卢作孚关系十分密切。他佯称艇上的美制部件只有香港才有，在获得基隆军方批准后，登陆艇开到了香港修理。后来，“怒江”艇和“渠江”艇分别从香港荃湾直开至深圳大铲岛边防站，回到广州。大树岛被解放军占领后，那艘搁浅的“龙江”艇也回到了川江。

1949年12月8日9点50分，川江边的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码头，停靠着从忠县开来的“岷江”艇，登陆艇满载着湖北省军区独立1师的官兵。当天，万县宣告和平解放，川江沿岸城市基本上被解放军接管。

长江航务管理局重庆分局成立后，首先接收了招商局重庆分公司的6艘“华”字登陆艇。1956年9月，实行公私合营的民生公司经济改组，11艘中型登陆艇也并入长江航务管理局重庆分局。川江的17艘登陆艇便以“人民”命名，按1-6和23-33编号。

今生

20世纪50至70年代，川江登陆艇在承担川粮东运和大西南建设物资运输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修建成渝铁路时，因登陆艇货舱大，便用来专门装运机车头。民生公司“沅江”号登陆艇第一次就装了3个机车头和9个平车，安全抵达了重庆港九龙坡码头。“人民29号”也因为货舱大且能封闭，1976年冬从武汉装运了一批耕牛入川。

2008年10月23日，停靠在重庆南滨路江边的“人民27号”登陆艇

20世纪70年代，登陆艇经改装后，专门从长江中下游一带运送汽油、柴油到川江沿岸。一位老船员回忆，那个时期登陆艇顶推一只千吨驳船为标准船队，增加一只驳船在宜昌至万县段航行，船队可获60元安全超产奖，再航行万县至重庆段，又可得60元。为多拿奖金，他们多拉快跑，宜昌到重庆的航程，往往能节约一天时间。

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月，登陆艇顶推两只大铁驳，送了一批又一批重庆青年到川江沿岸的“广阔天地”去。

1983年，川江上还有15艘登陆艇在营运。已在川江服务近40年的“人民”号系列登陆艇，这时大多老旧不堪，船体笨重而且耗能大，陆续开始报废、拆解，最后只剩下“人民27号”和“人民28号”两艘登陆艇，即原由招商局拨交给民生公司使用的“湘江”和“涪江”。

2010年，几个从事废旧物资回收的商人，用90万元从重庆长江轮船公司买下“人民27号”，拖到涪陵区清溪镇江边切割当废铁卖。重庆文物管理部门知道后，认为登陆艇应作为抗战文物保存下来。当时有报道说，有商家欲购买后修复，作“长江船舶博物馆”，但最终下落不明。

川江上如今惟一有下落的“人民28号”登陆艇，停泊在重庆唐家沱码头的江面上，其尾部的牌子写着现名：东风趸船11号。近年来，长江航运管理体制几经变化，长江航务管理局重庆分局早已更名为重庆长江轮船公司，2015年又随母体中国外运长航集团并入大型国有企业招商局集团。换句话说，“人民28号”登陆艇重回了招商局。

（作者系重庆市文史研究会会员）

编辑/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