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梓沫
何妤醒来的时候,时针刚过5点,早春的天色尚未初熹,窗外只有微凉的风。
路灯透过树影落下暖黄色的光,叶丛细细摇动,屋内,汗水濡湿女生的额发,带来一阵心悸的余波。她坐在床边,大口喘着粗气,许久未见的梦境再一次上演,牢牢将她困住。
梦里的场景越发清晰,地面剧烈地震动,人群惊恐地奔跑冲撞,大片建筑崩溃坍塌,她赤脚追逐前方单薄的背影,少女的身形渐行渐远,何妤终于停住脚步,于她身后呼唤:遥。
尾音化作悲泣落入少女的耳朵,她在道路尽头转过身,视线越过狼狈的气流直面何妤的脸,她的唇齿张合,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清冷声线落下,世界轰然碎裂,何妤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吞噬,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窗外开始下起小雨,雨声淅沥,不曾断歇。何妤再也无法入眠,站起身透气,她走到桌边,打开已经放了一夜的水杯,渴极了一般,咕噜咕噜喝下凉透的开水,平稳自己的呼吸。
眼睛干得发涩,却怎么也没有泪水,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再次轻唤了一声:遥。
无人回答。
月初,何妤跟着父母从国外回到家乡生活。虽说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数十年时间,但3年前的那场灾难后,整个小镇重新搭建,除了几个还具代表性的建筑物以外,几乎再没剩下熟悉的事物。
何妤转学的学校在镇子的边沿,依山而建,安静而又隐逸。
距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小店是一家咖啡屋,而咖啡屋的二楼则是当地有名的心理咨询中心。那场灾难过后,绝大多数人经过心理疏导,回归正常的生活,而小部分人灾后产生应激障碍,需要长久引导。
就在匆忙出国的一个月后,何妤被判定患上急性应激障碍,虽然发现得及时,但后续的心理治疗进行得并不顺利。她反复经历着同一个梦境,看见同一场灾难,挣脱不开,只好选择下意识遗忘。
催眠暗示的结果显著,何妤逐渐恢复精神。
可就在一个月前,父母在国外的研究课题完成,如约返回原属研究所。回归后各种研讨会骤增,父母需要上交的报告和参与的会议排满了日程表,何妤不得不被送到镇上的祖母家照顾。
大抵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再一次潜身而进,充斥她的脑海。
回到小镇的一个星期后,何妤独自一人去办理入学手续,随后,她又将从国外带回来的病例情况全数转交到学校附近的这家心理咨询中心,约定好每周六的询诊时间后,转身离去。
推开服务室大门的那个瞬间,走廊对面的一间咨询室被打开,穿着干净白衣的男生迎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满眼悲伤的妇女。
何妤微微后退了一步,自觉远离他们的对话。
语毕,安树不经意地抬头,视线越过何妤头顶,落在她的前方,看见不久前曾来请求帮助的熟悉灵体。他有一些惊讶,后知后觉地看着走远的背影许久,终于无声询问,是这个女孩吗?
时遥点点头,有些紧张地揪着衣角,回答,是的。
就在何妤靠近的那一瞬间,时遥倏地被弹出去甚远,女孩浑然未觉另一个界域中发生的事情,神色淡漠地转身下楼,与之陌路。
安树敛下神色,看见时遥脸上出现的落寞表情,夹杂着太多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半晌,他轻轻地开口,说:“你离开前的最后一个请求,我会帮你。”
午后的日光透过玻璃聚拢,时遥顿时被包裹在强大光芒中,她的眼里汇合熠熠的亮色,她低声道谢,一晃眼,消失在空气中。
时间缓慢前进数天,负责安树实习的导师外出参加交流研讨会。临走前,他将手头上的大多数患者询诊暂时移交到安树手上,由他来负责跟进。
何妤的日常询诊成了他的任务,他翻看着导师留下来的第一次询诊结果,思索着如何均衡两个界域的平衡。
身为引魂者,他有义务去完成达到留守极限的灵体的愿望,指引他们去往他们应去的地方。同样的,身为心理师,他也有责任去解决现实患者的心上伤痕,开导他们去更好地面对生活。
何妤的询诊结果并不乐观,催眠暗示的治疗失了效,她几乎无法正常入眠,纵然表现情绪看起来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内里实际已经绷成了一根弦,几近断裂。
坐在询诊室的座位上,两人久久地沉默着,时钟“滴答滴答”转动。终于,安树率先开口,他小心地措辞,说:“和我聊一聊3年前的事吧。”
何妤抬起头,似乎有些抗拒,眉间轻轻拧成结,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忆起来。
年少喜欢和弦的演奏,因此学习钢琴,喜欢指尖跃动、按压琴键的触感,喜欢连串音符下隐藏的神秘。
她不爱说话,上了中学以后,更是喜欢独处,往往在音乐社一呆就是一个午休时间,心情低沉时就弹奏练习曲,心情高涨时就随意发挥,剩余时间则安静学习,平静地生活。
而时遥就像是在平静水面上突然丢进的一颗石子,以极快乐的样子闯入她的世界。她举着小小的相机,扬着素白的脸,告诉她:你好,我叫时遥,你刚刚的曲子可真好听啊,可不可以再弹一遍给我听呢?
何妤没有动作,回过身看她。空气尴尬地凝结,时间也仿佛静止,操场上传来模糊的欢呼声。许久,请求的少女垮下肩,神情有一些失望。
谁知,几秒钟后,音乐声流畅响起,是喜悦的D大调……
后來,何妤突然就拥有了一个性格与她全然不同的朋友,两人以一种“跌破众人眼镜”的组合成为亲密的伙伴,变成随时随地可见的双人背影……
只是,回忆走得那样远,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
是距离2008年地震以后最大的一场灾难,在众人鸟雀般惊散的瞬间,时遥将何妤用力地推到安全三角地带,她来不及扯开自己被绊住的左脚,建筑物轰然倒塌,而后,世界仅剩哀鸣。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救助站,医生说我运气好,那个角落被卡成了最安全的间隙……只是我再也见不到时遥了……”
安树听完她的故事,回想起从另一个少女嘴里听见的相同说法,他垂下了眼眸,低声回答:“都已经过去了,你要学着向前看。”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何妤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眼眶唰地通红,声音颤抖:“我看着她在我眼前消失,就只有那一只手的距离,就差那么一点点……”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推开你的那个瞬间,一定是想要你好好生活下去的?”
何妤安静下来,紧握的指尖嵌进柔软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疼痛。一小时的提示铃响起,她站起身,冲出了咨询室。
何妤又一次缺席了心理治疗,她的父母打来电话,说女孩自上星期回到家,就将自己一人独自锁在房间里,他们怎么劝都没有办法,只好寄托于咨询室,希望有专业的心理辅导师前来帮忙。
安树举着电话,回答:“好的,我下午会去拜访。”
何妤谁也不想见,隔着门板对话,喊着:“我不要再继续治疗了,我没有问题。”
门外,何妤的父母神色担忧。他们日常工作忙,与女儿的交流少之又少,她总是很懂事,懂事到他们忘记她会感到脆弱,懂事到他们无法想象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这個地步。他们不知所措,求助般看着站在一旁的安树,语气惊颤:“要怎么办?”
安树转头看着窗户外的树木,沉思,他问道:“何妤的房间是否正对着花园?”
“嗯,是的。”
“那我去把她带出来。”
说完这句话,安树礼貌性地与长辈欠身,转而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几十年的榕树树冠已经大得延伸过窗沿,阳光透过叶缝落下零碎的光斑。小石子撞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何妤抬眸就看见透明窗外的安树。
男生脱下了日常穿的白大褂,仅着单衣坐在树干上,他的身侧空出一个人的位置,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相望,突然地,何妤冲到了玻璃前,吃惊地看着凭空出现在无人位置上的少女。
是时遥。
何妤晃了神,眨眼间,影像消失了。
何妤跟着安树离开家时,天边沉下一片云,暴雨前泥泞腐烂的味道弥漫,周遭潮湿,鸟群压低身子飞过树梢,带来小动作的拂动。
“你到底是谁?”重新建起来的教学楼楼道上,何妤一边跟紧安树的步伐,一边急促地询问。
安树不回答,只顾往顶层的教室走。
是先前发生事故的地方,何妤苍白着脸,情绪起伏得厉害。经过那么久的治疗,她自然明白这是“脱敏”治疗的一种方式,即带着当事人直击畏惧的场景和事物,只是她下意识地认为,安树所要做的不仅仅如此。
她的脉搏跳得越快,越感受到奇异的氛围,心里的猜想就要冲出脑海,她忍不住再问:“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
“何妤,你知道吗?如果你无法打败你心里的畏惧,那么为何不去尝试接受你的愧疚和畏缩呢?”
安树在教室门口停下脚步,他轻轻推开门,转过身,说:“她想见你,很久了。”
游离的灵体不能靠近正常生物轨迹,除非在念想最为强烈的地方。
何妤站在门边,看着教室中央的熟悉身影,她眼角有泪滚烫在空气里,却又不舍得眨眼让其落下,她习惯性地喃喃:“遥。”
像是沉溺的深海终于有了回响,她听见女孩的回答,如同梦里所听见的每一句,她说:“真好,又再次见到了你。”
……
“小妤,我很庆幸当时有推开你呀……”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愧疚,好好地生活下去呢?”
何妤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住地摇头,点头,最后,她蹲下身,终于学会放声地哭了出来。
时遥慢慢走过来,告别似地拥抱她,她的手心带着奇异的潮湿和温暖,落在脸颊,落在肩膀,她低声安慰着。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时遥走后,何妤又回到了心理咨询室,那天的经历变成了一场梦境,却在记忆中珍藏清晰。
她重新配合治疗,耐心地去克服伤痕,好好生活。
直到很久以后,她路过一场户外音乐会,恰是曾经两人最爱的一首歌,外放的显示屏滚动着最新的音乐评论,其中一条写着:如果有一天你很重要的人离去,你变得消沉,但如果有一天,你重新振作,那一定是,她回来拥抱你了。
仿佛再回到曾经相遇的每一个时候,尽管我们手中空无一物,可我们还能继续前行。
所以,时遥,你好吗?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