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
能把一棵青菜、一碟咸菜,写得款款有致,风情万种,真是功夫!
写菜仍旧是写人,写历史,写心性。青菜承受了粗盐、压力的漫长浸润,才逼出不老不衰的香气来。“春不老”作为蔬菜经过厨师的精心调理,满足人的口味并传承,是菜的本分,但它一经提炼挖掘,具备了人世的思想风景,就是作者的高超技艺了。
这正是人生况味,人的成长过程像腌制“春不老”,必定会遭受岁月的侵蚀与打磨,方才塑造出良好的品质,逼出骨气,养出浩气。而老字号是招牌,像人饱经风雨洗练而倔强坚守,不失初心;像一座城历史沧桑变幻而情感如一,始终呈现原生本态,是为珍贵,亦为荣耀。
一味小菜,却有着极尽秀美的名字。“春不老”,你听听,多么妩媚,妩媚到生出几分霸气,不能不让人生出汁水丰盈、桃红柳绿、人间四月天的诸多联想。
举凡咸菜的名字,冬菜、臭菜、梅菜、榨菜、芥菜疙瘩、酱瓜、地梨儿、洋姜、辣子,任凭你可着劲儿地数叨,这天底下,有一种咸菜的名字能堪比“春不老”吗?遑论姿色。腌制好的春不老,绿得碧透、深沉,一粒一粒雪白的盐花儿映衬着,拿筷子从腌菜坛子里捞起三两棵,恍若看到春湖开了,一群身着绿罗裙的仙子刚刚沐浴更衣,正手挽手跑过一带柳岸,留下一串铃铛般的笑声。
我曾经在保定读书,那里有句顺口溜,“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我一直不明白,质地铿锵的铁球,纵是闲人把玩之物,怎与面酱、春不老并称。或者保定人太会生活了,吃得讲究,玩得也别致。一碟肉末炒春不老、一碟面酱、一碗热粥、一盘烙饼,吃罢,左手握俩铁球,右手提一鸟笼,城墙根下晒太阳。偷得浮生半日闲,那时,府河漾漾,春风细细。
这春不老,不仅名字好听,品貌不同凡响,做菜,花样也多。春不老炒百合、春不老炖豆腐、春不老爆肉丝,都是北方人的舌尖之享。曾尝过一钵酸菜鱼,用了春不老做配料,鱼白菜绿,融入泡椒的鲜香、胡椒的通透,一吃难忘。春不老过水去咸之后蒸大菜包子也好吃,微辣脆嫩的滋味,渗到暄甜的包子皮上,那个香,能让你三月不甘他味。
《雍正志》說,春不老,味辛,叶青而茎泽,唯保定府有之。这话,说得不留一点余地。其实,保定这座小城,真的有定力,当得起诸多独一无二的事物。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在保定莲池书院读书十年。刘春霖名字里的春,莫言作品里的春,皆可谓不老之春。隔着多少岁月,读起来,说起来,依然是满堂春意盎然,满面春风得意。饮食呢,一棵春不老的鲜脆饱满,是否也映现着一座城市的风华和品性?
春不老的腌制,其实很是简单。清水洗过,艳艳的阳光地里晒过,粗大的盐花儿中一遍一遍揉过,置陈年老坛中,山里的青色方石稳当当地压住,剩下的功课,就交给时光和盐吧。孙猴子在两界山下一压就是五百年,石破天惊时,猴性少了几尺,神性高了几丈。腌春不老,远远用不了那么久,它只要半个冬天,静静的,静静的风,静静的雪,静静的人声、鸟鸣。那么鲜妍娇俏的一棵菜,怎就承受得起盐花子的粗鲁、大青石头的挤压?有时候,真替一棵菜动了小女人的恻隐之心。可是又想,那真实的人物、城市、历史,哪里能有一丝半点的慰藉。刀光剑影、人情冷暖,你挺得住,你扛得起,你在时间的崖上向死而生,方渡得到青山不老的彼岸。
如果刘春霖的故事结束于皇榜中状元的高潮,而没有后来的兴义学、安难民,以及在日本鬼子面前宁折不屈的气节,就没有今天万人仰慕的状元亭。然而,一切都不需要如果,在现实面前,“如果”永远是一个有几分怯懦的词语。现实,只要那一味齁死人的盐花儿,只要那种超越荣辱的选择和决断,超越得失的纯粹和风度。你听听,春不老,咀嚼在唇齿之间那一声声的脆爽,那是腌得爆得煨得炖得的玉振金声啊。
春,不,老。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一笔一画地写,写出一份诚恳和尊严。这清清爽爽一款菜,就得像农妇那样,一招一式地腌,腌得坚定爽利,气定神闲。
人间有味是清欢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知笋香。
——《初到黄州》苏轼
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
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观打鱼歌》杜甫
水为乡,蓬做舍,鱼羹稻饭常餐也。
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渔歌子·荻花秋》李珣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人月圆·山中书事》张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