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华
在北京建都史上,明代处于承上启下的关键时期。凭借“靖难之役”的成功,明成祖朱棣将都城北迁,彻底改变了北京在明代的历史走向。此后他又举全国之力营建北京城,使元代一统南北的都城文化得以延续,一举奠定了明、清两代帝都的繁盛风貌。
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在应天府(今南京)“即皇帝位”。登基前后,明太祖提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口号,命大将徐达率军北伐。明军一路北上,逼近大都,元顺帝带精锐连夜北逃。徐达攻占大都的捷报传至京师,太祖令改为北平府。这标志着北京自辽、金以来逐渐形成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明初又恢复为北方的军事重镇。
改变北京发展轨迹的,是燕王朱棣在明太祖逝后发动的“靖难之役”。为了确保朱明政权,也迫于北部边防的现实需要,明太祖册封秦王、晋王、燕王等为“塞王”,其驻藩的西安、太原、北平等地,也很快发展成为雄踞一方的军事重镇。北平处于连接东西防线的核心位置,地位尤为重要。朱棣就藩以后,多次领兵“巡边”,在官兵中积累了巨大威望。明太祖去世后,繼位的明惠帝朱允炆(朱元璋之孙)深感“强藩”对中央的威胁,于是采纳齐泰、黄子澄等人建议,着手“削藩”。在朝廷的进逼下,燕王朱棣于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以“靖难”为名起兵。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朱棣率军南下,攻入南京,登基为帝,史称明成祖。由此给北京的城市发展,带来了全新的历史机遇。
明成祖登基后,即开始崇升其“龙潜之地”。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正月,礼部尚书李至刚称北平“实皇上承运龙兴之地”,奏请“立为京都”。明成祖欣然同意,“以北平为北京”。这涉及明代都城北迁的重大时代课题,既与明成祖个人以“靖难”夺得帝位的独特经历有关,更是由明初政治、军事的现实需要所决定的。早在洪武年间,定都南京的局限就有所呈现。因为处于三吴核心的南京虽有汇聚全国财赋的经济优势,但对于长江以北的领土却“鞭长莫及”。明太祖试图以封藩之制进行弥补,不料却带来“骨肉相残”的严重后果。而建文帝的失败,很大程度上也是定都南京导致政治中心与军事重心相分离的结果。因此明成祖夺得帝位后,当即决定以政治中心迁就军事重心的办法,寻求政治中心与军事中心的重新统一。
明成祖迁都,也得到其燕邸“从龙旧人”的大力支持。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以淇国公丘福为首的文武群臣,再次奏请“建北京宫殿,以备巡幸”,由此拉开北京营建的大幕。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月初一,明成祖正式以北京为首都,将南京作为陪都,由此奠定了明代“天子戍边”的基本布局,也奠定了明清六百多年定都北京的大格局。应该说,明成祖迁都北京,是符合中国历史发展大趋势的:一方面,迁都北京形成“倾全国之力,保都城之平安”的局面,有利于维护国家统一,避免南北分裂的历史悲剧;另一方面,北京处于中原农耕经济与塞外游牧经济的结合线上,迁都有利于全国经济的交流与发展,在此基础上,也使北京恢复为全国文化中心,加速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与传播。
北京营建,自明成祖决定迁都就开始了。最早进行的,是人员调集、物资筹备、交通疏浚等准备工作。永乐初年,明成祖下令从江南、浙江、山西等地挑选大户迁往北京,以恢复和发展北京的经济。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又分派工部尚书宋礼等重臣,前赴四川、湖广各省采伐木料。修建都城所需的大量砖瓦,先委派泰宁侯陈圭就近督造,后来又根据实际情况,由工部差侍郎一人,驻山东临清专责管理。至于用于宫殿的“金砖”,则责成苏州、松江各府烧造,再随漕船北运。与此同时,明成祖又令工部征发工匠,于各卫所挑选军士,各省州府挑选民丁,做好应役准备。据统计,后来征调的工匠人数达到23万,应召前赴北京服役的兵士和民夫,更多达上百万人。
在物料筹办过程中,营建工程也逐渐展开。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五月,明成祖在昌平天寿山为病逝的徐皇后营建皇陵,再次向大臣们显示其迁都北京的坚定决心,也成为日后北京大规模营建的工程预演。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年)冬,工部奏请“择日兴工”。永乐十五年四月,作为临时“御政”场所的“西宫”告成。六月,北京宫殿开工兴建。史载营建时,“凡庙社、郊祀、坛场、宫殿、门阙,规制悉如南京,而高敞壮丽过之”,即所有礼制建筑均依南京形制而为。经过三年多的劳作,到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冬,北京宫殿宣布“告成”。统计其总数,“通为屋八千三百五十楹”。
竣工后的北京宫殿,巍峨壮丽,名号繁多。外朝以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为主,又有文楼、武楼,以及文华殿、武英殿等。俗称“金銮殿”的奉天殿,是紫禁城内礼制最高、体量最大的宫殿建筑。内廷以乾清、坤宁两大宫为主,又有昭仁殿、奉先殿及东西“十二宫”等建筑,供帝后日常起居之需。明初杨荣在《皇都大一统赋》中赞誉说:“金铺璀璨,绮疏玲珑。珠玉炫烂,锦绣丰茸。葳蕤起凤,天矫盘龙。千门瑞霭,万户春融”,对新建成的宫殿做了生动描绘。统一规划、布局严整的宫殿,鲜明展现了中国古代都城建筑的精髓,也为世界建筑史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月初一,明成祖在奉天殿举行隆重的迁都大典。迁都之后的北京城,其外由高大森严的城墙环绕,其内街道笔直宽广,又以一条中轴线贯穿南北。中轴线两侧,则对称分布雄伟庄严的宫殿、坛庙,以凸显都城“皇权至上”的基本原则。在整体上,北京呈现出“宫阙壮九重之固,市朝从万国之瞻。庙社尊严,池苑盛丽,诚万万年太平之基”的壮丽气象。
在宫殿营建前后,北京还进行了城墙的修整,由此奠定了明清两代都城的基本格局。明代北京城的空间布局,是在元末大都城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最早的城墙改建,为洪武年间废弃大都北边土墙,南缩五里而成北平城。明成祖决定迁都后,先对北京城墙贴砖加固,大大提高城垣的防御能力,也使外观上显得更为壮观,与帝都的礼制相符。永乐十七年(公元1419年),又将城墙南垣向南拓展一里。由此形成层层相包的宫城(即紫禁城)、皇城、京城三重城墙。其中最内层的紫禁城周六里,开八门。宫城之外的皇城周十八里,开六门。皇城之外的京城周四十五里,开九门。北京的礼制、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空间,随之确定。
成形于永乐年间的北京“回”字形构造,到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又因增筑外城(俗稱“南城”,又称“罗城”),变为南大北小的“凸”字形(民间则戏称为“帽子城”),但作为都城的基本构造并未改变。北京内、外城之分定型后,持续延用四百余年,对北京在明、清两代以及民国年间的经贸布局、人文发展,都产生了持续而深远的影响。
明代迁都,不仅在宫殿建筑与城垣布局上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与之密切相关的,还有举世闻名的长城与运河。如果从空中俯瞰,长城、运河仿佛构成一个巨大的“人”字,其交点就是明代作为都城的北京。在中国大地划出“撇”“捺”两笔的长城、运河,对于明代都城的巩固和发展,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后人总结明代大势,称“永乐迁都北平,三面近塞,正统以后,敌患日多。故终明之世,边防甚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巍峨雄壮的明代长城由此成形。应该说,修筑长城自西周时期就开始了,此后秦、汉、唐、宋各朝亦时有修筑。其分布不尽相同,但总体上与中国农、牧两大区块的地理分界线相交错。延及明代,由于迁都北京形成“凭南御北”的特殊情势,长城修筑无论规模之大、投入之多、历时之久,还是设计之精、技术之巧,都达到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中国长城建筑史上的巅峰杰作。
明代修筑长城,首先出于保障都城的军事需要,但客观上也维护了整个明帝国的边塞安全。明长城始于洪武年间,永乐迁都后,由于明代“天子戍边”的军政布局,长城军事地位进一步上升,不断修缮。隆庆、万历年间,抗倭名将戚继光又“因地制宜,用险制塞”,增建坚固的墩台,使长城的防御能力有了质的提升,维护了明代中期北京的安宁与平静。
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是另一项举世闻名的世界级文化遗产,对于明代都城的稳固同样发挥了重要的支撑作用。如果说长城着力于北京的军事拱卫,运河则侧重于都城的经济保障。大运河自隋唐“北通涿郡”开始,在促进南北统一方面产生了积极影响。元代裁弯取直以后,三千多里长的京杭大运河成为元、明、清三朝最重要的经济动脉。与“据北驭南”的蒙元不同,明代京都的物资供应,很大程度上依赖运河向北输送。尤其是北京营建期间,所需木料、砖瓦基本上都通过运河转输北上。京东张家湾由此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和物流中心,获得“大运河第一码头”的美称。通州附近设置的大量木厂、砖厂、粮仓,更是运河保障都城物资的直接体现。老北京因此常感叹说,明代北京城其实是“从运河上漂来的城市”。
在南北文化交流方面,明代运河也发挥了积极作用。自元代以来,文人学士沿运河来往渐成惯例。作为南北两京的便捷联络线,明代运河在文化交流方面表现更为突出。北上参加科举的江南举子,以及南下任职的朝廷命官,多取道运河。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归有光乘船进京时,曾感慨“半天下之士在此矣”。明人通过运河往来南北,留下了大量人文交流的佳话。都城人士前赴通州码头送亲接友,更成为独特的人文风景,“柳荫龙舟”因此成为“通州八景”之一。明人陈师《潞河舟中作》诗称:“夹岸杨柳青可怜,出门仍是葛衣天。乡书不到东吴雁,客梦重寻潞水船。”诗中的潞河两岸杨柳垂青,一派江南文人聚咏作别的场景,形象表现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也成为明代定都北京在文化传承上的生动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