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
一支笔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到几乎无法提起。用尽整个心力提起了,却又被泪水压弯了腰,不得不慢慢放下。又快过年了,老家的风俗,过年要上坟;祖上的家训,过年要给父母磕头,父母过世要到坟上磕头。
十几棵小松树围绕着一座孤独的坟莹在瑟瑟发抖,她们是我栽的,她们就是我,是母亲面前永远也长不大的我。人未到坟前,泪水已洒落前襟。
那年十三岁,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心中还没有母爱的概念,母亲就在一场车祸中离我而去了。家,瞬间倾斜了,大人们好像故意躲避这个家在外面拼命劳作,只有放学回家的我独自面对这空荡荡的弥漫着惆怅和忧伤的老屋,房角的漏雨伴着泪水无情的敲打着本已破碎的颤抖着滴血的心。
第一次自己做饭吃不知怎做,找到米仓舀一瓢小米不知道淘洗,直接倒在锅里,再舀上几瓢水,抱来一捆玉米秸烧火,直到满屋热气,闻到糊味才觉得也许饭熟了。拿起锅盖,上面满是米糠,小米饭已发黑。眼泪滴进锅里化做白气呼到脸上……
我强迫自己把这黑苦的饭拌着泪水咽下去。告诫自己,这是开始,没有结束,我要和大人一样撑起这个家。院门一开,爸爸回来了,没等我擦眼泪,爸爸转身跑开了,留给我一个捂着脸的背影……
妈妈,你在哪里,看到你的儿子,你的家了吗?
日子不是过的,日子是用来熬的;年不是过的,年是用来张罗的。这个年什么也没有了,不需要张罗了,也没人张罗了。
新衣服没有了,哪怕是旧衣服拆洗干净缝补一下也好,没有了。
新袜子没有了,哪怕不是从供销社新买的,就是妈妈用白布缝制的也好,没有了。
新鞋子没有了,不用条绒,不用春风呢,哪怕妈妈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也好,没有了。
往年红红的对联,五彩的挂钱儿不能贴了,自然浆糊不用熬了,对联不用写了,挂钱儿不用刻了;鞭炮不能燃放了,也不用买了,不用了,一切都不用了。
年三十儿中午大大白白的开花馒头没有了,只有发黑发粘的蒸饼了,二哥没做过,三姐没做过,我更没做过,爸爸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厢房,碾房,马圈,猪圈……
煎鱼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我在灶下大把大把地烧火,三姐把油倒进锅里,二哥急忙跑到厢房把冻带鱼拿进来,按在菜板上剁成几段,下在锅里,油溅起来,好在只有几个油点溅在手上,可一会儿功夫,带鱼全碎了,于是互相埋怨起来,火太急了,翻太快了,鱼没有解冻了,三個人都哭起来……
年夜饭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按家训要先祭祖,每年都是爸爸妈妈一起跪下,我们跟着在后面跪下,看爸爸妈妈上香,上祭品;听爸爸妈妈背家训,感恩祖上保佑,磕头。年夜饭吃过,就是第二年了,都长一岁,我们给爸爸妈妈磕头,感恩爸爸妈妈的养育之恩,祝福爸爸妈妈身体健康。今年都从简了,祭祖时,爸爸点燃三炷香,姐姐摆上一盘饺子,然后默默上炕吃饭了。
爸爸吃了一个饺子便放下碗,身体向后退到炕角,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又好似要寻找什么。
哥哥姐姐端着碗却含着泪,又竭力装出吃的很香的样子,可饺子还没有咽下,眼泪已落进碗里。
我咬住嘴唇,尽力把眼睛瞪大,匆忙跳到地下,扯过去年妈妈给我糊的小灯笼,逃离了饭桌。
灰蒙蒙的天空,月亮回家吃年夜饭了吧,星星也都回去找妈妈了吧,可这漆黑的夜你们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风啊,你就忍心把这大把的雪花,甩到一个在大年夜孤独寻找妈妈的孩子脸上吗?
风,我恨你,你这无情的风,你这狠心的风,你这刺骨的风。
雪,我恨你,你这寒凉的雪,你这披着晶莹外衣的雪,你这助纣为虐的雪。
妈妈,你在哪里呀,过年了,回——家——吧——
微弱的烛光,照着我沉重的脚步。
碾房是妈妈经常劳作的地方,为了省几角钱的加工费,妈妈总是自己抱着碾杆一圈一圈,那吱吱嘎嘎的声音曾经让我讨厌,可我现在真想再听一次。我放下灯笼,抱起碾杆,实在无法想象,没有放粮食还那样重,妈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月两月,几乎是每隔两天就要碾一回。我自责,我悔恨,曾经为躲避帮妈妈碾面,放学在街上玩耍不回家。
我把头磕在碾前,妈妈,你在生我的气吗,原谅我吧,碾房多冷呀,过年了,咱们回家吧。
妈妈,你在哪里呀,过年了,回——家——吧——
厢房,是当赤脚医生的妈妈配药捣药的地方,药橱里的格档一排排静静地等着,它们在等着妈妈的到来,等着妈妈的抚摸;靠墙边的货架上一捆捆的药材在等着妈妈来捣制,黄芩、远志、桔梗、柴胡、苍术、地丁……那混合的药香是妈妈的味道;捣药的石杵默默地倚在石臼里,杵下是未捣完的药,它们也在等妈妈。
还记得那年腮腺炎,妈妈把仙人掌剪掉尖刺和边上的绒毛,切成小块儿,用药杵一点儿一点儿捣成糊状,先用艾蒿水擦洗腮边,再把捣碎的仙人掌糊敷到脸上,妈妈拿蒲扇给我扇着风,讲着《呼家大上坟》的故事,我就枕在妈妈的腿上甜甜的睡去……
灯笼的烛光照在药箱上,那闪动的红十字像妈妈纳鞋底熬红的眼睛,让我不忍直视。
我把头磕在药箱前,妈妈,这屋太冷了,咱们回家吧。
妈妈,你在哪里呀,过年了,回——家——吧——
沟沿下,是祖上留下的那口老井。往年,我都会在压井石上贴三张挂钱儿,在井杆上贴一条“龙泉水旺”的横批,今年除了光秃秃的井杆和辘轳,什么也没有了。
八岁那年,都说我做恶梦吓丢了魂儿,妈妈领我到老井边:“老井是有灵性的,祖上和井龙王会保佑我儿的,来,给老井磕个头吧,别回头,跟着妈妈回家吃饭”。
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边叫着我的乳名,一边叫着跟妈妈回家吃饭,那长长的母音就像我无法剪断的泪水……
我手扶井杆,把头磕在井边。妈妈,八岁时你在井边叫儿回家吃饭,儿今年一十三岁了,大年夜了,儿今天叫妈妈回家吃饭。
妈妈,莫回头,跟儿子回家吃饭。
妈妈,莫回头,跟儿子回家吃饭。
妈妈,你在哪里呀,过年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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