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之
林子里没有月亮,空中偶尔几只猫头鹰掠过,一棵老树的树干以诡异的姿态在空中变了方向,向下弯曲,似老人佝偻的脊背。
两个身影忽然出现在林子外面。
“听着,小子,从今天起,你将从事这世上最神圣的职业。”沙哑生硬的话语从那个高大苍老的人口中一点点挤出。
“哦。”回答者明显心不在焉。他不住地东张西望,好像于他来说就连空气也是极新鲜的事物。
“我是你的师父,知道吗?我们要做的是修正天地间所有的叛徒。”师父的声音甚是严肃。
徒弟嘟哝了一句,好似根本不在意师父说了什么,自顾自往林子里蹿去。
“你最好认真点儿。”师父一闪身,眨眼就到了徒弟身前,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他的肩膀。
“看这棵树,它就是叛徒!”师父指着那棵树干在空中转向的树说道。紧接着他袖子一挥,还没等徒弟明白怎么回事,只见树干剧烈颤抖了几下,便挺直了腰板儿,笔直地指向天空了。徒弟惊呆了,不敢再乱动,望着师父,大气也不敢出。
“这棵树本该和别的树一样笔直地向上生长,可它偏要向下长,这便是背叛。它背叛了作为一棵树的生长规律,理应受到惩罚和修正。任何事物,任何情况下的背叛都是不能被原谅的,因为它们会打破世间的和谐,若不修正,天地将乱套。但这世间一直有叛徒,这五万年来尤为明显,所以才有了‘修正者这一职业,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师父严肃地说。
徒弟不吭声,死盯着那株被修正的树,觉得有些别扭。即便外观上看不出区别,但总感觉不同。没错儿,是感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暗自盘算着。
“我不停奔波于世界的各个角落,寻找那些背叛自然法则的家伙,然后修正它们。没想到叛徒越来越多,世界也越发混乱。我血液里流淌的使命感督促我要更卖力地干,可还是忙不过来,于是我创造出了你。你必须成为我的帮手。”
徒弟不置可否地点头,问道:“叛徒们见到您难道不会逃走吗?”
师父轻蔑地一笑,说:“它们感受不到我,这是上天赋予我的特权。”
徒弟不说话了,默默听完师父传授的修正心法,往林子深处走去。
小路旁飘出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它没有扇动翅膀,而是两翼伸展,乘风滑翔,少了几许动感,却多了几分自在。师父一挥手,那蝴蝶在空中翻滚了几圈,之后翅膀不由自主地上下扇动。“这才正常。”师父淡淡地说。
徒弟的目光移向地面,看到一群蜗牛。它们的躯体裹在壳的两侧,螺旋斑纹的壳如轮胎般一颠一颠滚动着。“你来。”师父命令道。徒弟嘴角抽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了手。蜗牛全倒下了,宛如一队被乱箭射中的士兵。然而,它们的躯体仍暴露在外面。“太不专心了!修正时需要全神贯注,知道吗?”师父大吼,一抬手,蜗牛的躯体全缩进壳里头了。
“师父,”徒弟抬头,“为什么一定要干涉它们呢?我没有觉得那些所谓的叛徒做错了什么,这一切也不见得会造成混乱。您听这水声,也和外面的水声一样动听;这花呢,甚至比外面的花更香;刚才那棵树也挺好看的;那只蝴蝶呢,那样飞也没什么问题……”
“什么圳尔在胡说什么!”师父本就不悦的面容更加阴郁,脸部的肉甚至像被毒蜂蜇了一般抖动起来。
“我一直坚持做这件事,整个世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万物都该感谢我的恩泽。几万年来我都是这样做的,成效卓著,从没有人质疑我的行为。”师父感到权威受到侵犯。
“一直在做的就一定对吗?您从哪儿看出这片林子不和谐了?”徒弟无视师父的怒气,继续问。
“当然是对的。哪儿不和谐了?哪儿……嗯……”师父竟一时语塞,“哪儿……哪儿都不和谐!”
“好像叛徒们并没有造成任何危害。”师父不愿意承认的是,没了他的“修正”,林子里似乎真比外面宁静不少。
“您再仔细想想,所谓修正,對于它们而言,有什么帮助吗?”
“我是为它们好!”师父怒不可遏,抓住徒弟的手腕,大步向林子更深处走去。
这林子已有二十年没有得到“修正”了,到处都是师父眼里的叛徒。师父一言不发,仿佛脸上被泼了墨水。他娴熟地修正了意欲往苍穹流去的小溪、花苞上长了红色叶片的玫瑰、偷偷生出触角的石块……
“我有个提议,”徒弟说,“我们先去修正其他地方,这片林子放任它自由发展一千年。一千年后,我们再来看谁对谁错。”
师父停下来,沉思片刻,自负地瞥了徒弟一眼,道:“好。”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
风云变幻,一千年很快过去了。
这一千年里,师徒二人的足迹遍布全世界。由于“叛徒”源源不断地出现,他们早已疲惫不堪。同一处地方,有时前一天刚“修正”完,第二天又会冒出“叛徒”,两人的努力往往于事无补。
“虽然局部还有骚乱,但大体和谐,这是我们的功劳。”师父自豪地说,言语中透着欣慰。
“回那片林子里看看吧,一千年了。”徒弟说。
来到林子外时,已近黄昏,夕阳渐渐落向远处的深谷。
不少树倒插进泥土,密密麻麻的根须在半空中缠绕。
“看吧,乱象横生。”师父有些得意。
徒弟微微一笑,踩着落日的余晖,迈进林中。
林中的光景可谓奇绝,却有着惊人的和谐。溪流直通天际,水中不仅有鱼,连鸟儿也能穿过水帘玩耍;玫瑰花该长利刺的地方,全生出珍珠般的圆球,比露水还要晶莹;嶙峋怪石散发出异香……
师父惊呆了,沉醉在这奇景中。
“师父,恕我直言,您才真正背叛了自然法则。”
“你说得对,也许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叛徒。”师父苦笑道。
一缕清风拂过,师父的肩上竟飘落下一只轻盈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