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蕊
前日,好像是立春了?又一轮新的节气轮回,人增一岁,树多一轮。光阴匆匆又葱葱,虽是时光碌碌撵人而行,但沿途也有盛世繁华温馨小景。若无惧岁月催人,便可静待流年安享岁月身心得安然。流年于我,已至中年,于教师职业的我,已度二十年光阴。行行且行行中蓦然驻足,回望职业的来处,我看到那一年的我还是未满双十的稚口少女,怀揣一颗忐忑又欣喜的心,怯怯地又雀跃地走入乡村深处,走入一群幼童中,从始了这份职业。喜了,怒了,烦了,愁了……倏忽间,光阴二十载,乱了眼角,粗了腰线,昔年的一团稚气化作中年的岁月留痕。然而,我还是庆幸拥有这份貌似喧嚣实则安宁的职业,给我了一颗永远如孩子般的心,无惧岁月,不惹尘埃,分明四季,无关世情。看春有百花秋有月,享夏有凉风冬有雪。
那年还是未婚吧,我和同事时有在学校住。有一间小小的只有四个床铺的宿舍。宿舍的窗外有一丛烂漫生长的迎春,每天清晨我都能被窗外花丛里的雀儿叫醒。迎春花刚刚试探地开出一两朵,灰色的雀跳跃在纷繁的枝条间,这个呷呷嘴,斜楞出一支翅膀,那个理理毛,啁啾而鸣。它们不知道我站在床头透过窗窥探它们,它们自在地过日子——清早醒来,在树枝草花间做做早操舒展舒展身体,相互打个招呼问个好。
学校的墙外是庄户人家,村庄里的人总是起得早,丈夫要出去做工,女人早早做好饭菜,男人在院子里发动了农用车,被女人招呼了哗啦几口饭,农用车突突地开出院门。女人一旁大声嘱咐着唠叨着,声音随人一路追出来。
那时好像还没有旅行的概念,没有去风景点旅行的蜂拥。在青春正好的年华里,所有入眼的都是最美的风情。上学下学骑了单车,缓缓地行在乡村柏油路上,嗅着季节的味道,看四季轮回一点点地洇过来,踱过去。眼睛饕餮着,心里安宁着。
路两旁是高高的白杨,田间地头沟渠边上也有杨树柳树。料峭的春风里,绿的颜色从杨树的皮肤里一点点透过来,晕出来。芽苞一天一个样地舒展,从黄绿到暖绿再到响绿墨绿,荫也由深变浅。闭上眼,满是草木的馨香。槐花开了夏天来了,谁家墙头的金银花?花色还未入眼,花香已牵人鼻头,清风过之,其香蔼然。秋,自有挂在枝头的让人眼馋心痒的果子招摇,也有路旁篱笆上攀爬的喇叭花逗引,蓝色的,紫色的,玫瑰红。冬天,落叶的树落个干净。杨树枝杈擎着,凛然;槐树枝丫斜刺纵横,不羁;柳树去了纷繁,仍是一树堪解的风情,于风起处,行吟,以观风行……
我喜欢极了这乡野味道。时常带着学生们去迎合四季。他们说,老师,你看杨树叶绿得要流下来啊。他们说,桃花就是小气,别的花都开了她才开,还一下子地开,看他们挤得。他们拉我凑近看梨花的蕊,晶莹的花柱胭脂红的柱头鹅黄的底,五瓣白色的丰腴托着,美得像仙界琉璃。他们在日记里写,沟里的蒲公英这一朵那一朵,衬着绿色的草,像点点叮咛。我的学生是天生的作家,乡野是他们最好的启蒙。夏天,夏天太热了,我们不出去。听着蝉鸣听着蛙叫,热热闹闹。秋天呢?满地的朝天椒那么美,果园里遗落的果子总是让人窃喜,落叶的颜色萧瑟而唯美。冬天就不用说了,下了雪,满操场的张牙舞爪雪球乱飞,我躲着,任他们叫嚣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仍是喜欢带他到田间地头旅行。春天,远树苍蒙,麦苗返青,地皮泛绿,沟垅土松,长脚蜘蛛逃窜,鼹鼠蹿地若干,茸茸荠菜几许。土的味道,风的味道,草木的味道,孩子与我鼓了鼻翼,张开肺囊,尽情呼吸。
初夏,微雨,椿树开花,一地细绿,甜香,与它叶子不同。我告诉儿子这是椿树下了绿色的雨。在杨树下寻肥腴白蘑菇的踪迹,倾听蚂蚁排队行走的声音,看毛毛虫在树上逡巡。季节美得像童话。
乡野四季,恢弘大气,最得人心。
母親的家是农家田院,前院养了家畜家禽,后院种了花草菜蔬。我的闲暇常常荒芜于父母的田园。
田园里有狗狗两只,一只毛毛一只老哞。毛毛是妈妈,老哞是宝宝。老哞很可爱,刚过满月的小乳狗,蓝薄膜的眼睛,滚圆圆的身子,鼓鼓的大肚皮。走起路来矮矮的裆,短短的腿,一扭一扭像两副运动的括号。朝你汪汪叫几声,奶声奶气的虚张声势。它整天的无所事事,不是在院子里随便挖小坑,就是叼个树棍或小瓶做玩具,睡觉的时候也是一副无心无肺的样子,四只小爪子舒展开,露出了半个大肚皮。儿子与狗娃是好哥们,摸爬滚打,翻箱倒柜,狗不记得是狗,人不记得是人。不管是谁,只要挨着他狗伙计,立马张牙舞爪。我不管他,毛毛也不管她狗儿子。我和毛毛笑看风云。
后院,父亲搭了黄瓜架,黄的花,绿的瓜,叶子绿茵茵。架上掐一根,鲜灵灵,水嫩嫩,撸吧撸吧,塞嘴巴,脆得香喷喷。老哞毛毛脚下馋得晃尾巴。
从前院晃到后院,从后院晃回堂屋。母亲堂屋的两边是两口大灶,灶台抱着黑亮的铁锅,锅下虚着黢黑的灶膛。灶膛里燃过枯了的草,干了的庄稼秸,玉米芯,硬劈柴,种种乡间草木在灶膛下焚化涅槃飞升。铁锅里蒸过煮过烙过炖过各种食物,滋养人生命。恍然记起小时候老屋的灶膛如何恻隐着纵容着我这乡野丫头的馋。灶膛里明火烤过,暗火煨过的食物,随着季节的转换而变化。时光的剪影一一镂刻:父亲在燃尽明灭的黑中透红的灶膛灰中,为我一一煨熟青豆,麦穗,土豆,红薯,玉米。跟儿子说,灶膛里烤过的食物比卖的烧烤还要好吃,他的眼里冒星星。东南西北急急地划拉几根干柴,填入灶膛,掰了嫩苞米,剥剩最后一层衣。点火,大小两脑袋蹲在灶膛旁凑近猛吹,烟起,火着,急闪,呛咳,串签,转烤,熟了。吸溜着哈喇子递给儿子,儿子一边质疑这黑皴皴的东西,一边相信他老娘不能骗他,试探尝之,美味,大啃。又烤,母子开啃,两圈黑嘴。
我始终不屑把饭菜摆弄的跟花一样,中看不中吃,或者说中吃也在噱头之下。我始终不厚道地记得一个嘴馋性急猎奇的兄弟,初见餐厅的盘子里那朵鲜艳的萝卜花,一把抓进自己的血盆大口里,却不得不像鳄鱼那般张嘴落泪。咳咳,串花的牙签支在了上下颌。好吧,我是为我拙劣的厨艺强词夺理。我真的更喜欢这种原生态食物的直接爽利。酱炒柿子椒,酸辣白菜丝,香辣菠菜,凉拌木耳。可惜,俗常如我,偏生养了挑食的娃儿,让我每每为饭食发愁,为让他多吃一口,不得不在厨艺上左右突围……这也是生活的味道吧。
喜欢旅游,却不喜欢去名山大川,怕人多,怕上山的时候,上面人的脚后跟蹬着我脑门,我的脚后跟踩着别人的脑袋瓜。怕不得不逼近看一张张汗花了妆的中老年妇女的脸,怕逼得西湖那般西子般的美人成倚门卖笑的谄媚。所以,除了田间地头的溜达,我便是去那些花径未曾缘客扫的野山野水,混沌,却是一派天然。随一向导几友人拂枝折木依山涉水而行,与各色野花野菌不期而遇。山在那水在那,不迎合,不媚俗,不刻意,你来不与来,他都在那里,噙一丝浅笑,静看风云变幻,静等流年转换。也爱去看野长城,巍峨矗立,气势逶迤,风侵雨蚀,岁月冲刷,但沧桑厚重,隐有金戈铁马铿锵之气。远远相望,不敢亵玩,唯有膜拜,不曾同袍,不能同寿,岂敢漫视?
爱茶,不是深谙其道,不是附庸风雅,不是牵强养生,而是好那色泽。于玻璃杯中捏几叶苦丁开水沏之,看脱水的绿在水的热情下,相觑相缠,攒聚,舒展,盛开,袅娜一段春的重生神话。轻抿一口,苦,忍着。稍后回甜。仿佛某个街头小巷走出的乡野小女儿,初见平常,再遇,便于眼波的流转处品出风味端倪,成就一道欲说还休的婉转。花茶有“锦上添花”,匠心独运团团的苞。投杯,沸水滚沏,苞依次打开——丁香,茉莉,雏菊,翠叶……噼啪次第,一杯清艳,一季繁华,岂是单单润喉物?也可堪作锦上花。
喜欢画,捡了鹅卵石,在上涂鸦,画狼头,画猫咪,画鱼戏莲叶间,也算栩栩;画水彩小品,爱极那份水韵悠然,清新淡雅。发朋友圈显摆,众好友趋之若鹜齐齐点赞讨要,不给,要的就是这份矫情。
喜欢读书,读明清小品,读民国散文,读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读现代名家的文字性情,品味,咂摸……我的读书从无计划,一切但求随遇,随缘,碰到了喜欢了,不管是名人还是草根,不管是《金瓶梅》还是《黑格尔》,读得舒服便读,随喜随哭随叹随点头随深思,自由它。
好的文字是有灵魂的,你读她,她也便氤氲你的眼,你的心,你的灵魂,让你见人所未见,悟人所未悟。时间长了,自己憋不住试着写写,流诸于笔端,好像也有些味道。媒体通达,这些原本养在深闺的文字,悄悄地放到论坛博客朋友圈,也能收获三两知己。信心鼓舞,终于在某一天想起尝试投诸那些慕名的杂志,竟然为编辑青睐。目录在行,印刷成章,在光鲜优雅的杂志里,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页,真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很妙很得意。收到稿费尤其是汇票的那种尤甚,心里张狂得好像发了财暴了富,若没朋友圈都怕憋出内伤,天生我材真有用的自信蹭蹭地涨到五颗星,幼稚得好像二百五。直白肤浅的快乐,也是真快乐。直到后来,次数多了才开始风淡云轻。本来嘛,人生谁没有几个初见呢?
我是一名老师,一乡村小学老师,没有觥筹交错,没有衣香鬓影,上不得高雅厅堂,入不得灯红酒绿,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清贫。我的职业简单,滋养了我一份可说是不合时宜也可说是弥足珍贵的天真。与孩童为舞,与粉笔为伴,不邀蜂引蝶却自有一份独立的清纯。
我爱那些孩子们,因他们忙因他们累,因他们或喜或忧,或愤怒或感动。握他们的小手,抵他们的额头,情急了也横眉竖目张牙舞爪地吼他们。可是,我的愤怒却不能持久,某个小男生会悠悠地在我停顿的间歇来一句,老师,冲动是魔鬼呀。我所渲染的所有气势便会破功。也曾武断地误会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倒老实不客气,写了一张状纸,让我做被告他做原告,把我告上由我们自己主持的法庭,逼得我连连道歉,他再宽宏大量地宣下判词,老师,你不是巫婆,你是我们的天使。我正为他把我从地狱拉到天堂窃喜,谁知这小子又补刀,虽然是长得不算好看的天使……我噗。那个招摇的小姑娘,大喇喇地跟校长扯皮,说张老师是他们最好的老师。那个孩子早已毕业的家长在我身后跟朋友议论,说这是我儿子最喜欢的老师。这些幸福别人不会懂。
他们说他们念着我一点一滴的好。昭说:“我弄坏了学校的材料,你却自责,不心疼材料反倒先问我是否受伤。”毅说:“那天我无意中闯了祸,校长训我,你把错都揽到你身上,不让她批评我。”赵说:“老师,谢谢你帮我保护了我那些秘密。”李说:“老师,我的悲伤如壳,只给你打开过……”这些幸福别人也不会懂。
学生大学毕业了,有的远走他乡,我殷殷嘱咐,唠叨得像个妈。有的在城市谋上一份稳定工作,喜悦与我一同分享。有的想继承我的衣钵,说她到现在都记得我画给他们的洋葱头,她也想继续画给属于她的学生……这些幸福别人也不懂。
我备考网页制作,愁得像风干的核桃,我那远在天边的学生巴巴地遣了她的师兄,通过网络遥控帮我解疑答难。心情不好了,跟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女生唠叨,她在微信里狂熬鸡汤,安抚慰藉,等我清醒过来,才想起我已经四十岁,而她才刚刚二十出头。窘。她笑得哈哈,只差隔着手机伸手过来拍我的头。她说,老师,没事啊,咱不丢人啊,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个烫了栗子黄的烟花烫,小单车骑得风驰电掣的小姑娘……感动得眼睛潮湿,有没有?这种幸福别人不会懂。
哦,我是一名乡村教师,只是一名乡村女教师,不解世俗风情,却是行走于职业丛林的一首小令,清新的,默默的,自在的,充实的,简单的,以一种宁作我的直白。以一颗永远如朝暮童子的心,看四季演繹,品生活画卷,赏山水明月,度缓缓光阴。我,真的很知足。
(作者单位:河北唐山市乐亭县新寨镇新寨中心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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