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怡萌
北外院子里新建了一个小池塘,浅浅的,大人站在里面还没不到膝盖。蓄满水的夏日里,好多小朋友都举着水枪围着水池疯跑欢笑,大人也不用担心孩子掉下去。池塘对面是新建成的图书馆,楼体装饰着用50多种文字雕刻成的同一个词,镂空水泥块错落有致地堆砌。小池塘里摆了重重叠叠的水生植物,有长长地挺立在水中的芦苇啊、香蒲啊;有一片片漂浮在水上的荇菜啊、睡莲啊;还有倒映在水里的各国文字bibliothèque; 图書館;kütüphane……水中的叶子间能看到一个小生灵,在映着古怪文字线条的水面上盈盈行走,它身体扁扁的,受力面积比较大,把水面当作平地似的,俏皮地輕跳,周围只泛起一点儿涟漪,它完全不担心会沉下去,那应该就是蜉蝣吧。
有段时间,我跟传教人一对一读《圣经》,她教我学,两人勤勤恳恳忙了大半年。有一天读到《约翰福音》时,她忽然停下来,眼睛亮亮地启发我,“你想想看,上帝能在水面上行走。”她伸出两只朝下的手指头,轻盈地做出走路的动作,“多么神奇,你相信吗?他是为我们而来的。”可我的眼睛露出蒙昧,一字一顿艰涩地回答,“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故事,我愿意学习愿意听,但……想象不出那是……真的。”我字斟句酌,对这样的回答比较满意,谁知还是伤害了传教人纯洁的心,她的眼睛一下子没有了光。这时的我坐在小池塘边,看着水面上的蜉蝣,忽然想,如果上帝真的能在水面上凌波微步,那么他一定是在模仿蜉蝣行走的样子,不会竖直身子直插水中。蜉蝣有一个神的内核,而神有一个蜉蝣的形态。
几天后,浅浅小池塘的水被抽干了,一盆盆水生植物也撤走了,露出几级台阶和低于地面的坛。孩子少了很多,当然更见不到蜉蝣,生命果真是跟水系在一起的,没有水,就没有一毫生命的痕迹。而我念念的不是朝生暮死的小虫子,而是那样一种神奇的姿势,除去所有附加于生命的腿呀、羽毛呀、耳朵呀,只留下一个生命的内核,像灵魂一样能轻巧地在水上行走,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没来由地想起遥远的缅因,那里冻结了我18到24岁的年纪,就像欠下了我六年的债。记忆中的日子永远白雪皑皑,雪常常下一整夜,白色的俄罗斯方块从空中掉落下来,轰轰烈烈却悄无声息。下雪没有雷鸣电闪,没有雨滴砸在地上房顶上的声音,像一大群无声无息的哑巴趁黑夜搓绵扯絮,把大地和天空都缝在厚厚的被子里。我简直觉得……憋住了,闷住了,无法呼吸了。
一早新雪初霁,空气白亮、清晰、冷冽,新下的雪还没留下脚印,没有雪化时的黑泥和盐,而是蛋糕上厚嘟嘟的霜,宁静如同一望无际平平的水面,“在水面上行走......50多种文字...... ”没有人要求谁同时会50种语言吧?一个人会用好多种语言说“你好——bonjour,Guten,Tag, Ciao,こんにちは”,就好像是把羽毛都粘在自己身上,哗众取宠。而只要能进入一种通用的英语,将它作为你的思维、你的本能、你的意义,就已经要人命啦。那些年,我的日常就浸泡在英语世界里,非母语的声音文字就像这一望无际漫天漫地的雪,哑哑地把我裹窒息了。好几年,生活中没见过中国人,没说过中国话,偶尔读个中文书,让我觉得自己奇怪得像个爪哇人似的,被身边的世界推得更远。可偏偏,每天上学都是我一个人拱肩缩背地在没膝的雪里艰难跋涉大半个小时,可能别人开车或住校,可能地广人稀,路上是一个别人都没有。我一般都会以图书馆为目标走到学校中心,掸掸衣裳、捂捂鼻子、暖暖手,再去找要上课的教学楼,去上金融、会计、经济、管理……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些课,多年后学了什么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记忆里的缅因没有事件、没有人物、没有课程,只有我是这天、地、雪中唯一的人——我用交替的鞋板,将平铺的新雪踩踏了,如镜的完满,一霎时便斩决了。神呀,在渺茫的路途上,除了不忍,我对新雪,更不能有别的慰藉了。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我在最美的年龄一丁点儿也没有觉得美,在美国最美的雪中一丁点儿也没有觉得美。一年中真正有九个月是冬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已经五月了,我用力挣扎着上学去,还是真的被暴风雪推倒了,爬起来自己都笑话自己。然后一边走一边数身上的器官还剩几个能用。在北美英语大雪原上,耳朵是聋的,嘴巴是哑的,眼睛虽能看到东西却不大识字,腿虽然能走路却不会开车连吃的东西都买不来,最伤心的是手也不会写字了,这些器官都废了,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惊悚的故事吓了我许多年:残忍的吕后出于嫉妒,将戚夫人砍断手脚、灌喑哑药、眼剜掉、耳注铜。如果淋漓的血抹去、伤口愈合、疼痛不再,我常常害怕地想,依然活着的人彘剩下什么呢?无穷的黑暗寂静里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只有一个脑像鬼魂一样天天恨着吕后。是的,我在最美的年龄,像人彘一样踯躅在茫茫的北美英语大雪地里,一丁点儿也没觉得美。
蜉蝣能在水面上行走,它能在这平得像湖面一样的新雪上行走吗?能不留下脚印破坏那完满的雪吗?弗尼吉亚·伍尔夫曾描写过另一个简单的小生灵,飞蛾小小的身体里也有一股纤细却坚韧的力量。你可以把轻盈的茸羽、细长的丝、玲珑的眼粘在这个生命上,也可以把这些附加于生命的东西都拔下来、扯下来,它的内核是一粒“生命之珠”,是生命的真谛。
如若不是飞蛾,不是蜉蝣,这颗“生命之珠”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会变成什么呢?变成小婴儿吗?虽然手脚都不中用,也只会发出或“啊啊”或“吭吭”的叫声哭声,但你知道它会长大会聪明;变成一生肌肉萎缩的霍金吗?除两根手指,全身瘫倒,大脑却能解开星辰宇宙的谜,指引人们感受时间的温度;变成从小就又聋又瞎的海伦·凯勒吗?她从没有得到过一天光明,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怎样想象、感受、认识这个世界呢?霍姆斯博士曾一边为她读诗,一边将一个奴隶塑像放在她手中让她摸索,蹲匐着的奴隶身上的锁链恰好掉落下来,博士说“她是你思想的解放者”。人彘、婴儿、霍金、海伦……他们都是一粒会思考的“生命之珠”,悬浮在广袤的时空中,体会这个世界无穷的秘密。他们都是没有被装饰上羽毛、四肢、和五彩缤纷感觉器官的最纯粹的存在,而那些腿呀手呀脚呀,其实是平庸者琐碎的锁链。常人戴着镣铐舞蹈,而他们却能以纯生命的形式在水面上、雪面上行走。
蜉蝣行水,大雪无痕......
我常想,为什么记忆中的缅因只有大雪?也许就因为我在去上学的道路上,不知道雪的尽头有什么是我想要的。而一定有人不是这样,美国学生们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各自寻找着自己上课的教学楼和教室,就像一队队蚂蚁闻到了好吃的东西,浩浩荡荡地赶去前方搬。健壮者下面套个短裤,上面裹个羽绒服,金色褐色的头发上沾着雪花,端在手里Starbucks咖啡的香气与嘴巴里哈出的寒气热腾腾地混在一起,见到熟人就“Whats up”, “Good”地打招呼。他们罗马士兵一样踢开脚边的雪碴子,挎着书包鱼贯而行;他们关注的是前方课堂里有没有他渴求的知识,眼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凛冽的风雪。
欠我六年年华的缅因啊,其实是我辜负了你,让我回到那粉妆银砌的雪中去吧,我依旧愿做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生命之珠,发誓不会踏破那北美英语大雪原上的新雪,一如北外夏日小池塘里的蜉蝣,轻巧地在50多种文字的倒影间穿行,带着向世界敞开的好奇与胸襟,它不再默默着蒙昧着,它的眼睛里有星星,耳朵里有雪花,嗓子里有朝霞。
责任编辑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