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文
我 觉得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用怪异的目光 打量我。我恨不得把头埋得更低,把马力开得更大,可是右手已经把电摩的转把拧到了底。而父亲平提着双拐,坐在后座上,无声无息。顺着车身横提的拐柄不时轻轻磕在我的小腿胫骨上,旋即被谨慎地移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说:“就这儿,停吧。”
我立刻靠在路边捏住了闸,疑惑地左右看了看,离市政府还有两三百米的路。可我没说什么,一只脚踩在地上,两只手依然握紧车把。父亲在身后窸窸窣窣地下车,把一只手搭在我左肩,轻轻地借了一把力,我没有回头。
他在人行道上站定,沉默了一息,把两只拐合在一起朝我递来,我微蹙眉头,伸手接住。他把套在胳膊上的塑料袋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张纸——我的录取通知书、他在家里改了好几遍的申请以及户口本和他的残疾证……他歪垂着头一张一张翻过,然后又确认一遍,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放回袋子里,看向我,说:“来。”我抿着嘴把拐递过去,躲开他的目光。
父亲转过身,把拐分开夹在腋下,蓝色半袖被扯出扭曲的折痕。他握住手柄,抬起拐来又按在地,借着上撑的力量,往前跳了一步。忽然,他像是才想起来似的,猛然转过头来跟我解释说:“我这样走一段儿,万一有人看见呢!”
我这下没能躲开他的眼睛,猝然对了上去,急忙慌张地点了点头。父亲似乎还看了我片刻,见没了反应,才又转身朝市政大楼跳去。
我看着他一瘸一跳的背影,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我一起上去,有这个现成的准大学生,比一张录取通知书更管用。可是我不愿意,这一点在家里他试探性地问起时,我就不耐烦地表达清楚了,而且还皱着眉跟他说不要去申请什么助学补助金。他没再说话,转过头去整理资料,过了一会儿让我载他去政府,语气更像请求,我只好拿起钥匙。
父亲大约是三年前出的车祸,左脚脚踝的骨头出了问题,肿起圆圆的一块儿,出院时问医生,说虽然无法完全恢复,不过没有使用辅助器材的必要,只要注意不要多行走就好。平时走路没问题,稍微有点跛,不过他以前走姿就摇摇晃晃,所以不太明显,就是走多了会疼,踝脖子也肿起来。后来,他办了一张残疾证,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一对旧腋拐,平时立在墙根,只有出门办今天这类事时,才架上。
我不愿意帮他做这些事,甚至不愿意知道他干。我不喜欢求人,更不喜欢父亲低三下四地恳求谁,特别是有关钱的事儿,我觉得这实在有损尊严。这些话我没对他说,他也没坚持要我理解他的热忱,父子间长久地有股尴尬的情绪沉默着。想到这儿,我有点烦,掏出手机来玩游戏。
我再抬头,就瞧见他正拄着拐小心地下政府门口几十级的石阶,那个小小的身影先是把拐底的胶头戳在下一层台阶上,然后慢慢地把脚挪下来,整个人像一只小小的蟲豸一样慢慢蠕动。我把手机放回裤兜,顺势插起手,皱眉看着他。
他挪下来以后,好像松了一口大气,抖擞精神,转朝我的方向走来。拐往前戳一下,身体跳一步,形似耸架双肩的一具僵尸。夕照柔情,橘金的斜晖温存地泻满大地,也落在他的肩上,一抖一闪,拉出长长的淡影。我渐渐看清楚他蓝色的半袖、灰色的裤子、胳膊上套着的塑料袋随着身体摆动晃来晃去,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信封,他的面容也一点点扩大、清晰。看着我,胡子拉碴的脸上发出僵硬的笑意。他走得越来越快,架着拐也像准备起飞一样,最后,索性把拐取了合抱在手里。快五十岁的老男人了,像个拿到糖果的小孩一样颠颠地跑来,把薄薄的信封塞到我怀里。
“给了,给了,给了五百呢!人家一见我,听我说了情况,就拿钱装了信封。你看!”
我黯然垂下眼睑,把信封折起来交还给他,手重新放在车把上,平淡地说了一句:“走吧。”父亲慢慢坐上后座,一手横提着拐,一手轻轻搭在我的腰上。一路无语。
半夜我正躺在床上握着手机,妈妈推门进来,打开灯在抽屉里翻找,我问她找什么,她说:“你爸啊,说是今天去政府的时候电梯停了,硬是拄着拐爬了十二层楼梯,现在脚肿得跟个西瓜一样,疼得睡不着,妈找点药水先给他抹上。”
我把脸埋进枕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