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实
英国牛津市的阿什莫林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古典主义风格的入口,它是英国最古老的的博物馆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如何对考古发生兴趣的?你第一个重要的考古挖掘工作是在巴斯的罗马圣泉浴场进行的,在那里的挖掘最惊奇的发现是什么?挖掘出来的物如何帮助我们认识巴斯和罗马帝国?
坎利夫:我对巴斯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十四五岁的时候,我想离开家用三周的时间走遍英国。我跳上了前往巴斯的火车,把那里作为我徒步的开始。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我去了罗马时代的巴斯,被那里深深吸引。巴斯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里有一口温泉,8000年前就开始喷水,巴斯也是围绕着圣泉建立起来的。温泉发源于地下3000米左右,水温终年保持46℃,泉水中有40多种矿物质。23岁时,我在巴斯附近的布里斯托大学考古系任教,我开始对巴斯做进一步的挖掘。从建筑下面开始挖掘,发现了神庙里的铭文,上面刻着对当地女神萨利丝的献词。要进一步挖掘需要很多的资金,大概十多年后,我才筹集到了足够的钱。以建筑物下方做支撑,在建筑物下面挖掘,呈现神庙的周边地区和祭坛。我在那里做了17年考古挖掘,从1963年一直到1980年。
考古学家巴瑞·坎利夫爵士在牛津大学考古系的办公室楼梯间
最让我惊奇的部分是在圣泉下面所做的挖掘。我们发现了很多钱币、珠宝、碗和杯子、供品等,还发现了咒语,是一种诅咒敌人的咒语,那时的人认为将诅咒刻下来扔进水中,女神就能够读到。我看到有些古人把自己的名字和敌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有一些则不知道敌人的名字,但假设女神会知道敌人是谁。比如,一个人在咒符上请求女神惩罚偷走了他的浴巾的人,可以想象,在他洗完澡出来时,发现自己的浴巾不见了,他见到过所有在浴场里的人,只是不知道浴巾是谁拿走的,但他认为女神知道。这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对我来说有巨大的意义。
温泉下面的挖掘非常危险,冒出的硫黄气体有时是致命的,我们必须遵照英国安全标准进行挖掘,还要穿上防护服。我们每年11月至12月前往挖掘,每天在天未亮之时,穿好衣服前往溫泉之下,把水泵出来,开始工作。光线模糊地亮起来,又模糊地黯淡下去,大约每晚6点一过,我们从温泉下的挖掘地出来,重返现实世界。每天身处这样一个特殊的氛围中,对我们每个人都影响很大。
巴斯浴场一部分是罗马帝国的叙述。公元前43年,罗马人来到这里,发现了温泉。他们把这里变成了罗马式的圣泉,以神殿供奉泉神萨利丝·米涅尔瓦。“萨利丝”是凯尔特人的当地名字。罗马人来到时,当地人告诉他们,他们是由萨利丝管辖的。罗马人继续问,萨利丝是什么样子的?当地人回答,她很智慧,也能够治愈。罗马人恍然大悟说,这就是“米涅尔瓦”,这是罗马神话中的一个女神。从此,巴斯浴场把罗马名字“米涅尔瓦”与凯尔特人的名字“萨利丝”联系在了一起,并在神泉旁建造起宏伟的神殿,供奉泉神“萨利丝·米涅尔瓦”,圣泉则叫萨利丝泉。这些都记录在铭文上,也记录在挖掘出来的陶器上。罗马人来到这里,所做的是拥抱当地的传统,同时又建造了罗马风格的神庙和巴斯城。巴斯神庙的铭文上刻着所有当地罗马帝国官员的名字,他们实际上是当地说凯尔特语的英国人。罗马帝国对地区文化是持开放和宽容态度的。
三联生活周刊:考古发现如何揭示生活在罗马帝国之下的巴斯人对自我身份的认知?
坎利夫:身份与地点有很大的关系。巴斯的建筑和罗马相比,并没有那么宏伟,也很地方性。铁器时代的罗马帝国在巴斯产生了一些独特的创造,使得地方身份也成为罗马身份的一部分,凯尔特人和罗马人的身份融进了巴斯的叙事中,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本地(Vernacular)身份。
这个故事继续下去:罗马帝国终结后,巴斯的罗马下水道系统受到了破坏,水四处漫,建筑随之坍塌,但温泉依旧从地下涌出来,千百年不变。7世纪有一首撒克逊诗,就是描述巴斯的温泉如何汩汩地从地下涌出来的。有一天,我们完成在圣泉下面的挖掘,把水再次泵上来,让它们再次溢满温泉。不久,我们看到水上漂着一束花,花上有一张纸条写着:“感谢萨利丝女神的治愈。”今天仍然有人相信神可以治愈,那是一种对魔力的相信,这种信仰与时间深处的历史紧密相连。每当我去巴斯,我仍然会向温泉里扔硬币表示祈祷,就像所有人会做的那样。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代恩伯里山顶铁器时代的要塞所进行的考古挖掘,也揭示了这种本地性与欧洲性的联系吗?
坎利夫:我在汉普郡代恩伯里的要塞所做的考古挖掘,是关于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100年的防御工事。20年里,每个夏天的挖掘季我都在那里做挖掘,发现了可以非常细致地讲述过去的生活、战争故事的东西,这些物可以参与进欧洲普遍的叙述中。我们发现了大量的陶器、石器,成吨的动物骨头,大量的文件性文物可以供后来的学者不断从不同角度去进行研究,它们能够讲述铁器时代的故事,也能够讲述欧洲的故事。我们在汉普郡发现的东西也是地方性的,它提供了充足的细节来理解铁器时代整个欧洲的状况。虽然当时这片岛上发生的事情比较孤立,与外界的联系还不密切,但在知识的讨论中经常被用来作为证据。在汉普郡发现的一些工具和武器,与西欧发现的非常相似,它们都具有被称为“凯尔特艺术”的艺术形式,而陶器和房屋的建筑风格又是非常地方化的。既有这种地方特色,又有一些遍布欧洲的相似性,这说明当地与欧洲必然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相互联系。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地区性博物馆和大英博物馆这样的世界性博物馆之间的关系?物品陈列在它们被挖掘出来时所在的遗址上,是不是比陈列在大英博物馆这样的地方更自然?
坎利夫:每一次考古挖掘之后,我都试着在废墟上建立一个博物馆,比如我在菲什本进行考古挖掘的罗马宫殿,还有我在巴斯所做的大量考古。并不是每个考古学家都这么在意将挖掘所得呈现于公众,但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
英國西苏塞克斯郡靠近奇切斯特的菲什本罗马宫殿,考古学家正在研究罗马帝国的遗迹
英国汉普郡代恩伯里的山顶铁器时代要塞复原图
有很多不同的博物馆——世界博物馆、国家博物馆、地区博物馆,一些小镇也会有自己的博物馆。它们各自讲述的是不同层次的故事,而叙述本来就应该在不同层次上发生。比如,像大英博物馆这样的世界性博物馆讲述的是统一的人类文明和人类历史故事,博物馆里的物品固然脱离了它们原来的语境,但它们组合在一起,能从一个普遍性的层面来叙述故事。在世界性博物馆里,你会发现罗马、中国、现代西班牙制作陶器的技术,都有惊人的相似处,都是在底部打三个洞呈三角形,这体现出处于不同空间和时间的人在解决技术问题时的心智手巧。大英博物馆曾经与地区博物馆有一些矛盾,在遥远的过去,每当有了什么重大的考古发现,大英博物馆都会来收购,也有比地区博物馆更大的权力来收购它们。现在大英博物馆更多是与地区性博物馆商量:“你们想买吗?我们可以帮助你们买。如果你们不买,我们就买。”这是一种更恰当的专业关系。
大英博物馆提供了一种理解世界的最广泛的联系。你可以在一栋楼里理解在希腊、罗马、中国、中东发生的事情,这对于文化理解和交流来说非常重要。过去的大英博物馆非常部门化,每个间隔出来的空间独自成长,现在则打算打破这种空间分隔,让人从视觉上可以从一个空间看到另一个空间。牛津大学的阿什莫林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已经这样做了:博物馆中间有一片巨大的空间,从一个展厅可以看到另一个展厅,你可以在希腊罗马展厅看到阿富汗展厅里的一尊在亚历山大时期受到希腊风格影响的大佛。大英博物馆也将逐渐重新组织它的空间,打破障碍,发展联系。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从巴斯的博物馆选择一件展品陈列到大英博物馆,你会选择哪一件?如果从大英博物馆选择展品到巴斯来展览,你觉得哪件展品是最有意义的?
坎利夫:如果选一件巴斯的展品带到大英博物馆展览,我想我会选一把同时刻着凯尔特语和罗马语的银勺,与大英博物馆罗马时代刻着希腊文字的银勺相呼应。巴斯的这把银勺并不是绝美之物,也非稀世珍宝,甚至有一些残缺,它上面刻着萨利丝的名字,呈现出罗马帝国治下另一个同时有着地区性信仰和罗马信仰的物品,它既是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又非常本土化。如果从大英博物馆选一件藏品到巴斯去展览呢?巴斯是一个在挖掘遗址上建立起来的地区博物馆,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大英博物馆提供的。但在巴斯经常举办的一些巡展上,我愿意看到大英博物馆里关于罗马之神朱庇特的藏品。朱庇特也是从遥远历史而来的罗马之神,在不同的地区被以略微不同的方式供奉,但比较朱庇特和萨利丝,你会发现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人在供奉神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三联生活周刊:中国的考古学有大量文献作为依据,但英国的考古学家通常是在没有文献参照的情况下进行考古的。这种考古方式有什么特点?它会使得英国考古学家看待历史的方式与中国有所不同吗?
坎利夫:英国以及整个西方所做的考古大部分时候都是无文本(Text-free)考古,物具有很独立的地位,也具有“意义的模糊性”。在罗马帝国统治之前,很多欧洲国家都没有语言和文字,历史也就没有记录。考古发掘都是建立在对物的研究、排序和解读之上的。每一个考古遗址的发现,都能够建构出一个社群,包括它们的组织结构、信仰、经济形态、畜牧方式、日常生活场景等等。这些族群的发展,突出的特征是流动性。
中国的文献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的甲骨文,与我们的传统很不相同。作为一个欧洲的外部观察者,中国的历史在我们眼中有着巨大的连续性,尽管它不断经历战争、朝代变迁,但这些都没有破坏历史的连续性,这是西方所没有的。在西方,权力中心不断变化:迈锡尼世界,希腊世界,罗马世界,帕神农世界,拜占庭世界……不断崛起新的地理中心。中国的权力则像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植根于祖先崇拜。我曾经写过一本书《草原、沙漠与海洋》(Steppe,Desert and Ocean),涉及很多欧亚大陆的内容。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思考东方与西方的不同。不过,固然缺乏大量文本,英国却有一种诗歌传统,比如《贝奥武夫》这样的撒克逊史诗,它们无法给予人们准确的信息,但可以反映当时的社会情形。
作为无文本考古的考古学家,首先要做的是建立起年代顺序,也就是确定年份、顺序和随时间发生的事件。通过一些科技手段和拓扑学研究,确立年代是很重要的。然后我通常开始研究定居点,通过诸如动物骨头、种子和谷物等信息,了解定居点的居民经济上如何运转、他们的科技水平等;通过他们的墓葬方式,了解他们如何敬神。你可以通过年份和这些日常生活的信息,绘出一幅大致的图。但你不能由这些信息获得关于伟人的故事,比如是哪位国王统治过这里,他的朝代是什么样的。然而这重要吗?在考古学家看来,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就像大英博物馆罗马大厅里呈现的罗马帝王雕塑,它们反映的只是历史洪流最表层的东西——统治阶级。
英国巨石阵,与凯尔特人紧密相关的起源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看来,什么是历史更深层的动力?
坎利夫:法国年鉴学派的历史学家费迪南德·布罗代尔曾把历史比作海洋。海洋底部的运动是非常缓慢和漫长的,再向上有不同的动力,比如潮汐,最上层则由风推动波浪。国王和贵族的战争只是最上层的波浪,它们受到下一层力量的推动,考古学家就是要理解表层之下的历史深层动力。构建一幅日常生活的图景是非常重要的:人们如何喂饱自己?他们的社群规模有多大,家族规模有多大?他们如何发展壮大?有一些什么类型的建筑?这些对考古学家来说是本质性的信息。西方的无文本考古学家被迫必须去研究这些,这也让他们用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作为考古学家,我与英国的其他历史学家也有不少争论。我认为他们只讲述罗马帝国之后撒克逊王朝的历史是不妥的,这些是浅层的历史,而真正的动力是在其下的社会变迁。统治者浮在历史层次的最上面,却不是历史进展的根本动力。
对我来讲,有两件事情让人类的历史与动物的历史区分开来:一个是我们获取(Acquisition)的欲望。我们喜欢获取物品摆在我们身边,这让我们发展出财产观念,也喜欢获取对万物的认识,这让我们发展出知识。另一个是我们的想象力,正是从这儿产生了我们对神、上帝、天堂的想象。这两个基本的动机把我们从动物王国里提升出来,成为万物之灵。对于一个考古学家来说,所有的发现最终都可以归结为这两方面的发现。
在欧洲人的历史里,迁徙的动力正是来自于获取的欲望:我们为了获取物和知识所做的迁徙,让我们成为生物界中最具有流动性的生物;我们在地球各处开拓殖民地,占据了所有生态位。也许有基因学上的研究能够进一步解释我们流动性的天性,但从考古学家的角度来看,这就是我们天生固有的倾向。这种流动性,解释了我们开拓殖民地和居住点的速度——为什么我们要费尽心思、不惧万难地去非洲、澳大利亚、北美,去所有这些遥远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不安于脚下的土地?一定有某种来自内在的迁徙力量,我想这就是与生俱来的获取欲望。我们总想看见远处有什么;当我们到达那个远方时,我们进一步想看得更远。这与中国人“安土重迁”的文化也许迥异。明朝的时候郑和下西洋,前往过遥远的海域,但突然之间,他又退了回去,国门也逐渐关上。我想这种心态来自于地理的特质,中国的平原被沙漠中的山脉、横断山脉、东部的海洋和西南方的森林所环绕,而欧洲平原几乎没有地理屏障,一马平川。两种在不同地理环境中生长起来的人,产生了两种不同的世界观和态度。
历史的动力并非单一,而是各种力量的相互作用。对我来说,所有的人类群体都必须在一个生态区域内生活,人类群体与生态区域的关系是最本质的关系。如果这个群体经历了人口增长(如果不加以控制,通常呈指数级增长),他们将给他们生活的自然环境带来压力。这种压力将促使他们或者去攫取其他人的土地,或者到别处去开拓殖民地。这是人口的动力。另一个根本动力是气候变化。当我研究蒙古和哈萨克斯坦的草原时,我发现,气候的微小变化都将极大地影响社会形态。蒙古草原夏季非常干燥,冬季异常寒冷,如果将大量人口迁徙过去,大量生活在那里的动物成为人类的食物,这将极大地干扰当地的生态系统。
三联生活周刊:无文本考古的叙述完全依赖于对物的认识。这样形成的叙述,有什么样的特点?
坎利夫:英国考古学所创造的叙述方式,先前已经讲到了:比较同一时期英国一个地区与另一个地区的不同,寻找英国一个地方性区域和欧洲大陆的联系,通过类型学的方式来讲述故事。中国的历史是由文献和词语叙述的,但我们想象历史的方式,非常单纯地依赖于古器物和生态要素,有时候会用到一些民族志学的信息,比如可以比较某个特定时期住在英国某个地方的人,与其他地区的人使用了同一种储藏粮食的方式。这些就是所有的信息来源,其上没有别的来源。英国人想象历史的要素,全部都来自于人类过去留下的遗迹。我一生都在挖掘和研究人类留下的“垃圾”,在那些“垃圾”里发现关于过去的信息,这就是考古学家的工作。19世纪写巴黎风貌的沃尔特·本雅明也是如此,他收集的是“历史学家不屑一顾”的“歷史废料”。他的《历史哲学论纲》中有一个经常被后人引用的观点:“文化财富的存在不仅归功于那些伟大的心灵和他们的天才,也归功于他们同时代人的无名的劳作。”
大约公元前300年以前,我们没有任何对于“文本”的认知和概念。公元前320年,一个从马赛旅行来的希腊人对不列颠做了一些观察,回去后写了一本书,名叫《在海上》(On the Ocean)。这本书里对当时的不列颠做了少量的描述,提到了二轮战车、一些经济活动等,但这些都不是我们自己记录的历史。我们自己记录的历史,要到罗马帝国给我们带来书写系统之后。在此之前,我们没有书写,只有传统。而欧洲人所热衷的许多传统,都是后来的发明,它不全然是真理,包含着谎言的成分。正如英国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中所写的,苏格兰的格子呢,英国王室的浮夸,这些现象远没有传说得那么古老,它们只能追溯到维多利亚时代,而且许多备受赞美的传统都是舶来品。关键不在于它们曾经是谎言,而在于它们从谎言变为传说的过程。就与历史意义重大的过去存在着联系而言,“被发明的”传统之独特性在于“它们与过去的这种连续性大多是分派系的。它们采取参照旧形势的方式来回应新形势,或是通过近乎强制性的重复来建立它们自己的过去。现代世界持续不断的变化、革新与将现代社会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构建成为不变的、恒定的这一企图形成了对比”。
三联生活周刊:“民族国家”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是19世纪欧洲对世界影响深远的一种叙述。从考古学家的角度,你如何看待这个概念?大英博物馆随着这个民族国家的壮大而壮大,却悖论性地让这个概念消失在它的空间中。
坎利夫:“民族国家”是19世纪从地理和政治角度构建出来的一个重要概念,但作为考古学家,我相信这是一个过渡概念。就我个人来讲,我把自己视为欧洲人,我也热爱我成长的故土汉普郡,喜欢地区主义的政府。对我来讲,“民族国家”这个居于中间层的概念,是一个对19世纪来说出于政治上权宜之计的造物,最终会慢慢离开。矛盾的是,博物馆的壮大恰好与民族国家兴起的过程同步,而那些通过民族国家和殖民地网络搜集而来的藏品,却并不讲述关于民族国家的故事。
受到政治影响的现代英国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与考古学家和博物馆强调地方特色和世界联系的方式背道而驰。有一段时间,英国的天气预报员会使用诸如这样的语言:“欧洲大陆被雾切断了。”在这句话里,他的视角是雾将欧洲大陆从英国隔断,而不是英国被雾与欧洲大陆隔断。这是非常英国味道的视角,我们的很多工作,都是为了对抗这种视角,大英博物馆也是。在我的那本书《不列颠的开始》中,我使用“不列颠”这个词时,它包括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到来之前的爱尔兰,在盎格鲁-撒克逊人来到之后,我使用了“英国”这个词。也许我过于谨慎了。“不列颠”不包括爱尔兰,但如果我讲的是“不列颠的开始”,却把它换成“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开始”,就不是一个好的标题。《不列颠的开始》这本书就将英国与欧洲大陆联系起来:“英国人”是连续而来的移民,我们是不断融合的移民。之后我写了另一本书《大洋之间的欧洲》,将欧洲放在地中海、波罗的海、大西洋、黑海这些海洋间去看待。写完后我觉得这样的视角仍然有些偏狭,不够全面,所以继续写了一本《草原、沙漠与海洋》,把看待欧洲的视野扩大到整个欧亚大陆。在这本书的地图上,欧洲只是亚欧大陆的一部分,是这片大陆延伸的尽头。大英帝国时代,英国人习惯于使用把英国放在中心的世界地图,英国被周围的殖民地所环绕;现在,我们的地理观已经发生了变化,观念不断在突破界限和障碍。
三联生活周刊:物的叙述与文本的叙述发生矛盾这种状况,在考古学家那里是不是会经常存在?你如何看待这种矛盾?
坎利夫:物的叙述的确有时会与文本的叙述矛盾。《圣经》和依据《圣经》文本所进行的考古,就经常出现不同,考古学常常获得胜利,因为文本是可以被操纵的,而考古学不能。爱尔兰的英雄传奇也是这样一个例子,它们讲述的铁器时代英雄故事,是由公元7世纪左右基督教的教士写下的,在他们写下来成为文本之前,一切都是传统。这些传奇里描述的景象,与考古学家根据物所考证出的景象相距甚远。我们更应相信考古学的发现。文本随着时间不断改变,它们被不断诠释,带入诠释者所属的那个时代的各種外部影响。在这个意义上,文本有时是危险的,必须被极为谨慎地对待。文本具有高度的选择性,也天生带有目的性。对历史学家来说,他们总是不自觉地选择一些材料来书写历史;而考古学具有完整性,且无法被修改。作为考古学家,我对所有没有考古学证据的文本都保持着一份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