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龙
(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东北方言指流行在东北三省全部区域,内蒙古自治区的通辽、呼伦贝尔、锡林郭勒、兴安和赤峰地区的一种语言形式。清初满族人迁都北京后将东北方言和北京方言进行融合,所以人们今天感觉东北方言十分接近普通话,因为二者有着相近的词汇、相似的发音形式和一致的语法规范。但是,从微观上看,还是能看出彼此之间的很多差异。
东北方言与普通话相比在语音上的特点是平舌音声母z[ts]、c[ts‘]、s[s]组与翘舌音声母zh[tʂ]、ch[tʂ‘]、sh[ʂ]组区分不够准确,经常出现换用现象。缺少单元音韵母“o[o]”,与唇音声母相拼的“o[o]”,在东北方言中大多数都发音成“e[]”,比如将“摸”读成“me[m55]”。儿化音现象偏多。调值也有一定的差异,阴平调(一声)的调值相当于普通话中的33或44。从生理规律来看,东北方言的声韵配合结构相对于普通话更整齐,说起来更省力,更符合人类发音习惯和节奏。语法方面拟声词做修饰语、叠词使用频繁等现象较为普遍,如“嘎嘎乐”(笑的声音)、“嗷嗷喊”(很大的喊叫声)、“穷得叮当的”(形容特别穷困)、“冻得嘶哈的”(表示很冷)等。词汇来源渠道也较为多元,大量吸收了北方少数民族、北京、山东等方言词汇。这些特点的形成与东北地域的自然环境、文化、历史以及东北人的性格等都有关系。
语言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与特定区域的历史文化和人文景观有着密切的关联。正如语言学家萨丕尔(Edward Sapir)所言:“语言有一个底座。说一种语言的人是属于一个种族(或几个种族)的,也就是说,属于身体上具有某些特征而不同于别的群的一个群。语言也不能脱离文化而存在,就是说,不脱离社会流传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1]萨丕尔这个“底座”可以看成是语言形成结构的一个比喻说法。换言之,文化是构成语言特点的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与皮亚杰论述的具有“整体性、具有转换规律或法则、自身调整性”[2]的“结构”十分吻合。
东北地区人少地多,周围被白山黑水围绕,气候寒冷,自古就以农耕和渔业为主,生存条件十分艰苦。这样的自然条件培育出东北人坚毅、豪爽和情感外露的性格,待人处事热情好客、果敢干脆的做事风格。东北地区多民族聚居历史较早,又是清代皇族——满族人的发祥地,历史上发生过“闯关东”这样的移民史,所以文化交流十分频繁。这些人文景观、地域文化“底座”彼此之间互相渗透、转换,逐渐形成一个整体隐藏在东北方言中的深层结构,历史地规范着东北方言的形成。今天我们可以在东北方言的外在特点上感受到这一点,比如东北人在与人交流时问“怎么地”时会说“咋地”,“怎么办”则说“咋整”,“没把握”叫“够呛”,“干什么”说“干(gà[kA51])哈”。这都是东北人说话办事求简单、喜干脆的表现。另外东北人在日常生活交流过程中经常使用“老”、“可”、“贼”等程度副词,重音也都放在“老”、“可”、“贼”等字上。例如:“老鼻子了”(形容多)、“老吓人了”(特别害怕);“可抓到你了”(迫不及待抓到一个人或事物)、“可邪乎了”(形容特别过分)、“可能白话(hua[xua])了”(特别能说会道);“贼好吃”(特别适合口味)、“贼像样”(做事很讲究)、“贼损”(形容人特别坏)。这些则是东北人感情外露、丰富,喜怒形于色,好坏流于言表的具体表征。东北方言中亲属称谓词如“老妹儿”、“大妹子”、“大姐”、“哥儿”、“大爷”、“叔儿”等使用频率较高,这与东北地区自古以农耕文明为主有关。乡土文化中“亲情”是维系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纽带,自然会培育东北人天生重亲情的情感特征。此外,这种文化结构也影响了东北方言词语的结构。如在形容个人感受、体验时,东北人更喜欢用叠词、拟声词或者感知词,如“拔拔(bá[pA35])凉”(本意水特别凉,引申感情上的痛苦)、“喉喉咸”(特别咸)、“关系钢钢(gánggang[kɑ35][kɑ])的”(关系好)、“嗞(zí[tsi35])儿嗞儿辣”(非常辣)、“哇哇哭”(哭得很伤心)、“嘎嘎甜”(gága[kA35][kA]太甜了)、“佼佼酸”(很酸)、“撂秆子”(人跑了)、“呆呵地”(反应迟钝)等。这些词语在描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时显得格外生动、形象、直接。
东北地区最早的文化可以追溯到燕国,这与中原地区相比要晚得多。但是东北地区多民族聚居的历史却相对较早,一些如满族、蒙古族、朝鲜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和锡伯族等众多少数民族的祖先都曾生活在此。清代满族人入关后,大量汉族人涌入到这片黑土地。伴随历史上(1920—1930年间)的“闯关东”移民潮,很多关内(北京、河北、山东、天津)人也陆续把他们的方言源源不断地带到东北。这些多民族聚居文化和多地域移民文化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不断交融、磨合和渗透,最后以一种构成主义的方式调节着东北人的思维和表达方式。这可以从东北方言中保留着大量少数民族和关内词汇这一特点得到证明。比如来自满族的语言有:东北人用骨关节来玩的一种民间游戏“抓(chuǎ[tʂ‘ua214])嘎拉哈”中的“嘎拉哈”;东北人口头语中表示应答的“嗯哪”;形容某人特别能说会道的“勒勒”;形容人说话办事不干脆的“磨叽(磨蹭)”;说女人是泼妇的“咋呼”;形容人或事物脏的“埋汰”;代替捉迷藏的“藏猫儿”等。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也有很多,如:“那达慕”(蒙古族运动会)、“老嘎达”(排行最小)和“把式”(精通某种技巧)等均来自蒙古语,“唧个啷”(争吵)、“金达莱”(花名)、“道拉吉”(桔梗)等都来自朝鲜语。关内地区的方言词语也频频出现在东北方言中,如:东北人经常说的“撒丫子”(快跑)、“哈巴狗”(一种小狗)、“地窨子”(一种半地下的简陋房屋)等都来自北京方言;“客”(qiě[t‘iɛ214])(指客人)、家雀(qiǎo[t‘iɑu214])(指麻雀等)等来自山东方言。
正如帕默尔所论述的:“语言史和文化史是联系在一起的,互相提供证据和互相说明。”[3]通过对东北文化史的梳理,就会发现历史上各民族势力之间此消彼长的变化的印记也会折射在语言上。随着满族在东北地区势力的不断扩大,其他少数民族逐渐臣服于清代。这些被征服民族的文化会以地名的形式保存在征服者的语言里[4]。东北地区很多地名都来自少数民族语言,如“杜尔伯特”(黑龙江省一个县,蒙语:四)、“萨尔图”(大庆市的一个区,蒙语:月亮升起的地方)、“昌图”(辽宁省一个县,蒙语:绿色的草原)、“查干浩特”(吉林省一个县,“浩特”(蒙语)指城寨、村寨)、“齐齐哈尔”(黑龙江省一个市,达斡尔语:落雁)、“加格达奇”(内蒙古自治区一个区,鄂伦春语:樟子松生长的地方)、“大兴安岭”(锡伯语:白色山岭)、“松花江”(“松花”,女真语:“白色”)、“佳木斯”(黑龙江省一个地级市,赫哲语:尸体)。今天在使用这些词语时,它的本意已经没人注意,可当我们追问时,就会发现多民族融合过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后文化作为调节手段留下的痕迹。这些少数民族词汇的吸收和地名的设立,无形中多元化了东北方言的构成途径,同时也为多民族之间的交流清除了语言障碍,为多民族融合铺平了道路。
独特的人文历史、地域文化环境造就了东北方言多元化的特点,满足了更多人交流的需求。它传递情感形象、生动,表达意思简短、直接,与人交流亲切、富有幽默感,加之与普通话十分相似,所以特别易于理解和接受。但是囿于时空的限制,历史上没有“火”遍大江南北。进入新世纪后,随着现代网络和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的兴起,东北方言的流行终于借到了“东风”。
东北方言的构成特点满足了一种语言可以流行的一个基本要求,那就是让人“听得懂”,但这只是它可以传播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近年来,伴随东北地域题材的电视剧、二人转和小品等东北方言主导的、人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不断登上荧屏,东北方言搭载上了传播容量大、速度快、覆盖面广的现代传播媒介,这为其传播提供了充分条件。正如麦克卢汉所说:“在英国,电视来临以后最非同寻常的发展动态之一是地区方言的复兴。一种土腔或喉音就相当于一种时兴的女士马靴……这一变化是我们时代最意味深长的文化现象之一。”[5]354不仅仅是在英国,世界都因电视和网络媒介的兴起,进入到了地球村时代。这让一些本是在特定地域交流和传播的方言变得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如果它又能让人“听得懂”和易于理解,那么广为流传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说文化是东北方言结构和特点形成的本源性“底座”,那么现代传播媒介则是使其能够传到千家万户的媒介结构。因为现代传播媒介的兴起可以给个人和社会带来一种新的“尺度”[5]18。媒介作为一种技术,可以在不同尺度上调节信息的传播,可以让一些信息大尺度地广为流传,也可以让它“门不出户”。现代大众传播在传播东北方言的过程中,进一步对其进行调节、规范,最终整合成乐于听、好记住的形式,以便适应受众的接受心理和喜好,从而才能广为流传。
电视剧、小品和二人转作为一种通俗艺术形式,要实现其商业价值,首先应该做到语言形式通俗易懂、大众化。受众普遍对富有亲和力和幽默感的语言形式有好感。东北方言在语言学界被认为是最具有亲和力的语言,因为东北方言在传情达意时形象、生动和富有感情色彩。如小品《相亲》中的“咱们可到哪儿倒腾那后悔药去”,“倒腾”二字字面具有翻来倒去的意思,用在这里把买卖东西的抽象交换环节形容得具体可感,直接又形象。再如另一句台词“我这心里头热乎乎地”,“热乎乎地”本来形容一个物体的温度,温暖却不烫,这里用来形容人当时的心理感受,既直观又亲切。在小品《拜年》中也有类似的例子:“这嗓子都干巴了。”“干巴了”本来形容物体表面因缺水而产生的龟裂状,这里是当时特别渴的生理感受的形象化表达,传递感受非常到位。再如“把你撸下来算对了”、“这么多年搂(lōu[lou55])够了”、“你给我们整点水呀?”这三个句子中分别用了三个动词:“撸”、“搂”、“整”,把人内在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状态形象、生动地描绘出来。“撸”反映当事人不是自愿不干某件事情,而是因某些外在原因被迫使其无法继续从事某事,强调那种外力的强大、不可抗拒性。“搂”,本来在东北语境中是指不分东西好坏、全部往自己这里拿,这里形容人当官贪污时的贪婪性,非常准确。“整”本来有做、办的意思,这里主要强调做和办的随意性,与当时的语境特别温和。因为当时说话者刚刚在言语上攻击了作为主人的对方,而对方肯定不会很精心为自己准备什么,所以用一个“整”字。这个字的运用既能看出说话者自己有自知之明,又可以表达出在人家做客时的一种随遇而安的心理和不能挑三拣四的礼节。再如“我们这次去的那地方儿老好了!”(《本山快乐营》谢大脚台词)这里使用了“老好了”,“好”字的意思大家耳熟能详,加上一个“老”字就使“好”的程度大幅度提升,感情色彩十分浓厚,将内心那种喜爱之情充分地表达出来。这就是赵本山说的:“东北人说话‘不装’,往往用不着什么‘三番四抖’,说出来就有喜剧效果。”[6]从这句话里可以理解出,媒体上使用东北方言描述事情和传达情感时既得直接又要幽默。像“哇哇的”(小品《拜年》)、“哎呀妈呀!”(《本山快乐营》赵四台词)和赵本山早年小品《相亲》中的“妈呀!”在小品《不差钱》中小沈阳也频繁使用。这些词韵母都是元音,都是开口呼,在表达惊讶感情时特别直接、到位,说起来也特别省力。也就是说,传播媒介把东北方言整合成“不仅它的基本义在理性上描绘事物的性质、状态或行为,还以附加义来充分表达这些性质、行为或状态具有的形象或表现的情感”[7]的形式,因为这样的方言形式才是受众乐于听的,才可以接受。
一种语言形式如果想流行和广为流传,除了让人喜欢听、能接受外,还需要做到让人能很快记住,而好记的首要条件就是简洁。东北方言词汇在交流过程中表达意思时,相对普通话而言要简洁得多。
如小品《拜年》中高秀敏的台词:“你去坐那等着,别(bái[pai35])吵吵了。”这里的“别”实际是不要(búyào[pu35][jɑu51])的连读音,目的是读起来省劲,变成一个字和一个音则更简洁和省力。再比如赵本山的台词“咋沟啊?”高秀敏的“比啥呀?”都是普通话中的“怎么沟通啊?”“比什么呀?”的简略形式。小品《一加一等于几》中也有类似的结构,如“我说你咋还不进屋?”这种情况在小沈阳和沈春阳合演的小品《上海滩》中更为明显。如二人在打电话时的情景:
许文强(小沈阳):喂,程程吗?(普通话中应该说:“喂,你好,请问你是程程吗?”)
冯程程(沈春阳):啊,是我啊,你谁啊?(普通话中应该说:“你是谁啊?”)
许文强(小沈阳):我你强哥。(普通话中应该说:“我是你强哥。”)
冯程程(沈春阳):啊,强哥啊,你找我有啥事啊?(普通话中应该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啊?”)
许文强(小沈阳):程程,你干啥[kan51,xa35]呢?(普通话中应该说:“你干/做什么呢?”)
冯程程(沈春阳):呆[tai214]家擗[p’i214]苞米呢。(普通话中应该说:“我在家收割玉米呢。”)
这个场景如果用普通话表达,会使用更多的词语,浪费更多的时间,同时也不利于记住,喜剧效果会大打折扣。
再如小品《不差钱》中也有类似的简洁语言。赵本山台词:“你们酒店怎么要啥啥没有,什么玩意儿,这人家好容易来一次,把你老板找来!”“吃啥啊?”“要啥啥没有”在普通话中应该说成“要什么什么都没有”,“好容易”应该说成“好不容易”,“吃啥啊?”应该说成“吃什么?”这些简短的方言使用时好记、易于表达,富有节奏感,具有以假乱真的功能,给人造成一种真实感觉,而这恰恰是小品的包袱所在。小品《送水工》中送水工(赵本山饰)的台词也有这个特点。如“你得往前撵啊,不能老在后面!”“撵”在普通话中应该说成“追赶”,“老在后面”应该是“经常落到后面”。这些简洁的语言大家听一次基本就可以记下来,记下来才能在交流过程中使用,随着使用的范围越来越广,流行则是必然的结果。
至此,本文分析出东北方言近年来之所以广为流行的原因:既根源于受到文化“底座”影响和制约的自身特点,又与现代传播媒介的整合密切相关。
[1]萨丕尔.语言论[M].陆卓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186.
[2]皮亚杰.结构主义[M].倪连生,王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11.
[3]帕默尔.语言学概论[M].李荣,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22.
[4]罗常培.语言与文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64.
[5]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增订评注本)[M].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6]肇恒玉,黄殿礼.魅力东北话[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0:序言001.
[7]贾彦德.汉语语义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