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初期基督教出版业走向联合的前因后果

2018-04-12 06:44
东岳论丛 2018年5期
关键词:总署书局基督教

陈 铃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新中国成立后,除国民党政府官僚资本性质的出版机构由国家予以没收外,还有相当数量的资本主义性质的私营出版单位存在。根据中国共产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利用、限制、改造政策,人民政府在协调公私出版业关系的同时,1950年即开始对私营出版业进行必要的调整和初步的改造。1954年起,按照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政策,对私营出版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全面展开,到1956年基本完成。在此期间,基督教出版业同样接受了调整和改造,但整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其背后原因亦相当复杂,值得深究。有关这方面的研究,目前尚不多见,且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①美国学者何凯立对1949年前基督教出版业内部的自发联合较早做过研究,参见[美]何凯立著,陈建明、王再兴译:《基督教在华出版事业(1912-1949)》,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赵晓阳研究员曾对基督教文字出版事业在中国的最后命运做过相关研究,参见赵晓阳:《青年协会书局与中国基督教文字事业》,《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4年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11月1日第1版;赵晓阳:《基督教新教传教士文字事业在中国的最后命运》,《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3期。朱晋平则对1949年后中国共产党对以上海为中心的私营出版业的改造做过较为系统的研究,参见朱晋平:《中国共产党对私营出版业的改造(1949—1956)》,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版。上海市社会科学院的周武研究员对抗战后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上海市出版业的变迁做过深入的研究,参见周武:《从全国性到地方化:1945至1956年上海出版业的变迁》,《史林》,2006年06期。香港学者邢福增曾在其专著里对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基督教出版事业有过较为细致的论述,其中也涉及到本文的主题,但在内容和观点上都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参见邢福增:《基督教在中国的失败?——中国共产运动与基督教史论》,香港:道风书社,2013年增订版。。本文以上海基督教出版业*上海是近代基督教出版业的中心。新中国成立后,因为面临多种困难,大量基督教出版机构相继停业,剩下的也基本上集中于上海。因此,上海基督教出版业的变动具有全局性意义。为讨论中心,试图从内外部因素相结合的角度厘清新中国成立初期基督教出版业走向联合的来龙去脉,并挖掘这一历史事件蕴含的多重意义。

一、基督教出版业内部的自发联合

1942年,在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the National Christian Council of China)由全国性教会和基督教机关合作组成,负责推进各项教会合作事工。太平洋战争后,该会西迁内地,前总干事陈文渊、干事孙恩三等在成都召集各教会领袖正式组织全国基督教协进会办事处,并仍推陈文渊为总干事,该会的上海办事处则已名存实亡。作为全国性基督教联合机构,全国协进会代表着来自美国、英国及自治领、欧陆国家的新教教会和机关团体,其中美国差会背景的教会占主导地位。全国协进会产生的最大作用是各自为政的中国教会终于有一个总的协调机关。(简称“全国协进会”)的协调下,由英华书局(成都)与当时前往华西的青年协会书局(上海)、广学会(上海),及田家半月刊社(北平)4个团体在成都联合组成“基督教联合出版社”(the United Christian Publishers)。基督教联合出版社的组建可谓是抗战背景下严峻形势所造就的时代产物,因为各家“在神学思想和社会观点上存在很大分歧”。但客观地说,联合是有实质性内容的。当时,上述4家出版机构曾达成一项协议。首先,各出版机构要将它们的全部书稿交由基督教联合出版社统一支配,并以联合出版社的名义出版,否则就退还给相关机构,由其自行决定是否以自己的名义出版。其次,每一部书稿出版之后,上交书稿的机构在保留其版权的同时将50%的纯收入分给基督教联合出版社以弥补其在该项出版物上的费用。再者,4家出版机构的编辑工作也要受基督教联合出版社的集体指导*[美]何凯立著:《基督教在华出版事业(1912-1949)》,陈建明、王再兴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165页,第166页。。按照该项协议,基督教联合出版社掌握相当分量的行政权力。

基督教联合出版社在战时除了编辑出版这4家单位的书籍,还直接负责刊行《天风》周刊与《基督教丛刊》。在1946年该社迁沪之前,除原有的4个会员外,又有汉口“圣教书会”、成都“青年问题月刊社”、南京“载社”(其后改为“金陵神学院编辑部”)加入为正式会员*《中国基督教出版协会的缘起与略史》,上档藏,U130-0-5-1,第2页。。这样,联合出版社内已有7个会员团体。但是,战后各成员单位返回上海、北平、南京等地,再加上内战的爆发,联合出版社内部的旧有矛盾就日益浮现,最明显的就是神学观点上的分歧,比如广学会的人就曾经抱怨他们的董事会对联合出版社直接刊行的《天风》周刊从来就不满意,因为后者“太自由派”⑤[美]何凯立著:《基督教在华出版事业(1912-1949)》,陈建明、王再兴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165页,第166页。。

争论的结果就是,基督教联合出版社不得不重新加以改组。1947年11月6日至8日,基督教联合出版社举行年会,然后依据年会决议,改组为“基督教出版协会”(The Council of Christian Publishers),重新修订章程,计划协作事工。新任职员如下:主席缪秋笙,副主席文励益(Rev.F.G.Onley),会计薄玉珍,执委胡祖荫、吴耀宗、张雪岩、吴高梓、慕天恩等人。至于该社所出版之《天风》周刊及《基督教丛刊》两大定期刊物,则另组“天风社”负责进行编辑发行事宜。同时天风社加入基督教出版协会为会员之一*《天风》,第98期,1947年11月29日,第15页。。此次改组的一大成绩是合并了“书报发行合会”(the Christian Publishers Association)*该机构是上海基督教出版机关为了在文字工作方面谋求合作而组织起来的一个团体,成立于1917年,其最大贡献是刊行《出版界》以沟通文字消息。1937年因受战事影响曾宣告停顿。当时“书报发行合会”正在设法恢复其原有组织并已于10月间将《出版界》复刊。经双方磋商后,该机构于同年12月决定将原机构取消,正式并入基督教出版协会,而《出版界》的编印与发行亦移交基督教出版协会办理。参见《中国基督教出版协会的缘起与略史》,上档藏,U130-0-5-1,第2-3页。。为避免发生之前的摩擦纠纷,这次改组大大削弱了基督教出版协会统合各会员单位的权力。相较之前的基督教出版联合会,新的协会主要具有以下几个特点:1、除刊行《出版界》这份行业杂志,协会本身不再出版其他报刊书籍,而是扶助各家出版机构的联合发行事宜;2、协会之会员仍有自行创作与发行文字作品的权利,不过需要和其他各家出版机构协商;3、协会之章程还特别规定选举其中的6家会员机构,每一家分别为协会服务3年,主要职责是协助协会下拨资金,并代表读者的利益;4、协会不会截留各会员单位日常的经营收入,亦不会干涉其收入作何使用,相反协会将设法争取外界的各项资金支持,以加强各会员单位的力量*China-55(原文无日期),New York:Foreign Mission Conference of N.A,Far Eastern Joint Office,China Committee,1947-1951,Film S37,p.4.。可见,新的协会不再享有原来的出版发行、分享利润之权益,而是转化成为一个松散的服务机构,最重要的服务项目就是向国外争取资金,再将资金下拨给各会员单位,而协会里面的各会员单位则拥有很强的自主独立性。这个转变非常重要。

经过改组后,陆续又有新的基督教出版机构加入协会。大概到1948年底,已有天风社(上海)、中华信义会书报部(汉口)、中国宣道书局(武昌,后迁香港)、中华基督教宗教教育促进会(上海)、中华圣经会(上海)、广协书局(上海)等6家机构。1949年10月,协会举行第一届年会正式接受上列各单位为基本会员。1950年,协会第二届年会又接受下列正式会员:中华圣公会书籍委员会(上海)、希望月刊社(成都)、恩友月刊社(北京)*《中国基督教出版协会的缘起与略史》,上档藏,U130-0-5-1,第3-4页。。这样到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的基本会员有16个团体。

可见,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是促进基督教出版机构之间联系与合作的上层组织,其中有7家会员位于上海,而且抗战结束后也以上海为活动中心。从基督教联合出版社到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的转化,深刻说明了基督教出版业内部因为各自神学基础的不一致,以至于对待联合问题莫衷一是,最后索性退回到互不相扰的“安全距离”。关于这一点,在1950年8月上旬由华东新闻出版局和上海新闻出版处召开的“上海市公私营出版业座谈会”上亦可看出。在会上讨论联营出版与单独出版的利弊得失时,宗教出版业的代表就提出“宗教书出版联营有困难,希望能自由出版”*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950年)》,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47页。。这一先天缺陷,在此后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筹备上海基督教出版事业的联合工作中暴露无遗。

二、北京座谈会

1950年10月18日至25日,全国协进会第十四届年会在沪召开。大会选出新一届执委会,吴高梓为会长,崔宪详、吴贻芳、吴耀宗为副会长*《协进》,第9卷第3期,1950年11月16日,第3-4页。。这次年会具有转折性意义。第一,中国基督教和帝国主义必须割断联系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而这个帝国主义,不言而喻主要是指美帝国主义。第二,经过此次大会,全国协进会原先强大的保守力量被边缘化,而吴耀宗为代表的教会内部进步力量则在全国协进会完全占据了上风。就在这次会议期间的10月22日下午,由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主办的中国基督教文字事业座谈会也在沪召开。会议主席为出版协会执委会主席缪秋笙,出席者为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年会代表120人,暨参加东道之10个基督教出版机关*10个基督教出版机关分别为广协书局、中华圣经会、天风社、中华基督教宗教教育促进会、青年协会书局、广学会、浸会书局、中国主日学合会、勉励会、福音书房。的代表20人。会上,吴耀宗讲演《人民时代的基督教文字事业》。吴耀宗认为基督教文字事业过去的一大毛病便是闭户造车,任何事情都由少数人来决定,不肯协商,不能收集思广益之效,今天的会就是要纠正这样的错误*应元道记录:《中国基督教文字事业座谈会纪要》,《天风》,第10卷第17期,1950年10月28日,第10页。。而在全国协进会第十四届年会结束数日后,即10月30日至31日,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第二届年会即在上海举行,到会代表40余人*《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1950年工作概况报告》(1950-1951),上档藏,U130-0-6-1,第6页。。这次年会正式通过一条议案,即“决意促成联营书店的实现”*《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的组织缘起和筹备经过》,《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关于送上“筹备经过”、“章程草案”的函》,上档藏,B1-1-1992-11。。

吴耀宗的讲演和之后年会通过的那条议案都大有深意,是和国家当时逐步对全国出版事业进行调整的时代背景密切联系的。是年的9月15日至25日,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在北京召开。出版总署胡愈之署长在会上作《论人民出版事业及其发展方向》的报告。会议决定本着“统筹兼顾,分工合作”的原则调整公私出版业之间的关系,并逐渐消除出版发行工作的无组织、无计划的现象,以求有计划地充分供给为人民所需要的各种出版物。10月28日,政务院又发布“关于改进和发展全国出版事业的指示”。指示中有几项要求对基督教出版业的发展相当紧要,即“全国公私营的书刊出版机构应当按时向出版总署提出其工作计划和工作报告,以便得到及时的调整和改善”;“出版总署也应当尽可能协助私营的大出版社确定专业的出版方向,并协助小出版社在自愿原则下合作经营,以克服出版工作中的盲目竞争和重复浪费现象。”*胡愈之著,戴文葆编:《胡愈之出版文集》,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143页。就在同一日,经政务院批准,出版总署发布了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的五项决议。上述政府的报告、指示与决议,意味着当时的基督教出版业即将走上“精简合作”的道路。担任出版协会执行干事的张伯怀*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的原来的执行干事林天铎于1950年5月辞职离会,继任执行干事张伯怀于8月下旬到会。张伯怀在基督教出版协会之后的一系列活动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后来说,政府的文件对当时参加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第二届年会的代表们“发生了很大的感召作用”,“在每次讨论会中大家都觉得我们对于出版总署所决定的发展人民出版事业的基本方针,应该切实掌握,努力实行。”⑤《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的组织缘起和筹备经过》,《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关于送上“筹备经过”、“章程草案”的函》,上档藏,B1-1-1992-11。

第二届年会结束之后,在接下去的大约三个月内,基督教出版协会即着手向全国各基督教出版机关进行一般性的宣传与教育工作。这种工作,主要以发通讯与调查表、召开讲座的形式进行,目的是了解各机关对于联营计划的反应,并让各机关在原则上认识到联营书店的重要性与急迫性⑥《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的组织缘起和筹备经过》,《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关于送上“筹备经过”、“章程草案”的函》,上档藏,B1-1-1992-11。。在大致完成前期准备后,出版总署开始和吴耀宗方面进行接触,以指导促进各基督教出版机关之间的调整工作。

1951年2月12日,吴耀宗于北京青年会致信张伯怀。在信中,吴说是晚与出版总署胡愈之署长晤面,胡很关心基督教出版事业,“拟与我们谈”。吴还建议请张伯怀及胡祖荫、金炎青一并来京。吴本人的意见是出版机关今后需精简合作,出版方面要联合机构、统一计划,但出书仍可用自己名义*《吴耀宗关于宗教出版机关精简合作计划的函》,上档藏,B1-1-1992-2。。吴在信中提及的张伯怀、胡祖荫和金炎青三人,分别代表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广学会与中华浸会书局。

会面之后,出版总署于2月24日致函上海市人民政府新闻出版处。函件首先略述了2月12日出版总署和吴耀宗座谈的情形,大致和吴耀宗信中所写的内容一致。对于吴耀宗的建议,出版总署表示同意在3月中旬举行基督教出版机构主要负责人的座谈会,“但须待吴回国后由他来参加召开及帮助主持”。最后,出版总署要求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先进行对张伯怀、胡祖荫、金炎青三人的“初步了解及预为布置”,“并对改进这些出版机构提供初步意见”,待座谈日期决定后,再由上海市新闻出版处“派员偕行并协助他们办理来京手续”*《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关于准备参加基督教出版机构主要负责人座谈会的函》,上档藏,B1-1-1992-3。。

根据出版总署的指示,上海市新闻出版处派出一位得力干部专门审查了广学会、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中华浸会书局3家的材料,并于一段时间后向出版总署提交报告。报告有以下要点:首先,审查人认为张伯怀可以不必去京,而吴耀宗之所以建议张一同赴京,是因为张实际上很可能是广学会负责人胡祖荫的人马。其次,报告分析了广学会和中华浸会书局的经济情形。两家都有广大的财产,与不算少数的现金。但这些财产都不生利,譬如广学会大楼当时有1亿3千多万的房租收入,但管理房产的支出也达1亿3千万元,每年不过多余几百万元。这两家的营业额也都很大,广学会6亿多,浸会书局2亿多,但支出都超出了营业收入。其余依靠捐款收入,而捐款的大部分是外国教会。再者,报告指出基督教出版协会系各出版单位合组的联合上层机构,即外国方面来的宗教出版的津贴拨款集中由该会收受后,再由该会分派给各会员,由该会的账目可知各参加会员大都接受了该会的津贴。最后,报告提出这些出版机构要精简节约,有计划生产,加强整顿。尤为重要的是报告指出要组织一个总的机构,各单位都可参加,而以上海地区为限,通过这个机构加以领导控制,至于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则可以取消,但如果对方要保存也听之*《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关于准备参加基督教出版机构主要负责人座谈会的函》,上档藏,B1-1-1992-3。。

从以上出版总署和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往来函件中,可见在3月中旬举行基督教出版机构主要负责人座谈会之前,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已经初步摸清了赴京人员和3家机构的底细,同时提出初步处理意见。值得一提的是,报告对基督教出版协会所起作用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并认为该机构的存在已无多少实际价值,而应当另行组织一个以上海地区为限的、各单位参加的“总的机构”。那么,报告为何要提出这一设想?正如全国协进会曾是中国基督教会总的协调机关,但最后还是被弃之不用,而是在1951年4月另行成立中国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筹委会*1951年4月16至21日,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全国基督教团体会议在北京举行。会议由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宗教事务处召集。基督教全国、区域、地方性各团体和个人代表共151人出席,代表31个基督教派和26个基督教团体。会议地点在中央教育部大礼堂。这次会议的一大结果就是宣告成立“中国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筹委会”,筹委会主席是吴耀宗,常务委员为吴耀宗、涂羽卿、陈见真、邓裕志、李储文、沈德溶、施如璋、崔宪详、刘良模、谢永钦、罗冠宗。筹委会的成立,使得全国基督教的爱国运动与革新运动有了统一的领导机构。一样,基督教出版协会作为新中国成立前延续下来的旧组织,在政治上已经失去其合法性,所以作为一种彻底革新的手段,必须成立一个新的组织。从后面来看,也确实照这样去操作。但基督教出版业实现精简合作这项意图的贯彻,当时仍离不开以基督教出版协会的名义进行。

1951年3月16日,基督教出版机构主要负责人的座谈会在京召开。关于这次会议的详情,4月7日出版《天风》中的《基督教出版事业今后努力的方向》一文曾予以报导。文章大意如下:中央出版总署在京召开基督教出版会议,基督教出版界出席者有吴耀宗、张伯怀、胡祖荫、金炎青、孙恩三、陈建勋、李素良7人。会议由出版总署胡愈之署长主持,并有出版总署有关各司长、处长及京、津、沪、汉四地新闻出版处负责同志参加。会议听取了目前基督教出版界的工作情况,讨论并通过了《基督教出版事业今后努力的方向》,于22日胜利闭幕。《基督教出版事业今后努力的方向》主要是号召全国尚未停止接受外国津贴的基督教出版机关立即停止接受任何方式的外国津贴,彻底肃清帝国主义的一切影响并积极推进三自革新运动。这份宣言对基督教出版机关的根本性影响在于通过“团结并调整全国基督教出版事业,逐步走向统一经营”*《基督教出版事业今后努力的方向》,《天风》,第11卷第13期,1951年4月7日,第1页。。

但就是这篇文章,引起不小的波澜。因为出版总署于2月24日致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函件中,曾明确说这次会议“但须待吴回国后由他来参加召开及帮助主持”。可是,《基督教出版事业今后努力的方向》一文中却说:“会议由出版总署胡愈之署长主持,并有出版总署有关各司长、处长及京、津、沪、汉四地新闻出版处负责同志参加。”《天风》的这种说法,显然违背了出版总署的意图。因为《天风》是在上海出版的,所以上海市新闻出版处首先发现这一问题,并立即发文告知出版总署。出版总署收到来文后,即向吴耀宗查询。吴耀宗了解情况后,遂向出版总署承认《基督教出版事业今后努力的方向》一文所载与事实有出入,并称因《天风》编辑事先未将此项记载原稿交其过目,致有此错误,吴还答复出版总署这一错误将在《天风》第260期中自行更正。4月28日,出版总署在下发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文件中说明了事情处理经过,并抄附吴耀宗提交的更正稿一份,以供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参考。更正稿强调会议的几位基督教出版机关的负责人事先经由吴耀宗邀约,胡愈之只是在座谈会期间被请到场讲话而已,从而大大淡化了出版总署及胡愈之的作用*《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关于“天风”刊载吴耀宗关于基督教出版事业座谈会消息更正稿的函》,上档藏,B1-1-1992-9。。而《天风》原先登载的文章等于提前暴露了出版总署试图通过吴耀宗等人统筹划一基督教出版机构的意图,既有损政府与基督教界人士的关系,也容易让基督教界内部产生嫌隙,不利于基督教出版协会出面去推动基督教出版机关的联营事业。尽管出版总署和吴耀宗及时采取了补救措施,但事后来看,《天风》的这一无心之失还是留下了不良影响。

三、联营书店计划的酝酿

北京会议结束后,吴耀宗曾向出版总署去函,大意是在基督教出版事业联营之前,政府能否照顾解决各出版机关的经济困难问题。4月4日,出版总署在给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文件中作出答复,并请其代为口头转告吴耀宗。据答复可知,出版总署只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协助,在不少事项上都不置可否,可以说给吴耀宗浇了一盆冷水。比如,针对基督教各出版单位目前遭遇经济困难,出版总署的意见是“可由个别自行设法解决”,等到联营基本告成,政府才能给予贷款;关于来自英国的接济款项,出版总署认为“当然不应接收”,“此事基督教本身应视为对三自运动的一种考验。”*《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转告吴耀宗关于基督教出版事业处理办法的函》,上档藏,B1-1-1992-7。基督教出版协会原本存在的一大目的就是为各会员单位争取资金。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基督教出版协会内得不到政府的及时资助,外又无法接收国外捐款,不免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无形中也大大降低了它之后在联营书店筹划中的号召力与凝聚力。

无奈之下,基督教出版协会不得不采取措施,酝酿联营计划。第一,请中国图书发行公司的负责人对于出席北京座谈会的代表们讲说他们的经验作为初步教育;第二,请上海新闻出版处代为搜集各联营书店的章程规则作为参考数据;第三,分别拜访上海各联营书店的负责人,以了解他们的实际情形;第四,约请上海各联营书店的负责人对本市基督教出版机构同人作报告演讲,以加强同人对联营书店的认识与信念。5月17日,在基督教出版协会执行委员会第52次会议中,决议以首先决定参加的广学会、青年协会书局、浸会书局为基本单位,着手筹备,并推派吴耀宗、张仕章(青年协会书局),胡祖荫、张仁镜(广学会),金炎青(浸会书局),张伯怀(基督教出版协会)为筹备委员,同时指定张伯怀、金炎青二人为正副筹备主任。接下来,新成立的筹备委员会依据各项参考数据与参加单位的实际情形拟具了一份联营书店的章程草案,此后数月内,又多次修改此草案。由章程草案可知,联营书店的作用是以发行基督教书刊为主要任务并可兼营一般性的出版物,而且各参加单位所出版的一切书刊均归该店统一发行;联营书店的总店设于上海,以后依照实际需要与能力,在全国各大都市设立分店;联营书店的最高主管机构是由5人组成的管理委员会,设主任委员1人,副主任委员1人,负责执行管理委员会的政策与议案*《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的组织缘起和筹备经过》,《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关于送上“筹备经过”、“章程草案”的函》,上档藏,B1-1-1992-11。。

草案拟定后,筹备委员会曾数度努力争取中华圣经会与时兆报馆等机关参加为基本单位。筹备委员会的正副主任曾分别与各该机关的负责人员及管理机构举行座谈会交换意见。但是这些机关迟迟未作出正式决定。筹备委员会最后只好仍以广学会、青年协会书局、浸会书局为基本单位。最后是联营书店的营业政策、资金、人事与地点的协商。经过讨论,筹备委员会决定如下:以实事求是为基本营业政策,开办时由最小规模着手,避免一切的铺张浪费;资金总额定为人民币2亿元,广学会承担1亿元,青年协会书局5千万元,浸会书局5千万元;开办时暂不设正副经理,其职责由管理委员会的正副主任委员兼任之;专任职工暂定为5人,由广学会现有职工中选聘3人,青年协会书局1人,浸会书局1人。由以上5人中指定1人为营业主任。在正副主任委员指导之下,负责一切营业事项;联营书店暂以广学会现在的门市部为地址。将来业务发达时,再依实际需要考虑扩充或迁至其他适当地点*《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的组织缘起和筹备经过》,《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关于送上“筹备经过”、“章程草案”的函》,上档藏,B1-1-1992-11。。

对照上述的章程草案和事实上的筹备结果,不难发现即将成立的“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存在名实不符的缺陷。所谓的“联营书店”,其实只是一家总店而已,资金规模小,职工少。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参加联营书店的出版机构始终只有广学会、青年协会书局、浸会书局3家,至于神学上较为保守的中华圣经会与时兆报馆,虽经数度争取,但始终不为所动。这无疑降低了联营书店存在的意义,使筹备委员会一班人颇为尴尬。

最终,经过3个多月筹备之后的8月28日,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筹备主任张伯怀、副主任金炎青将“筹备经过”与“章程草案”各一份呈送上海市新闻出版处,请新闻出版处审核指示以便遵照进行组织,即申请备案。9月1日,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对张伯怀和金炎青送来欲批准备案的呈文的初步意见是:基督教联合书店系遵照北京座谈会而筹建,原则上可予批准,但目前只有3家联合(主要的3家),其余都未加入,意义有限。是否可以采取暂不答复,一面与外事处总登记处、宗教事务处联系,得出结论后再复。9月3日,新闻出版处副处长叶籁士批复同意这样办。随后,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分别向上海市外事处、上海市宗教事务处征求二者的意见,并向中央出版总署、华东新闻出版局请示处理方针*《上海新闻出版处关于基督教联营书店成立如何处理的请示》,上档藏,B1-1-1992-25。。9月20日,中央出版总署回复称中国基督教联营书店可以核准成立*《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关于基督教联营书店可以核准成立的复函》,上档藏,B1-1-1992-28。。10月15日,上海市外事处处长黄华的答复是“本处无意见”,并建议向上海市宗教事务处联系决定*《上海市人民政府外事处关于成立基督教联营分店的函》,上档藏,B1-1-1992-27。。

四、转向“联合书局”及其夭折

由上述意见和批复可见,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对于联营书店只有“三家联合”这一点是很不满意的。不过因为联营书店确实是根据北京座谈会精神而筹备的,故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原则上同意批准其成立,中央出版总署亦称“可以核准成立”。但就在此时,联营书店突然被要求加快联合的进度。8月底至9月初,第一届全国出版行政会议在北京召开。9月4日,副署长叶圣陶在会议总结讲话时指出要加强对私营出版社的领导和管理。他希望代表们回去后就着手拟订计划,确定步骤,怎样让一些私营出版社走上联合出版或是公私合营的道路*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951年)》,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7月第1版,第315页。。9月中旬,上海市新闻出版处根据全国出版行政会议的精神,对基督教联营书店筹备委员会有所指示。该指示的要点即要将联营书店计划与联合出版计划并案办理*《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工作概况》(1951年2月20日起至9月30日),上档藏,U130-0-6-1。。显然,这个指示是为了改进联营书店前期筹备进展缓慢的状况。至此,联营书店虽原则上可以成立,但它必须在加快进度和充实内容的前提下方能成立,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联营书店”开始向“联合书局”过渡。

形势的突变让筹备委员会一下子无所适从,左右为难,因为按照此前联营书店的实际筹备情况,联营尚且存在困难,只有三家基督教出版机构参加,何况现在立即改为两步并作一步。但是,上海新闻出版处的指示又不能不认真考虑。基督教出版协会就此事先展开内部讨论。10月3日,张伯怀和涂羽卿谈话之后,又同胡祖荫、金炎青、缪秋笙及其他委员分别报告并征求意见,4日上午10至12时他又约请涂羽卿、胡祖荫、金炎青及应元道、余牧人举行座谈会交换意见。在座谈会上,涂羽卿认为联合出版重于联营书店,因为货色不继,则无书可营,并且联营的初期当以《天风》、《青年》、《田家》等几种宗教期刊为主要出版刊物,至于长篇巨著可不必急于求效;胡祖荫也认为彻底联营为解决个别问题的唯一办法,但广学会自身实无力革新其内部。从涂、胡的发言来看,二人是倾向于彻底联营的。但会上想必还有其他人表示不同的意见,只是张伯怀没有明说而已。这次座谈会最后决定由张伯怀与新闻出版处约定时间,大家共同去谈一次。就在4日下午4时,涂羽卿、胡祖荫、金炎青、张伯怀4人准时到达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就联合计划,4人提出如下建议:1、假使能限期促成联合出版社,是否就可以根据以往计划先成立联营书店?2、假使必须彻底联合,是否可以等吴耀宗先生回国后再运作?3、假使必须即刻进行,是否可以先在各出版机关内展开学习,进行检讨,以待时机成熟时再行拟具联合计划?对此,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回复直截了当:1、彻底联合既为政府新决意贯彻的政策,绝无再分两步进行的必要。2、联合既势在必行,就各单位的情形说,也不宜拖延太久,故当尽先着手筹备。3、普遍学习与具体计划可以同时进行,双管齐下,不必分为几个阶段*《张伯怀致吴耀宗的信》(1951年10月5日),《张伯怀关于送上吴耀宗先生报告联营书店情况的函》,上档藏,B1-1-1992-29。。

可见,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意见是要求尽速解决彻底联合一事,而且要求各基督教出版机关都参加联合,“普遍学习与具体计划可以同时进行”。眼见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态度如此坚决,4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下来,是讨论关于彻底联合的筹备人选。上海市新闻出版处指示仍由联营书店筹备委员会负责,但4人“提议请三自革新委员会指派”。这里的三自革新委员会,即“中国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筹委会”。4人的提议,有出于减轻原筹备委员会压力的考虑。最后双方的意见是除原有委员外,请三自革新委员会正式加派刘良模、沈德溶二人②《张伯怀致吴耀宗的信》(1951年10月5日),《张伯怀关于送上吴耀宗先生报告联营书店情况的函》,上档藏,B1-1-1992-29。。刘、沈二人都是中国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筹委会的常务委员,让他俩加入的目的是充实领导力量,减少联合阻力。

10月5日,张伯怀致信吴耀宗,报告前几日就加速联合一事和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商谈情形。10月9日,吴耀宗复信张伯怀。在信中,吴耀宗首先表示自己同意上海市新闻出版处的意见,指出目前基督教出版机构已然失去“至少在暂时还有继续存在的可能”,并说明先前的联营之所以失败,主要是“缺乏经济,缺乏领导”。接着,吴耀宗就彻底合并提出建议。吴耀宗认为,这个合并计划自然应当在三自革新筹委会领导下进行。关于筹备人选由联营书店筹备委员会负责并请三自革新会加派刘良模、沈德溶,吴耀宗表示都同意。在信中,吴耀宗所提出的合并计划的核心是筹设一个以基督教出版协会为联合机构的新组织,名称改为“中国基督教联合出版社”,恢复并推进从前在成都的组织,并按照新的需要,将出版协会改组。将来参加这个新组织的各基督教出版机构,要经过人事的调整,经济的处理,并将房屋、物资、书籍等移交新组织,最终完全融化于这个新组织,这就意味着旧的出版机构将彻底消失*《吴耀宗致张伯怀的复信》(1951年10月9日),《张伯怀关于送上吴耀宗先生报告联营书店情况的函》,上档藏,B1-1-1992-29。。诚如吴耀宗自己所言,建议里的“中国基督教联合出版社”和1942年在成都建立的“基督教联合出版社”有颇多相似之处。只是世易时移,产生两者的外部环境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尽管两者初看类似,实质则大相径庭。

吴耀宗旗帜鲜明的表态加速了彻底联合的进度。11月16日中午,基督教出版机关联合问题座谈会在四川路青年会第二分会召开。出席者为涂羽卿、张仕章(青年协会书局),胡祖荫、余牧人、应玫芬(广学会),金炎青、任大龄(浸会书局),沈德溶(三自革新委员会),缪秋笙、张伯怀(基督教出版协会)。刘良模因事缺席。对于联合的步骤问题,大家一致拥护新闻出版处最近的指示,即联合营业与联合出版同时进行,不再分为两个步骤,为了促成彻底联合,应尽先着手掌握各参加单位的实际情况。11月19日,金炎青、张仕章、余牧人、张伯怀4人又根据16日座谈会的结果,拟定了具体筹备步骤,由上述4人分头去落实。其中,张伯怀负责拟具联合机构的计划与章程草案*《上海新闻出版处关于基督教出版机关联合问题座谈会》,上档藏,B1-1-1992-34。。

11月25日至29日,全国出版行政会议传达大会在福州路召开。这次大会名义上由上海市书业同业公会筹委会主办,实际领导者则是华东新闻出版局和上海市新闻出版处。会议主要目的是学习贯彻全国出版行政会议精神,从而改进上海市的出版工作。大会将上海出版界分为8组,其中之一就是宗教组。参加宗教组的出版单位除了4家来自佛教界,其余10家全是来自基督教界*这10家单位分别是广协书局、中华圣经会、天风社、青年协会书局、广学会、中华浸会书局、中国主日学合会、福音书房、时兆报馆、救恩书店。经过1951年的外资津贴登记,4家出版单位(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宣道会、静修日程社、灵修日程社)自动停止了出版业务。6家期刊中有5种,包括知名的《时兆》《福幼报》《女铎》《基督教丛刊》等都自动停刊。37种教会内部刊物除极少数外,其余绝大部分也都自动停刊。。宗教组的召集人和正组长都是张伯怀。在29日的总结大会上,张伯怀代表宗教组发言。他说,这次会议让我们认识到宗教界的出版发行工作也是一种政治工作,宗教出版界要存着“戴罪图功”的心情,彻底检讨并改造自己及其工作。基督教出版界要努力实现酝酿已久的联合出版和联合发行计划,并积极推动从业人员的思想改造和业务学习。张伯怀的发言得到了新闻出版处处长陈虞孙的肯定*《上海书讯》第七期,《上海新闻出版处关于召开出版工作座谈会传达全国出版行政会议精神和决议情况的报告》,上档藏,B1-1-1939-85。。按理说,此次全国出版行政会议传达大会的召开是有利于推动上海基督教出版业的联合进程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1952年1月21日,张伯怀向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呈送5份文件,其中最重要的一份是《关于筹备“基督教联合书局”的初步意见》。张的目的如同去年8月28日一样,仍是请新闻出版处审核指示以便遵照进行组织,即申请备案。新的联合组织名称并非吴耀宗信中所建议的为“中国基督教联合出版社”,而是拟定名为“基督教联合书局”。由文件可见,计划建立的“基督教联合书局”以中国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为领导机构,其目的是“以完成全国所有基督教出版机关的彻底联合,提高出版质量,促进中国基督教会的三自革新为目的”。凡参加单位,应将其全部财产、业务完全并入联合机构。关于成立的步骤,还是先由性质相近而思想准备比较成熟的3个机构——青年协会书局、广学会、中华浸会书局——开始组织成立,待基础稳固以后,再分别考虑其他机构加入。文件还提出要进行民主改革,由参加单位选请筹备委员若干人组织筹备委员会,并设立房产及财务组、发行业务组、编辑出版组3个小组分头进行筹备工作。文件还规定了筹备的进度与计划:1、争取于1952年春季在上海正式成立总店。2、争取于1952年夏季基本上完成上海各单位的大联合。3、争取于1952年内基本完成全国各单位的大联合。同时文件公布了筹备委员及各组组长的提名名单。筹备委员为:吴耀宗、刘良模、沈德溶、金炎青、胡祖荫、郑勉之、任大龄、余牧人、张仁镜、林祖明、徐怀启、应元道、张伯怀。各组组长为:房产财务组,提名郑勉之任组长;发行业务组,提名金炎青任组长;编辑出版组,提名沈德溶任组长*《关于筹备“基督教联合书局”的初步意见》,《张伯怀关于筹备基督教联合书局的初步意见》,上档藏,B1-1-1992-37。。

应该说,这份文件相较于同年8月28日提交的“章程草案”已有很大的“改进”,操作上也基本遵照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和吴耀宗的最新指示。但是,这份文件还是暴露出一个致命的旧缺陷,即参加联合书局的基督教出版机构仍然只局限于青年协会书局、广学会、中华浸会书局3家。可见,尽管后面有刘良模和沈德溶的加入,但在“基督教联合书局”的筹备工作中,仍无实质性的突破,只在形式上有较大改变而已。这实际上大大降低了联合书局存在的意义,颇有换汤不换药的味道。在政府看来,这种不具有全面性和彻底性的所谓联合,实际意义并不大。

就在这一时期,政治形势又悄然发生新变化。1951年底至翌年初,全国规模的“三反”、“五反”运动相继开展,上海成为运动的中心。1952年1月24日,黄华致信新闻出版处处长陈虞孙。此信可以说是基督教出版事业联合工作的一大转折点。在信中黄华从贯彻落实党的宗教政策层面出发,认为目前基督教出版机构上层反动力量大*此处的“上层反动力量大”,应当给予公允的理解,不能简单推论某些教会团体和机构的领袖政治态度恶劣,拒不执行党和政府的政策。某些教会团体和机构的领袖之所以会在理解与执行政府政策上有偏差,往往和他们在教会国家关系中所扮演的双重角色有关,既要执行政府的相关政策,又要照顾平衡教会团体和机构内部的情绪或利益。参见陶飞亚、王德硕:《美国亚洲学会年会中的中国基督教史研究》,《东岳论丛》,2014年第1期,第76页。,下层也无良好的群众基础,因此“早联合不如晚联合”,要在内部有一清理,上层人事上有所准备,对方又能接受才好联合。因此,黄华建议陈虞孙考虑暂不进行联合,首先进行反贪污偷盗等工作,清除一些反动力量,进步力量能够插脚,再同意他们联营。黄华表示他可以通过进步分子在内部提出三反问题*《黄华致陈虞孙的信》(1952年1月24日),《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外侨事务处关于建议暂不进行基督教出版机构统一实行联营的函》,上档藏,B1-1-1992-1。。早年就读于燕京大学的黄华对基督教可谓相当熟悉,他在上海市委于1951年1月8日成立的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及宗教团体委员会里还担任委员和副书记。应该说,黄华的建议是有足够分量的。至此,基督教联合书局的筹备计划在短期内已无实现可能。

在接下来的运动中,广学会深受影响。早在1951年10月4日的基督教出版协会内部座谈会上,广学会负责人胡祖荫虽然倾向于彻底联营,但又提出广学会自身实无力革新其内部。胡祖荫的这个说法也同时证明他是没有能力或胆量去领导广学会内部的革新运动的,体现出机构上层领导力量的思想保守性。就在1952年“三反”运动时,广学会职工中有人揭露胡祖荫经济上有贪污行为,且在生活作风上也有问题,最后胡不得不提出辞职。吴耀宗决定由刚从国外回来的丁光训牧师赴广学会接任总干事之职*沈德溶:《在三自工作五十年》,上海: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0年6月,第57页;马佳:《爱释真理——丁光训传》,香港: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初版,第78页。。广学会的这种内部革新及领导变动可以说印证了此前黄华信中提出的设想,为今后的进一步联合扫清了障碍。

五、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的成立

1953年,上海基督教出版业的联合工作又开始启动。是年8月21日的《天风》预告,广学会、中华浸会书局、青年协会书局及中国主日学合会将联合出版1954年的中国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运动年历表、月份牌、中国基督徒革新日记、圣诞贺年片*《天风》,1953年第32、33期,第24页。。10月19日《天风》里的广告称:各地教会同道,凡在11月30日以前来函预约上述四种出版物,并付足订费者,可享受优惠价*《天风》,1953年第41期,第16页。。紧接着,这四家基督教出版社更进一步成立联合编辑委员会,共同编辑了陈崇桂牧师的《布道六讲》,由广学会于翌年1月底出版发行*《天风》,1954年第4期,第5页。。这些联合工作是在三自革新筹委会宣传组(组长刘良模、副组长沈德溶)领导推动下进行的*井谷:《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始末》,《出版史料》,1988年第2期,第40页。早在1951年10月吴耀宗答复张伯怀的信件中,吴耀宗就认为基督教出版业的合并计划应当在三自革新筹委会领导下进行,并提出要按照新的需要,将基督教出版协会改组。次年1月张伯怀向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呈送的文件里则明确了这一要求。1954年5月28日,中华基督教出版协会正式宣告结束。。应该说,1953年的这次联合既抓住了“联合编辑”这一关键,在方法步骤上与前次的急躁冒进相比又要稳妥许多,没有追求毕其功于一役。

1954年起,上海采取“坚决、迅速、稳步前进”的方针,开始大力开展对私营出版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全年处理了私营出版社172家(另外取缔了未登记的11家非法的投机出版社不在内),1955年处理了67家,1956年1月又处理2家,这样私营出版业只留下了11家宗教出版社(另外还有2家未登记的宗教出版社亦未处理,故宗教出版社实际留存13家)*当时基督教方面尚在出书的出版单位有8家,其中出版期刊的1家(《天风》)。在8家基督教出版单位中,内中有7家领有出版许可证。除《天风》已改为“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的机关刊物外,其余是广学会、中华浸会书局、青年协会书局、中国主日学合会、福音书房、中华圣经会,另外一家中华基督徒布道会文字部(设立于1953年,未经登记,擅自经营出版业务)未予发证。此外,经常发行的基督教各教会系统出版的教会内部刊物有7种(实际上可能还要多一些),即《协进》《同工》《公报》《通讯》《圣工》《恩言》《牧声》。参见《上海市历年来宗教书籍与自然科学书籍出版状况》,上档藏,A22-2-346。,基本上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任务*《上海市人委出版事业管理处关于对上海私营出版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总结报告》,上档藏,B3-2-91-1。。可见,处理改造宗教出版业实际上要等到1956年2月以后。政府领导部门之所以迟迟未对宗教出版业作出处理,主要是因为这涉及到党的宗教政策,需要花时间另外专门研究。早在1954年2月10日,出版总署关于整顿上海私营出版业方案的意见复华东新闻出版局函中就已明确指出,对宗教出版机构的社会主义改造应当与一般私营出版社不同,要求华东新闻出版局与华东文委宗教事务处进行研究,提出办法,再经中共中央华东局宣传部、统战部审核后报来中央*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954年)》,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第80页。。8月15日,中央宣传部同意并批转出版总署党组关于整顿和改造私营出版业的报告。但在出版总署的报告中,宗教出版业的处理被暂时搁置,因为这涉及宗教关系,“须与文委宗教事务处等有关部门,另做专门研究”*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三卷上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4月第1版,第135页。。1955年1月13日,文化部出版事业管理局*1954年11月30日,出版总署正式结束,其原有工作移交给文化部,由文化部设置出版事业管理局,办理出版行政业务。相应的,上海市新闻出版处改为上海市出版事业管理处。在当年工作计划中也提到:出版方面要基本上完成除宗教出版业以外的私营出版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在第3至4季时调查研究宗教出版业的情况,提出改造的意见*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955年)》,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4月第1版,第15-16页。。

1955年11月,上海市出版事业管理处在明年工作计划中提出对宗教出版社的处理意见。意见认为,宗教出版社目前均以自己出版、自行发行的方式进行工作,税务机关亦不以营利事业看待,因此可否采取将原由企业性质的机构改为宗教团体内部出版机构的方式处理,这样宗教出版物只允许在宗教团体内部发行,不公开发售*《上海市出版事业管理处关于1955年上海市私营出版业社会主义改造工作总结及1956年工作的计划》,上档藏,B167-1-15-62。。随后,上海市出版事业管理处派人赴北京文化部开会听取指导意见。文化部要求上海宗教出版单位按一种宗教并为一家,即基督教一家、佛教一家,经济类型可以仍保留私营性质,这样便于管理。钱俊瑞副部长在总结时称,宗教出版单位也要在明年改造完毕,至于如何改造,正与宗教领导机关商量中*《上海市出版事业管理处关于文化部负责同志对上海出版工作中有关问题的意见和需要解决问题的综合报告》,上档藏,B167-1-15-80。。可见当时文化部仍没有给出具体的处理办法,但已经明确大致方向。同时,文化部也否定了将宗教出版机构改为宗教团体内部出版机构的处理意见。1956年3月30日,经与国务院宗教事务局研究,文化部下达关于处理宗教出版业的通知。通知提出以下重要意见:

由教会或宗教团体开办的出版社、杂志社和书店,不适宜采取对一般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方法。对这些单位今后应由政府宗教事务管理机关通过教会或宗教团体加强领导和管理,主要地是要掌握出版的书刊内容。某些地方教会或宗教团体所举办的出版社很多,可以推动教会或宗教团体,将这些出版社,适当地按不同宗教或不同条件,实行联营,以减少出版单位,便于加强领导和管理。各地文化局只在需要协助解决纸张、印刷等问题时,予以必要的协助。并且应该责成他们向当地文化局定期填报统计数字和缴送样本,以便于监督*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956年)》,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页。。

至此,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对于宗教出版业的处理方针正式确定。该处理方针一方面要求加强对宗教出版业的领导和管理,另一方面也是最根本的一条是将宗教出版业和其他私营工商业区别对待,视前者的改造为一个宗教问题,而非一个所有制问题,不必也不能一味追求化“私”为“公”。按照通知所提意见,像上海这样当时仍存有多家基督教出版社的地方,势必会“实行联营”,化“多”为“一”。同时,按照去年底文化部的意见可以推断,联营后的基督教出版社仍然属于私营性质,可以公开发售出版物。

此时,上海市私营出版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基本结束,只剩下宗教出版机构尚待完成,因此按照文化部的意见,基督教出版机构的联合必然要加快进行。同时经过几年来的酝酿和在编辑工作上的合作,广学会、中华浸会书局、青年协会书局、中国主日学合会这4个单位感到仅仅在编辑工作上联合,已远不能适应当时形势的需要。因为这几个单位的编辑、发行力量除广学会外,其他都不太强,而且工作对象和范围也有不少重复之处,因此大家同意应进一步联合*井谷:《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始末》,《出版史料》,1988年第2期,第41页,第42页。。1956年12月5日,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董事会召开第一次会议。黎照寰当选为联合书局董事会主席,贾玉铭、李天禄、戚庆才当选为副主席。黄培永为书记,江文汉*江文汉长期担任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的副总干事。1954年底经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宗教事务处与三自爱国会研究,派去广学会担任董事工作,1955年1月起兼任广学会总干事。参见《广学会关于申请改变负责人登记的函》,上档藏,B167-1-66-32。为总干事,副总干事有杨绍唐、缪秋笙、张伯怀、沈德溶、任大龄、周盛康等6人。4个单位联合后的业务与行政由联合书局统一安排,但门市与出版书刊仍保留各单位原有的名称。联合书局除发售参加4单位的原有图书,根据参加各单位的业务特点继续出版有关书籍外,并将本乎信仰上相互尊重的原则,对各种爱国爱教的图书,不分宗派,进行代印代销*《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成立》,《天风》,1957年第3期,第4页。。由4个单位的联合方案可见这次是较为彻底的联合,同时也体现出信仰上的和融,但也适度保留了原有单位的名号。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的内部治理模式仍然采取资本主义企业最常用的董事会制度,而非当时政府着力推行的党委领导下的厂长(经理)负责制,体现出经济类型上的特殊性和管理权上的相对独立性。

联合书局下设出版部(主任由张伯怀兼任,副主任为任大龄)、发行部(主任由缪秋笙兼任)、总务部(主任由周盛康兼任)3个部门,干事、职员和工友加起来有50多人,一时声势颇盛,在1957年和1958年出版和销售了不少宗教书籍。但因为“左”的路线影响,1958年以后就没有出版过什么书籍,在“文革”前的三、四年间,仅靠出售存书度日。1966年8月23日,红卫兵上街“扫四旧”,联合书局招牌被砸烂,不少书籍被销毁,并被红卫兵封闭,从而结束了其短短数年的历史⑤井谷:《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始末》,《出版史料》,1988年第2期,第41页,第42页。。

结 论

1949年以后,“人民出版事业”成为全国出版业的发展方向,但在最初几年内上海的私营出版业仍有相当的活跃性,直到1956年初才最终被纳入到国家的计划出版体制。与此同时,上海出版业也完成了由“全国性”向“地方化”的转变*参见周武:《从全国性到地方化:1945至1956年上海出版业的变迁》,《史林》,2006年06期。。这一时期,作为上海私营出版业有机组成部分的基督教出版业虽然在数量和规模上都大幅度下滑,但从“联营书店”到“联合书局”计划的筹备及停顿,以及联合编辑委员会的组成再到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的较晚成立,都暗含了基督教出版业的某种“抵制”,体现出新旧体制之间很强的内部张力。不过,实行联合,化“多”为“一”的改造结果也隐示了上海基督教出版业原有的“全国性”乃至“国际化”特征的消退。

从1950年酝酿联营到1956年完成联合,基督教出版业的联合之路可谓波澜起伏,相当复杂,前后明显可分为两个时间段。基督教出版业之所以不能及早实现联合,是内外部多重因素合力造成的结果。从内部而言,虽然早在抗战后期基督教联合出版社就已成立,但战后很快改组成为基督教出版协会。相较前者,基督教出版协会的组织功能实际上被有意弱化,这背后的深层次原因主要是神学上的宗派主义作祟。新中国成立以后,一方面基督教出版协会的组织合法性存在很大危机,资金筹措能力也因为三自革新运动而急剧下降,另一方面基督教出版业内部神学观点上的差别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无法消弭。这种无力感和分散性导致基督教出版协会缺乏对其会员单位的实际控制力,阻碍了联合计划的推进,也意味着其历史使命即将结束。尤其是神学基础不一致的问题,对联合的广度和深度都会直接造成不利影响。

从外部而言,党和政府对基督教出版业的处理实际上经历了由急到缓、重新认识并定性的曲折过程。从1950年的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再到1951年的全国出版行政会议,政府方面要求加速联合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对于政府的意图,吴耀宗、张伯怀等人积极加以配合,但参加联合书局的基督教出版机构只局限于3家,这大大偏离了政府预定的目标。这种状况的发生,和当时上海市新闻出版处尚未完全掌握基督教出版业内部情况就着急去推动联合的做法不无关系*这种情况也无意中暴露出中共接管上海后在做大城市工作过程中所存在的一些长期性和根本性的问题。比如当时采取的许多城市政策,只是出于策略的权宜之计,前后难免缺乏稳定性和连续性,同时党内始终有着搞阶级斗争的“左”倾偏好。相关讨论参见王海光、李国芳:《走向城市:中共从农村到城市的历史转折》,《东岳论丛》,2014年第7期。。到后面,政府对各家基督教出版机构的政治态度有了明确的判断,实际上对它们的神学立场也有了相当了解,明白“拉郎配”既不可行也无必要*在1955年底的一份文件里,上海市出版事业管理处曾专门述及各基督教出版单位的政治立场:青年协会书局和广学会是比较进步的,中华基督徒布道会文字部与福音书房两家是落后乃至反动的,其出版物大多假借教义反对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并对新中国怀有恶意,中国主日学合会、中华浸会书局、中华圣经会三家则是中间性的,其中中华浸会书局又比较好些。根据这些出版单位的政治倾向可以解释联合工作的局限性。一般而言,政治上落后的基督教出版机构在神学上较为保守,它们和其他出版机构很难相互合作,更不大可能愿意参加联合工作。参见《上海市历年来宗教书籍与自然科学书籍出版状况》,上档藏,A22-2-346。。上海私营出版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工作开展之时,宗教出版业被有意留到最后处理,且被视为是一个宗教问题,期间政府领导机构内部有一个反复斟酌、协商讨论的决策过程。中国基督教联合书局的产生正是处理改造宗教出版业和贯彻落实党的宗教政策相结合的结果,因为所谓的联合仍带有一定程度的不彻底性甚至特殊性。以上海为中心的基督教出版业复杂的联合过程为理解新中国成立初期私营出版业变迁的“差异化”以及党的宗教政策的“在地化”增添了新的历史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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