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涛
(上海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0)
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深刻总结人类文明发展规律,将生态文明建设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系列新论断。这些重要论断构成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思想的核心内容,准确把握其科学内涵与学理依据,对于帮助人们树立正确的生态自然观,引领中国走绿色发展之路,促进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新格局,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是人类发展的永恒主题。从原始社会崇拜、敬畏自然,到农业社会顺应、依附自然,再到工业社会征服、改造自然,人类的自然观随着生产力发展水平的提高和科学技术的进步而不断发展演化。进入后工业社会,面对日益严峻的资源与环境危机,人类开始深刻反思工业社会主导下的经济社会发展理念与发展模式,主张重塑人与自然的关系。对此,习近平强调,推动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1]34。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进一步提出了“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2]50的新论断。
“共同体”一词,最早出现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中,被用以描述人民结合成的集体,这是“共同体”的雏形[3]。在现代社会,共同体概念的外延不断扩展,被广泛运用到各种语境中,政治共同体、经济共同体、价值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等各类范畴的共同体概念应运而生。“生命共同体”属于生态(环境)伦理学范畴,生命共同体中的生命包含人类生命与非人类生命等所有具体的生命主体。生命共同体的理念最早从“大地伦理”学派的主张演化而来。该学派的创始人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提出了“土(大)地共同体”的概念,土地指的是所有地面、地下和土地上空的一切,包括人、植物、动物、水和土壤等等。他主张把伦理学领域扩大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强调人作为自然的要素之一属于土地共同体之中,“必须改变以征服者面目出现的角色,进而成为这个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4]。从起源上考察,生命共同体不是自人类诞生以来就存在的,它从生物共同体中进化而来,“当生物共同体产生了社会共同体时,实际上生命共同体也同时产生了”[5]。生命共同体是由自然的生物共同体与人类的社会共同体相互作用而形成。一般而言,不同的语境下共同体的内涵各不相同,但任何共同体,其本质都是利益关系体。人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实质上内嵌着人与自然在生存发展方面不可分割、相互依存的一体性利益关系。这种一体性特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自然界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基础,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受到自然资源与生态环境的约束;其二,人类改变自然的广度、深度和强度已经开始超过自然本身的力量,自然界已不能单靠生态规律的自发作用来调控其存在,而是愈发受到人类改造、利用它们的社会实践活动的影响和制约。换言之,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已经催生一个超越人类单一成员的更大的生命共同体,而这个共同体既包含着人与自然共同的生存利益和环境利益,也覆盖了人类生命与非人类生命主体类型的种种具体差异。
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思想在本质上揭示了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统一性,是习近平坚持运用和丰富发展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辨证关系的思想的重要体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形式——劳动出发考察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具有3层含义。首先,人与自然是一种“对象性关系”,这种“对象性关系”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内在关联,表征着人与自然的原初统一。马克思认为,自然界是人类劳动的对象,人只有在改造对象(世界)中才能确证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而作为人的“对象性的产物”,自然界是在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活动中生成的。在此意义上,自然界表现为人的作品和人的现实,是对人的另一种表达,确证了人“设定”自然界的活动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也就是说,人与自然互为对象。其次,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还体现在自然环境对人的制约性和人类对自然环境能动性的统一。一方面,自然界为人类提供直接的“生活资料”“对象”“工具”,其存在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前提性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说:“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6]161尽管现实的自然界主要是人化自然,但是,“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6]209,自然的发展规律会影响人的生存发展。另一方面,人是具有自然力、生命力的能动存在物,激情、欲望是人强烈追求自身对象的本质力量,人懂得按照美的原则来塑造对象性的自然界,自然界尤其是人化自然体现了人类对自然环境的能动性。最后,人的解放与自然的解放是统一的。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劳动从人那里剥夺了他生产的对象即自然界,由此造成了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出现断裂。然而,“人对自然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对人的关系,正像人对人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对自然的关系一样”[6]184。因此,实现自然的解放同实现人的解放的出路是一致的,而该出路有且仅有一条,那就是变革社会制度,实现共产主义。在共产主义社会,“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7]。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6]185。也就是说,共产主义在实现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同时,也实现了自然界的真正复活。这表明,人与自然界休戚与共、两者的命运息息相关,人和自然界、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到了共产主义时代将得到根本性解决。
作为习近平生态哲学的核心概念,“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思想在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生态自然观的基础上,更加强调人与自然的有机联系和整体性特征,它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两大传统伦理学派关于“内在价值”范畴的争论,从学理上阐明了人类对自然负有道德义务的缘由。长期以来,建立在物质生产基础上的社会共同体放大了人的“类”自私本质。在这个单纯以人为界限的共同体中,环境道德义务只是人与人之间的道德义务,人们确立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的出发点只是为了维护、调节人的利益,保障正常的生活秩序。于是,人的绝对主体性在这种“为我”的观念驱使下得到充分展现,自然在社会共同体中成了人类实现自身利益的工具,“人类中心主义随之变成工业文明时代的核心价值观”[8]。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曾指出:“人类中心主义者完全否定大自然的价值,认为人类对岩石、河流、动物以及生态系统没有任何道德义务,这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看法。”[9]在生命共同体的视域下,自然将获得与人同等重要的地位,一同成为生态伦理关心的道德对象。相应地,道德将不仅只是调节人与人的生存关系,而且也要调节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把道德关心对象从人类成员扩展到所有的生命主体,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是人际伦理在自然领域的延伸,它表明人类已经超越了与工业文明相适应的文化观念,开始关注生命共同体的整体利益。正如习近平所强调,“对自然界不能只讲索取不讲投入、只讲利用不讲建设”[10],“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对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11]394。“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论断的提出将改变人们以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来看待生态伦理的观点,帮助人们重新梳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人类从事与自然相关的实践活动提供根本的价值遵循,即通过合理的物质变换谋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实现人类主体价值和自然客体价值的统一。
如何协调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的关系是生态文明建设和现代化建设始终要面对的基础性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单纯的经济至上主义一味地强调发展而忽略环境保护对经济发展的制约作用,无法保证发展的可持续性;单纯的生态中心主义只注重环境保护而忽视经济发展对生态的支撑作用,难以有效消灭贫穷进而实现社会公正。从世界发展趋势以及中国的现实国情来看,二者均无法满足生态文明的要求以及人民群众的期待。如何实现对经济至上主义以及生态中心主义的科学扬弃,创造性地走出一条统筹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绿色发展新路,是摆在中国共产党人面前亟待解决的现实难题。
党的十八大以来,在准确把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深刻总结人类文明发展规律和生态文明建设规律的基础上,习近平明确指出,“我们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1]21。“绿水青山”是指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是自然资本、生态效益等生态范畴的总称;“金山银山”是指经济社会发展的物质财富,是货币资本、经济价值等经济范畴的总称。“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即是说要做到在发展中保护、在保护中发展,不能因为保护环境而不敢迈出发展的步伐,也不能因为发展而破坏环境,强调实现生态环境保护与社会经济发展的统一。“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突出了生态环境保护的优先位置,强调坚决摒弃以牺牲生态环境换取一时经济增长的短视做法和损害甚至破坏生态环境的盲目发展模式。“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则突显了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存在相互转化的可能,生态环境优势能够转化为经济优势。习近平关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科学论断,深刻阐明了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的辩证关系,不仅从学理层面否定了环境与发展非此即彼的错误观念,而且实现了对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理论的继承与创新。
生产力的构成要素是生产力的基本内容。由于马克思恩格斯在其著述中并未确切地指明生产力究竟包括几个要素,因此,我国学术界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围绕生产力的构成要素问题形成了“二要素说”与“三要素说”的激烈争论。二者的主要分歧在于“劳动对象”即人类把自己的劳动加在其上的一切物质资料是否构成生产力的要素。其中,物质资料既包括没有经过人类劳动加工的自然界现存物,如矿藏、森林等,也包括经过加工的原材料,如棉花、钢铁等。恩格斯曾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指出:“这样,我们就有了两个生产要素——自然和人,而后者还包括他的肉体活动和精神活动。”[6]67恩格斯在这里提到的“自然”和“人”两个生产要素实际上是指生产力要素包括物(自然)的要素和人的要素,但他没有对这两个方面作出进一步的尤其是哲学上的概括。此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了“劳动的自然生产力”的概念,即劳动在无机界中发现的生产力。他认为,自然界本身如土地、水等蕴藏着有助于物质财富生产的能力,“劳动的这种自然生产力,或者也可以说,这种自然产生的劳动生产率所起的作用与自然和劳动的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完全一样”[12],是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可见,马克思恩格斯在研究生产力的基本范畴时,并未把自然界排除在外。实际上,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都源于自然,这种作用可能是直接的或者间接的,生产力的构成要素也必然包括自然要素。此外,生产力具有历史性,其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生产力要素的内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生产力要素的范围与我们在人类历史过程中所处阶段以及对社会历史特征的认识深度有一定关系。
习近平继承了马克思关于“自然界本身的生产力”思想,把自然生态纳入生产力的范畴,确立了环境在生产力构成中的基础地位。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强调,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形成了保护生产力、发展绿色生产力的新理念。这是他对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理论的突破与创新。
长期以来,人们在理论层面一直将生产力视为“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获取物质生活资料的能力”,把生产力理解为单向度的征服,而没有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把生态环境作为生产力的构成,加之现实生产力实践的偏颇,因而对自然界造成了很大的“破坏性”。这种对生产力理论认识的偏差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人们在现实层面更多的只是关注生产力的经济价值而忽视其人本价值和生态价值,对生产力的研究落脚于如何最大程度地“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以获取更多的物质财富,而忽视了生产力的“保护”维度。事实上,人类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应当包含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人们对劳动对象的征服改造,不仅要以不破坏生态环境为限度,还要做到能动和受动的统一、改造和保护的统一、索取和再造的统一。诚然,上述情况的出现与社会历史条件的限制密不可分。彼时的中国生产力发展水平不高,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迫切要求最大程度地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以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因此,“为了多产粮食不得不毁林开荒、毁草开荒、填湖造地”[11]392。但是,随着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自然生态环境对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制约作用愈发明显,单纯的“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已经无法满足社会发展的基本要求。在此意义上,人类的生产力体系中不仅应当包含人类利用自然满足自身需要的能力,还应该包括人类保护自然、寻求人与自然共同发展的能力。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为生产力概念注入新的内涵。为此,习近平提出了“牢固树立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的理念”[1]20。这将传统的生产力研究视域从“解放和发展”维度进一步拓展到“保护”维度,实现了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发展。
在习近平看来,保护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保护生产力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生产力,强调对生产力的保护并不意味着放弃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我们正处于社会主义发展的初级阶段,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适应、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适应,依然面临不断调整的问题,这决定了我们仍然有必要通过全面深化改革进一步打破束缚生产力发展的体制机制枷锁。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以牺牲资源和破坏环境为代价发展生产力的时代已经结束。习近平认为,“只有找准方向,创造条件,才能推动绿水青山持续不断地向金山银山转化”[13]。所谓“找准方向,创造条件”,就是指要发展既满足人类社会发展需求又兼顾生态环境的绿色(生态)生产力。传统的生产力发展由于强调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和占有,从而加剧了人与自然的冲突和对立。要走出传统生产力发展模式的困境,就需要新的评价尺度,而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是评价生产力发展的重要维度。作为一种新形态的生产力,绿色生产力以“生态化”为典型标志,旨在通过发展绿色科技将人类生产过程纳入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过程,促进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发展。绿色生产力实现了生产力发展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为“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持续转化提供了可靠保证。正因为如此,党的十九大把“增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意识”写入《中国共产党章程(修正案)》。作为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重要论断,已经成为新时代树立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观、引领中国走绿色发展之路的价值基石。
习近平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强调,我们“既要创造更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提供更多优质生态产品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2]50。从“顺应人民群众对良好生态环境的期待”到“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以下简称“生态需要”),生态需要已跃升成为具有与物质需要、精神需要同等重要的地位,这是习近平对马克思主义需要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
何谓生态需要?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14]514在这里,马克思把“需要”理解为人的本质特性。“在现实世界中,个人有很多需要”[14]326,从需要的层次看,人的需要可以划分为生存需要、享受需要和发展需要;从需要的内容看,人的需要主要包括自然需要、社会需要以及精神需要。尽管马克思恩格斯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并未提及“生态需要”这一具体范畴,但生态需要的思想蕴涵在他们关于人的自然需要的相关理论阐述之中。20世纪80年代起,人的生态需要引起了我国学术界的高度重视,以刘思华等为代表的学者对生态需要的学理内涵展开了不同层面的解读,开启了生态需要研究的生态经济学视域。从哲学角度审视,生态需要在本质上是指人类为了维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对自然生态环境的需求与依赖。一般而言,人的生态需要既包括对自然产品、自然环境如阳光、空气、水、植物等有形生态产品的需求,也包括对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如旅游风景名胜等无形生态产品的需求。换言之,生态需要具有二重性的特征,一方面表现为直接的、基本的物质性生存需要,另一方面表现为高级的精神性发展需要。传统理解认为,人是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的统一体。事实上,生态需要也是人类需要结构体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三种需要互有联系,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界限。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需要具有社会历史性,这表现为需要的产生、范围、数量和满足这些需要的方式受到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从需要的产生看,“物质生活的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每次都取决于已经满足的需求,而这些需求的产生,也像它们的满足一样,本身是一个历史过程”[6]575。从需要的范围看,“由于一个国家的气候和其他自然特点不同,食物、衣服、取暖、居住等等自然需要也就不同”[15]。此外,“需要的数量和满足这些需要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的文明状况,也就是说,它们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16]。就此而言,生态需要也具有同样的特性,其在现代社会中地位的突显是理论与现实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理论上讲,生态需要在人的全面发展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马克思把人的全面发展定义为:“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6]189需要作为人的本质特性,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过程也就是人不断满足自身需要的过程。良好的生态环境,既是人的全面发展不可或缺的物质条件,也是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保证。在此意义上,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对于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具体而言,一方面,人的生态需要的满足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前提条件。从人诞生的第一天起,自然界便给予着人类无私的馈赠,包括维持生命活动所必需的阳光、空气、水、适宜的温度等。作为维系生命有机体存在的首要前提,人的生态需要的满足与自然界须臾不可分离。正如马克思所说:“所有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与其他自然的关系。”[6]519也就是说,生命有机体的生态需要驱使着人从自然界中获取物质来源,进而为人的发展提供物质基础。另一方面,人的生态需要还包括对自然景观以及人文景观等无形生态产品的需求,这种享受自然美的精神需求在潜移默化中推动着人的全面发展。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不仅要创造极大丰富的物质文明,更重要的是应当最大限度地满足人的精神生活。马克思指出:“植物、动物、空气、阳光、石头等,既是自然科学的对象,也是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为了享用和消化而必须事先进行加工的精神食粮。”[6]161优美的生态环境是提升人的审美能力和丰富人的情感体验的重要渠道。满足人的生态需求,营造舒适宜居的生态环境,推动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和动态平衡,能够促使二者在交互作用中获得全面的发展。
从现实层面看,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直接催生了生态需要由“潜伏”向“显性”转变。需要反映的是主体的一种缺失或不平衡的状态,以此观照人类愈发强烈的生态需要,实质上映射了人类生存与发展所依赖的良好生态环境正在逐步丧失的残酷现实。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在经济快速发展中累积了大量生态环境问题,人民群众过去“求温饱”,现在“盼环保”,对清新空气、清澈水质、清洁环境等生态产品的需求越来越迫切。对此,习近平强调:“必须顺应人民群众对良好生态环境的期待,推动形成绿色低碳循环发展新方式。”[1]25习近平关于满足人的生态需要的思想继承了马克思主义自然观中的人本理念。实际上,早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马克思便深切地表达了对工人的生态需要无法得到满足的人文关怀。马克思认为,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资本家为了追逐超额剩余价值,在农业和工业生产过程中肆意浪费资源、污染环境、破坏生态平衡,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对立以及人自身的异化,“光、空气等,甚至动物的最简单的爱清洁习性,都不再是人的需要了”[6]225。当前,由人与自然关系恶化所造成的生态环境破坏已经演变成为全球性生态问题,对整个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构成了严重威胁。为保障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世界各国保护自然的呼声日益高涨、环境运动蓬勃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态环境问题是诱发人的生态需要日益迫切的现实动因。
确立生态需要在人类需要结构体系中的基础性地位意义重大,它将引发人们在价值观念、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等一系列领域发生根本性变革。从人类社会发展史的角度看,人的需要的满足受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满足人类需要的可能性空前增长的根源在于,近代机器大工业的出现推动了生产力的巨大发展。然而,历史实践证明,生产力前所未有的发展使得人类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陶醉于利用对自然的强大攫取能力来无限制地满足人的物质性需要。由此带来的后果是物质主义的价值观念盛行,以资源过度消耗、环境严重破坏为代价的传统生产方式和消费模式主导着社会经济发展。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突出人的生态需要,能够形成物质性需要的生态制约,有助于扭转这一现状。这是因为,生态需要所主张的生态理性自觉要求物质性需要具有适度性,即在自我需要的满足和生态环境的承载度之间保持适度的张力。而这种自律性的物质需要,也将对人类的原有实践方式及其观念产生一定冲击,符合可持续发展原则的绿色低碳、节约适度、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模式将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在全球性生态危机日趋严峻的形势下,为人的生态需要“祛魅”,把颠倒的自然恢复过来势在必行。正如马克思所言,社会的迫切需要必须而且一定会得到满足,社会必然性所要求的变化一定会给自己开辟道路[17]。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优美的生态环境是人民美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把“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放在突出位置,一方面表明了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对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转化的科学把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我们党对人的全面发展认识的深化。
现代化是人类文明发展演进的必然趋势。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共产党在探索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过程中对现代化建设规律的认识不断深化。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在现代化战略安排上,实现了由20世纪80年代的“三步走”战略目标到党的十五大提出“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跨越;二是在现代化内涵维度上,实现了从建设“四个现代化”到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现代化国家的转变。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理论,提出了新时代社会主义现代化“两步走”战略,第一步是从2020年到2035年,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基础上,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第二步是从2035年到本世纪中叶,在基本实现现代化的基础上,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2]28-29。习近平的“两步走”战略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以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设计了清晰的时间表和路线图,更为重要的是,它首次提出“建设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拓展了现代化战略目标的内涵,实现了与“五位一体”总布局的科学衔接。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的背景下,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要求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必须满足人民日益增长优美生态环境需要。探索建设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则顺应了这一时代要求,其有利于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现代化建设新格局,迈向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新时代。这其中蕴含着深刻的历史逻辑、理论逻辑和实践逻辑。
从历史逻辑看,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中国避免重蹈欧美国家传统现代化道路覆辙的必然选择。西方发达国家是较早开始现代化进程的国家,但是在现代化发展模式上他们选择的是一种“先污染后治理”的道路,这使得他们在环境方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20世纪中期美国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和英国伦敦烟雾事件造成上万人员的丧生就是典型的例证。到了20世纪60、70年代,西方发达国家经济发展过程中积累的社会矛盾日益突显,包括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种族冲突等各种社会运动集中爆发。其中,环境运动尤为突出,越来越多的社会成员卷入到抗议环境污染的活动中,环境运动影响的范围讯速超出区域、国家层次,形成了全国性、国际性的浩大声势。对此,围绕着现代工业社会如何应对环境危机的问题,国外理论界相继产生了可持续发展、生态现代化、再现代化等理论学派。尽管不同学派的基本主张互有差异,但是保护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自然环境,走可持续发展的现代化道路已经成为世界各国的共识。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的“后发”国家,中国理应汲取西方国家现代化环境危机的历史教训,顺应现代化的国际发展潮流,探索适合本国国情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从理论逻辑看,生态文明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义。社会主义现代化与资本主义现代化有着本质区别,比较两种现代化的优劣,不仅要看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高低,还要看谁能创造出更高的公平和正义,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健康发展,促进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发展。从理论上说,社会主义的历史使命在于实现人的解放,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因而,逐步解决人类发展过程中遇到的各种环境问题,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本就是社会主义的内生要求。依据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构想,生态文明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实现有其历史必然性。同样,将生态学与社会主义结合起来,在当代世界颇有影响的生态社会主义理论也认为,“资本主义必须被废止或者用另一种生态友好型社会制度来替代”[18],而只有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才能建立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文明。如果没有良好的生态环境和生态条件,即使生产力再发达,物质产品再丰富,也不可能有高度的物质享受、精神享受和政治认同感,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和社会文明的全面提升也就无从谈起。因此,生态文明构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与社会主义制度具有内在的契合性,是社会主义文明体系的重要基础。
从实践逻辑看,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必须立足于我国的基本国情。改革开放以来,传统的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的现代化道路使我国较早出现了发达国家在工业化中后期才涌现的环境污染问题,生态恶化的困境已成为制约中国现代化发展的瓶颈。根据环境保护部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2015年,全国2591个县域中,生态环境质量为“优”和“良”的县域仅占国土面积的44.9%;2016年,全国有254个城市环境空气质量超标,占全部地级及以上城市数的75.1%;全国6124个地下水水质监测点中,水质为较差级和极差级的监测点占比达到60.1%[19]。尽管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出台了一系列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重大决策部署,我国生态环境质量得到了明显的改善,但总体情况不容乐观。正如习近平所言,“我们在生态环境方面欠账太多”[1]3,“走老路,去消耗资源,去污染环境,难以为继”[1]4。从生态文明的角度重新考察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开辟一条全新的超越以往现代化模式的新道路,这对于处在经济社会发展转型关键时期的中国至关重要。党的十九大把“建设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写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基本纲领之中,是观照我国现实国情,回应现代化生态转型诉求的体现。
围绕着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态困境,理论界一直争议不断。以福斯特为代表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派认为,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及其扩张主义逻辑[20]。近年来兴起的“有机马克思主义”则表达了不同的观点,他们认为,尽管“全球环境危机突显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局限性”[21],但是,现代性对于生态问题的产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种观点的事实依据在于,无论是西方发达国家还是“后发”的社会主义国家,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均出现了较为严重的生态问题。部分生态社会主义者把社会主义国家生态问题的成因归咎于“实际存在的社会主义”包括传统的和现存的社会主义国家都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22]这种观点实质上混淆了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区别,脱离生产力的发展来谈论社会主义。实际上,生态问题的成因具有较强的复杂性,既有制度因素的根源,也有非制度因素的作用,多种因素的限制及自身发展不成熟等因素的共同制约,使得社会主义国家在生态文明建设上的理论优越性并没能避免生态环境问题的发生。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依据科学社会主义原则,生态问题在社会主义制度的框架下能够得到合理的解决,党的十八大以来生态文明建设实践所取得的成效业已证明了这一点。
当前,我国在全球环境治理体系中的角色和定位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中国正日益成为全球生态治理的重要参与者、贡献者和引领者。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探索建设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不仅为我们开辟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新道路提供了重要的价值引领,而且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为解决人类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态困境贡献了中国智慧。
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思想是一个开放包容、与时俱进的理论体系。在这一思想体系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习近平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一系列新思想、新观点、新论断构成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思想的核心内容。其中,“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内核;“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关于马克思主义生态发展观的中国化;“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是对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继承与深化;“建设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探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发展道路的现实抉择。就其内在逻辑关系而言,前者为人们树立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观提供了理论支撑与思想引领,后者则回答了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价值取向与实践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