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胜利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学界普遍认为,《易》本经生成的时段较早,大致是在殷、周之际。《易》大传的最后写定,则是在战国时期。中国古代赋类作品最初出现在战国后期,它的奠基人是宋玉和荀子。《易》是先秦经典,赋类作品是先秦时期生成的文学样式,然而,二者在先秦时期并不存在直接的关联,宋玉和荀子的赋类作品见不到引《易》、用《易》的案例。清人章学诚对于战国文章予以很高评价,《诗教上》称:“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1]60章氏之论有一定道理,但有的结论过于绝对。就赋类作品用《易》而言,不能说“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赋类作品与《易》的勾连,是在战国以后才得以实现。
汉代是赋类作品创作的昌盛期,与此相应,赋类作品用《易》也成为普遍的风尚,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娴熟。依据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三位先生的《全汉赋校注》所收录的作品进行统计,得出的总体数据如下:汉赋用《易》者共69篇,单独称《易》名5次,《易》卦名66次,用卦爻辞27次,《易》大传57次,计用《易》155次。落实到具体作家,以扬雄、班固、张衡、蔡邕、王粲赋类作品用《易》的数量居多。
《易》在汉代被列为五经之首,赋则是汉代最主要的文学样式。探讨汉赋与《易》的关联,有众多可供选择的视角和切入点。中国古代秉持的是广义的文学观,各类作品都可纳入文章学的体系之中,这种泛文学的视角更切合中国古代的实际。因此,从文章学的角度审视汉赋与《易》的关联,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本文采取这种操作方式,同时,对于考察赋以外其他文类与《易》的关联,亦有借鉴意义。
所谓的文章学,主要探讨的是字词句章的调遣,其中既涉及文章的形式,也关乎它的内容。文章是语言的艺术,而词语是语言最基本的构成单位,是文章的细胞。汉赋对《易》的运用,往往是在词语层面进行的,就是吸纳《易》的词汇,使它成为赋类作品的载体。汉赋吸纳《易》的词汇,主要采用移植和镕铸两种方式,试分别加以论述。
所谓的移植,就是把《易》已有的词语直接纳入赋类作品,移植的对象包括《易》本经的卦名、卦爻辞,以及《易》传的词语。
采用移植的方式把卦名作为赋的词语,所取卦名可以是单字,也可以是双字。董仲舒《士不遇赋》“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谦光而务展”[2]147前一句的同人、大有分别是两个卦的名称,这是把两字卦名作为双音词使用。司马迁是董仲舒的授业徒弟,他曾向董仲舒学习公羊派《春秋》,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迁作《悲士不遇赋》,两篇作品明显存在前后相续的关联。董仲舒把两个卦名作为双音词纳入赋中,司马迁《悲士不遇赋》同样采用把卦名移植到赋中的做法:“没世无闻,古人惟耻。朝闻久死,孰云其否?”[2]190前三句化用《论语》所载孔子话语,第四句的“否”字,则是直接移植《易》的卦名,卦的名称是单字,在赋中成为单音词。
《周易》本经六十四卦,每两卦为一组,卦名的意义相反。汉赋把《易》的卦名直接纳入作品之中,有的是把一对卦名连用,从而构成反义组合词汇的形态,最常见的是乾、坤两个卦名的组合。扬雄《河东赋》:“建乾坤之贞兆兮,将悉总之以群龙。”[3]81这里的乾坤,分别指天和地。桓谭《仙赋》亦称:“容容无为,寿极乾坤。”所谓寿极乾坤,也就是寿比天地。乾坤连言,始见于《易·系辞》。汉赋反复使用乾坤一词,使这个反义词组合的词汇成为普遍用语。《易》的同组对卦意义相反,把同组的两个卦名连结在一起而成为固定的词语,除乾、坤两卦已见于《系辞》,其他对卦则在先秦时期未见,这个进程是从汉代真正开始的,汉赋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扬雄《太玄赋》称:“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3]138“损”和“益”是一组对卦,卦名意义相反。《序卦》和《杂卦》指出二者相反的指向,扬雄《太玄赋》则把二个连言,构成反义词组合的语汇。
《周易》本经六十四卦,有些卦名意义相近。汉赋有时把意义相近的卦名组合在一起,成为固定的词语。王粲《初征赋》:“违世难以迥折兮,超遥集乎蛮楚。逢屯否而底滞兮,忽长幼以羁旅。”[4]19王粲为逃避汉末战乱,曾经南奔荆州,依托于刘表,这四句诗就是叙述南奔之事。“屯”和“否”是两个卦名,并在一组之内。《屯·彖》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5]96按照《彖》传所作的解释,屯有艰难之义。《否·象》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以禄。”[5]174否指困境,亦有艰难之义。王粲《初征赋》称:“逢屯否而底滞”,沿袭的是《易传》对屯、否所作的解释。应玚《慜骥赋》亦言:“慜良骥之不遇兮,和屯否之弘多。”[2]1141这两句诗抒发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感慨。应玚和王粲均生活在东汉末期,用屯否这两个卦名表示艰难之义,王粲和应玚是一致的,这两个卦名构成的词语,它的意义已经固定。
汉赋移植《易》的词语,移植对象除了卦名之外,还有《易》的卦爻辞及《易传》。董仲舒《士不遇赋》先是称“努力触藩,徒摧角兮”,后边又写道:“出门则不可与偕往兮,藏器又蚩其不容。退洗心而内讼兮,亦未知其所从也。”[2]146-147其中出现的触藩,见于《大壮》九三、上六爻辞。藏器,见于《系辞下》,原句是“君子藏器于身”。洗心,见于《系辞上》,原句是“圣人以此洗心”。把爻辞和《易传》的词语直接移植到赋类作品之中,这种做法在汉赋中是大量的,带有普遍性。
汉赋把卦名直接移植到作品中,用的是《易传》对卦名所作的解释,含义比较确定,没有大的变化。可是,把卦爻辞和《易传》的词语直接移植到赋类作品中,有时情况就比较复杂,这从群龙、六龙两个词语的移植可以得到验证。扬雄《河东赋》有如下一段:“遵逝兮归来,以函夏之大汉兮,彼曾何足与比功?建乾坤之贞兆兮,将悉总之以群龙。”张晏称:“《乾》六爻悉称龙也。”[6]3540这几句诗歌颂西汉朝廷的声威,意谓大汉王朝对诸夏兼容并包,能够统辖天下。其中的“群龙”,出自《乾》用九爻辞:“见群龙无首,吉。”这里所说的群龙,具体指《乾》卦的六爻,张晏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扬雄《河东赋》所说群龙,则是指大汉天子的统辖对象,包括朝廷大臣、各地官员及四方民族首领。如果说《乾》用九的群龙是虚指,是想象出来的,《河东赋》的群龙则有具体所指,在移植爻辞时由虚入实。刘歆与扬雄是同时代的汉赋作家,他的《遂初赋》开始一段如下:
昔遂初之显禄兮,遭阊阖之开通。蹠三台而上征兮,入北辰之紫宫。
备列宿于鉤陈兮,拥大常之枢极。总六龙于驷房兮,奉华盖于帝侧[2]317。
这几句诗追述自己早年在朝廷的经历。刘歆在哀帝时任侍中,迁骑都尉奉车,随从天子驾车出行。其中的“总六龙于驷房”,指的就是奉车之职。六龙,指为天子驾车的马。六龙,语出《易·乾·文言》:“时乘六龙以御天。”李道平称:“《乾》始统天,言其体也。乘龙御天,言其用也。体始于一画,故曰‘乾元’。用周于六爻,故曰‘六龙’。”[5]37《易·乾·文言》的六龙,指的是六爻,用六龙加以象征。而刘歆《遂初赋》的六龙,则是指为天子驾车的马。他移植《易传》的六龙之语,赋予它新的内涵,也是由虚入实。张衡《东京赋》称:“天子乃抚玉辂,时乘六龙。”李善注:“《周易》曰:时乘六龙。此谓各随其时而乘之。”[7]95这里的六龙指的也是为天子驾车的马。上述事实表明,汉赋移植卦爻辞和《易传》的词语在具体操作过程中有较大的灵活性,可以赋予它们在《易经》中不曾有的意义。而直接移植卦名,则基本见不到这种情况。
汉赋对《易》之词汇所作的调遣,除了进行直接移植,还采用镕铸的方式,即对《易》之原有词语进行组合、改造,把它融入作品。
先看对《易》之用语进行组合而构成新词的案例。贾谊《吊屈原赋》写道:“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对于其中的袭、沕,当代学者注解如下:“袭:深藏。九渊:极言水深。沕:(音密),潜藏不动的样子。”[8]423《吊屈原赋》以龙为喻,引出深潜这个词语。《易·乾》初九:“潜龙勿用。”九四爻辞:“或跃在渊,无咎。”贾谊所用的“深潜”一词,显然是整合这两条爻辞的词语而来。所谓的深,取自九四爻辞的渊;所谓的潜,则是取自初九爻辞。扬雄《太玄赋》:“丰盈祸所棲兮,名誉怨所集。”[3]140这里的丰盈一语与祸患相勾连,明显是对《易·丰·彖》的整合:“《丰》,大也。……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5]480-481把彖辞的丰、盈整合在一起,就构成丰盈这个用于表达忧患意识的词语。
汉赋在词汇方面对《易》用语的镕铸,还采用对《易》句子加以紧缩的方式,从而提炼成双音词。班固《幽通赋》写道:“纷屯邅与蹇连兮,何艰多而智寡。”[9]38其中的屯邅和蹇连,是整合《易经》两条爻辞而生成的。《屯》六二爻辞有“屯如邅如”句子,去掉表示样态的虚词“如”字,就构成屯邅一词。《蹇》六四爻辞是“往蹇来连”,把其中的往和来删除,就构成蹇连这个双音词。
汉赋采用镕铸的方式吸纳《易经》的用语,所生成的词语有时不是完全遵循《易》的本义,而是有所变更。即以蹇连一词为例,它在《易》和汉赋中的含义就存在明显的差异。《蹇》六四:“往蹇来连。”《象》曰:“往蹇来连,当位实也。”[5]365按照《象》传所作的解释,“往蹇来连”是吉祥之象,因为是位当其实,得位履正,是阴爻而居阴位。对于这条爻辞,周振甫先生所作的解释如下:
《说文》:“连,负连也。”“辇,挽车也。”负车和挽车都是拉的小车。商人出门时步行艰难,回来时却有车可坐[10]137。
周所作的解释基本是正确的,得其大意,可以验证《象》传所下的断语。“往蹇来连”在《蹇》卦是吉祥之象,可是,班固的《幽通赋》把这条爻辞紧缩成蹇连一词之后,这个双音词所表示的却是艰难之义,与爻辞本义大相径庭。蔡邕《述行赋》写道:“余有行于京洛兮,淫雨之经时。涂屯邅其蹇连兮,潦污滞而为灾。”这几句诗叙述蔡邕受朝廷征召、被迫前往洛阳而中途遇雨的场景。赋中的“涂屯邅其蹇连”,屯邅和蹇连均是表示负面意义的词语,与班固《幽通赋》的用法相同。对于其中的蹇连一词,孔颖达所作解释如下:“马云,连亦难也。郑云,迟久之意。”[11]51马融、郑玄或释连为难,或释为迟疑徘徊,均是艰难之象。班固所处阶段早于马融、郑玄,蔡邕则晚于马融,而与郑玄处于同一时段。马融、郑玄对于《蹇》卦“连”字所作的解释大同小异,这与他们的《易》学传承直接相关。《后汉书·儒林传》有如下记载:
建武中,范升传《孟氏易》,以授杨政。而陈元、郑众皆传《费氏易》,其后马融亦为其传。融授郑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传》,自是《费氏》兴,而《京氏》遂衰[12]2554。
《费氏易》由西汉费直创立,具体记载见于《汉赋·儒林传》。《费氏易》西汉时期未立于学官,而在东汉时期却是《费氏易》兴盛而《京氏易》衰落。班固、蔡邕均属学者型文人,既是经学家,又是著名的赋家。他们均把镕铸《易经》用语而生成的蹇连一词赋予艰难之义,与马融、郑玄所作的解释基本相同,明显是采用《费氏易》,反映出东汉《易》学的基本走势。
汉赋镕铸《易经》用语而生成的词语,它的内涵往往溢出《易》的本义,这从天衢一词的运用情况也可以得到验证。《易·大畜》上九:“何天之衢,亨。”《象》曰“何天之衢,道大行也。”[5]281-282何,谓负荷、承担、蒙受。何,通荷。天之衢,亦即天衢。对于这条爻辞和《象》传,宋人程颐作了如下解释:
天衢,天路也,谓虚空之中,云气飞鸟往来,故谓之天衢。天衢之亨,谓其恒通旷阔,无有蔽阻也。……何以谓之天衢?以其无止碍,道路大通行也[13]149-150。
程氏对天衢所作的解释,合乎爻辞及《象》传的本义。上九居于六爻的最高位置,故以四通八达的天路相对应。天衢,指上天四通八达的空间,而不是指人世间的事物。
汉赋反复出现天衢一词,是对《易·大畜》上九爻辞紧缩的产物。然而,它的含义却出现多种指向,与《大畜》上九爻辞及《象》传的本义或即或离,情况比较复杂。
张衡《应间》写道:“徒经思天衢,内昭独智,固合理民之式也?”这是假托客方之口对张衡发难,指责他不能经世致用。李贤等注:“天衢,天道也。言徒锐思作《灵宪》,浑天仪也。”[12]1901所作的注是正确的,张衡所作的《灵宪》确实是描述天体运行,李贤等注引《灵宪序》如下:
昔在先王,将步天路,用定灵轨。寻绪本元,先准之于浑体,是为正仪,故《灵宪》作兴[12]1898。
《灵宪》所涉内容是天路,他所制作的浑天仪则是天体模型。《应间》的客方正是针对张衡的上述产品发难,天衢明显是指天路,与《易·大畜》上九爻辞及《象》传的含义是一致的。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写道:“粤若稽古帝汉,祖宗濬哲钦明。殷五代之纯熙,绍伊唐之炎精。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2]850这几句诗歌颂西汉王朝的建立,“荷天衢以元亨”,是袭用《易·大畜》的用语,并稍加改造。李善注:“衢,道也。《易》曰:‘荷天之衢,道大行也。’”[7]348李善用《易·大畜》上九《象》传作注,符合赋的本义。这里的天衢,确实是指天路,同时已与西汉帝国的建立相关联,意谓西汉王朝的建立合乎天道,是上天保佑的结果。
东汉崔篆《慰志赋》开头一段如下:
嘉昔人之遘辰兮,美伊、傅之遇时。应规矩之淑质兮,过班倕而裁之。协准矱之贞度兮,同断金之玄策。何天衢于盛世兮,超千载而垂绩。岂脩德之极致兮,将天祚之攸适?[2]350
这几句抒发圣主贤臣遇合的理想,列举的是伊尹遇成汤、傅说遇武丁的历史典故。对于其中的天衢,李贤等所作的注解如下:
《易·大畜》卦,乾上艮下,其上九曰:“何天之衢,亨。”郑玄云:“艮为手,手上肩也。乾为首。首肩之间荷物处。乾为天,艮为路径,天衢象也。”[12]1702
注解援引郑玄的说法,把天衢释为上天的路径,与《大畜》卦上九爻辞及《象》传的含义相符合。郑玄是《费氏易》的传人,《费氏易》的创始人费直,“长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12]3602。初创时期的《费氏易》,主要用十篇《易》传解释《易》本经。就此而论,崔篆《慰志赋》所用的天衢一词,沿袭的是《大畜》上九爻辞及《象》传的本义,继承的是《费氏易》初创期奠定的传统。不过,赋中提到的天衢,已经与君臣遇合相勾连,投射出人间王权的影象,这是《大畜》上九爻辞及《象》传未曾出现的。
张衡《西京赋》假托凭虚公子之口,在提及西汉定都长安一事时说道:“岂伊不虔思于天衢?岂伊不怀归于枌榆?天命不滔,畴敢以渝?”李善注:“伊,惟也。虔,敬也。言此时岂惟不居思居天气四交之处邪?谓东京也。”[7]41-42李善把天衢释为东都洛阳,有他的文献依托。《逸周书·度邑解》所载周武王话语,先是强调周王朝要“定天保,依天室”,后边又对天室所在的位置作了具体说明:
我南望过于三涂,我北望过于有岳,丕愿瞻过于河,宛瞻于伊洛,无远天室,其曰兹曰度邑[14]482。
潘振称:“三涂山,在今河南府嵩县西南。”[14]482依此推断,文中所说的有岳指中岳嵩山。周武王把与天室相对的区域界定在三涂、嵩山、黄河与伊水、洛水交汇的区域,那里正是洛阳所在之处。古人认为洛阳与天宫相对,上为天宫,下为洛阳,既然如此,称东都洛阳为天衢,也就顺理成章,有其必然性。
《周礼·地官·大司徒》写道:
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15]704。
这是用测量日影长短的方法确定大地的中心位置,国家的首都就建在那里。对此,郑玄注引郑众如下说法:
土圭之长尺有五寸,以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其景适与土圭等,谓之地中,今颍川阳城地为然[15]704。
汉代的颖川郡所属阳城,位于中岳嵩山所在地,那里与洛阳相距不过百里,郑众还是把洛阳认定为大地的中心地带,是首选的建都之处。在古人观念中,大地的中心上与天宫相对,因此可以称为天衢。郑众是东汉初期的经学家,主要生活在和帝、章帝时期,早于张衡所处的历史阶段。《西都赋》以天衢指代东都洛阳,其源头远则可以追溯到战国文献《逸周书》,近源则是东汉初期经学家的看法。《西都赋》用天衢代指东都洛阳,使这个脱胎于《易经》的词汇,与帝国朝廷的关联更为直接、密切。东汉李尤《函谷关赋》写道:“惟皇汉之休烈兮,包八极以括中。混无外之荡荡兮,惟唐典之极崇。万国喜而洞洽兮,何天衢以流通。”[2]568这几句诗颂扬东汉王朝建都洛阳,政通人和。所谓的“包八极以据中”,指定都洛阳,与后面的“荷天衢以流通”相呼应,天衢指东汉首都洛阳,它的意义指向是中央朝廷。
应玚是建安七子之一,他的《西狩赋》开头写道:“伊炎汉之建安,飞龙跃乎天衢。皇宰奕而陶运,树匡翼而大摹。”[2]1143这四句诗颂扬曹操的历史功绩,飞龙指曹操。天衢则是指当时东汉朝廷所在的许昌。建安元年(196),曹操迎献帝都许(今河南许昌东),用献帝的名义发号施令。许昌在洛阳东南,颍川阳城在洛阳、许昌的中间地带,称许昌为天衢,一方面因为它是东汉末期中央朝廷所在之地,同时还着眼于它位于洛阳、阳城附近。这里所说的天衢,意义指向还是在帝都和中央朝廷。应玚《慜骥赋》写道:“愿浮轩于千里兮,曜华轭乎天衢。”[2]1141这篇赋以怜悯骏马为题材,抒发悲士不遇的感慨和圣主贤臣遇合的理想。所谓的“曜华轭乎天衢”,意谓跻身于中央朝廷而得到重用。天衢指的还是帝国首都、中央朝廷。
汉赋运用脱胎于《易》的天衢一词,其意义指向往往聚焦于帝都、中央朝廷,从而与这个词在《易》中的本义相疏离。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与汉代经学的走势密切相关。
董仲舒是汉代经学的奠基者之一,他在《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写道:“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号为天子者,宜视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16]286董仲舒秉持的是君权天授的理念,皇帝就是上天之子,天子与天道密不可分。既然如此,《易经》用于表示天路的天衢,就有理由与大汉王朝的首都、天子发生关联,这个词语的意义指向就存在由上天下移到大汉朝廷的可能性。班固所撰的《白虎通·爵》篇也写道:“爵所以称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位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17]2班固所持的理念与董仲舒一脉相承,把皇帝说成上天之子。所引《援神契》系纬书,则进一步把皇帝比作天地。及至郑玄所处的东汉末期,这位汉代经师的集大成者在为《易·大畜》上九爻辞及《象》传作注时则称:“人君在上位,负荷天之大道。”[5]282以此解释天衢,天路与君道已经混为一体。郑玄所习的是《费氏易》,由此看来,汉赋所用的天衢一词在意义指向上有时聚焦于帝都、中央朝廷,既是汉代经学整体走向所决定,又是《费氏易》在东汉后期的产物。当然,汉代经学君权天授理念的生成和演变,与汉赋中天衢意义指向的下移并不是同步进行,而是存在时间差。直到东汉中期,天衢一词意义指向的下移才见诸赋类作品,而经学君权天授理念的生成则从西汉中期就已经开始了。
汉赋大量吸纳《易》的词汇是汉代文章写作的重要建树,具有多方面的重要价值。
汉代赋类作品以辞藻繁富著称,汉代又是古汉语词汇基本定型时期,相继出现几部重要的辞书和字书,如《尔雅》《方言》《说文解字》《释名》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已经亡佚的词汇学著作。汉赋吸纳《易》的词汇,或是直接移植,或者进行镕铸,这些词语的含义,在汉代已经基本固定,为古汉语的定型提供了动力,同时也丰富了赋类文章词汇的种类和数量。汉赋辞藻繁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易》。
《易》在汉代是五经之一,汉赋大量吸纳《易》的词汇,有的用它的本义,有的用它的引申义。从汉赋所用的这些词语,可以看到先天《易》与后天《易》、先秦《易》学与汉代《易》学在赋类文章所留下的投影。赋类文章有经学底色,其中所用的《易经》词汇,则是构成经学底色多彩的斑点,为研究汉赋与经学的关联提供了一个微观的审视角度。沿着这个思路进一步发掘,还会发现许多有价值的因素。
《系辞下》在论述《易》本经时写道:“其称名也,杂而不越。……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言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5]657-659这里所说的名,谓《易》本经用于表示各种事物的词汇。“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指卦爻辞所称物象之名虽细小,但所取喻的事类却广大[18]591。因小喻大,这正是象征性的表现方式。黑格尔把人类早期艺术称为象征型,构成的是严峻的风格,并且指出:“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普遍的意义来看。”[19]10《易》本经所用的词汇具有象征性、暗示性,汉赋大量吸纳《易》的词汇,这使得汉赋词汇也往往具有暗示性。司马相如《上林赋》有“六玉虬”之语,对此,李善注写道:
六玉虬,谓驾六马,以玉饰其鏣勒,有似玉虬。龙也无角曰虬也。郭璞曰:韩子曰:黄帝驾象车,六虬龙。善曰:此依古成文而言之,非谓似也。今依郭说[7]257。
把驾六马书写为驾六龙,这种表述方式在《韩非子·十过》篇可以见到。如果再往前追溯,可以在《易·乾·彖》“时乘六龙以御天”的表述中找到源头。司马相如把龙转换为虬,但仍然可以发现脱胎于《易》的痕迹。以虬指代马,采用的是象征性的表达方式,这个词汇同时是对马的升华、美化,正是《系辞下》所说的“其言文”,用词文雅华美。
班固《幽通赋》写道:“巽羽化乎宣宫兮,弥五辟而成灾。”白静生先生注解如下:
巽:《易》巽卦为鸡。鸡,有羽毛的动物,故称羽。化乎宣宫:汉宣帝时,未央宫路軨(管理皇帝乘车的官署)中雌鸡化为雄鸡[9]42。
这两句诗叙述的是一桩灾异事象,直接移植《易》的卦名,用巽指代鸡。《说卦》称:“巽为鸡”。这是班固的文献依托。司马相如《子虚赋》称马为虬,班固《幽通赋》称鸡为巽,采用的均是指代手法,所用词汇具有暗示性,并且把俗名变换为雅称,这使人联想到《礼记·曲礼下》的如下记载:
凡祭宗庙之礼: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刚鬣,豚曰腯肥,羊曰柔毛,鸡曰翰音,犬曰羹献,雉曰疏趾,兔曰明视[20]71。
上段文字反映的是上古礼俗,“对祭祀用牲所起的代名,多从它们的形体特征上取象,以形体的突出特征来表示该牺牲品本身”[21]94。这种称谓所用的词语,显得庄重文雅而又富有暗示性,与司马相如称马为虬、班固称鸡为巽,可谓殊途同归,异曲同工。就此而论,汉赋吸纳《易》的词汇,在某些地方又是向古礼的回归。以往学界对汉赋所作的论述,往往着眼于它铺张扬厉的特点,而忽视它在词语运用方面的象征性、暗示性,而这种表述方式往往得益于对《易经》词汇的吸纳。学界已经普遍注意到汉赋的唯美倾向,而对它艺术美中所包括的脱胎于《易经》的词汇,却无暇顾及。有鉴于此,从文章学的角度梳理汉赋对《易》词汇的吸纳,尚有广阔的学术空间可供开拓,如果具体操作方式得当,这方面的研究会更加深入、精细,对汉赋的认知也会更加客观、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