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一
土豆、红薯、芋头、魔芋、花生……在乡村,多少好东西,都被埋没着。它们在埋没中,是如何呼吸?如何生长?如何思考?
它们不会没有自己的思想,我一直以为,万物都是大自然用于思考和呈现自身的一种器官。它们藏匿进泥土的幽静密室,那肯定是要进行一种更深沉的深度思考。它们的藤蔓,伸出很远,它们无法看见的手在摸索和寻找什么呢?对植物,特别是田园的植物,我一直怀着好奇和尊敬。我以为它们身上藏匿着一种古老的诗性和神秘性。我们可以吃掉和消化它们,但无法吃掉它们的诗性,无法消化掉它们的神秘性。它们永远属于自己。我们占有的只是它们表面的物性和所谓的营养,而它们更深奥的属性和秘密,是我们不能占有和抵达的,也许最终倒是它们占有和抵达了我们。
它们占有并深入了我们的身体,甚至组织了我们的身体。最后,当我们在人间消失,住进了土地一隅的某个暗室,它们的根须仍会找到我们的踪迹,它们那柔软的藤蔓还会在我们的墓碑上做深情的缠绕。
二
在乡村,你不会丢失任何东西,即使你丢失了什么东西,到头来你会发现,什么也没有丢失。那些你不慎丢失了的,它们有的被生灵借用,有的被时间收藏,有的被土地认养。你所丢失的,其实一样也没有丢失。
你家场院丢失了的那些麦粒,确凿无疑是被门前槐树上两只斑鸠吃了,做了它们一部分午餐。它们惭愧却无以回报,为此连连道歉,并在屋顶上天天唱歌和朗诵,表示对你家的感念。
你丢失在地边的那些蚕豆,它們安静地蹲在土坷垃里。在来年的四月,它们会用绿叶和淡紫色的花儿打出招领启事,不过,你已经认不出它们了,但你能认出春天熟悉的容颜。
你丢失的那根柳木拐杖,是在走亲戚路上歇息时顺手插在溪边的,忘在了那里。几天后,当你返回,柳木拐杖已经发芽,过些年就长成一棵大柳树,无意中,你在土地上留下了一个多么葱茏的念想和美好的签名。
秋天,大风将你家晾晒的稻谷和豆荚刮走了一些,东家瓦房上撒一点,西家烟囱上丢一些。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看见,那瓦房上的瓦秧、烟囱上的豆苗,都绿莹莹地向你招手致意,向村庄和土地问好。你知道它们是不结穗子和豆子的,它们短暂的站在高处的一生,是一阵风导致的美丽错误。它们索性就在这短暂的站在高处的日子里,认真地打出绿色手语,把美丽的错误变成纯粹的风景。
你一边走路一边嗑着刚收获的葵花籽儿,不小心从手指缝里漏下去不少,沿途掉了一路。来年,你再从这里路过,一排排向日葵托举着一轮轮太阳,簇拥路边,夹道欢迎你,夹道欢迎归来的天使。
三
与奢靡、浪费、喧嚣、争逐、盛产垃圾的城市相比,乡村是节俭的,朴素的,安静的,平和的;乡村不丢失,只收藏;乡村不制造垃圾,只生长风景;乡村不健忘,有着很好的记忆力。谓予不信,请看——
你多年前在原野上洒下的那些泪水,今天早晨还被草木们捧在手里久久凝视和忆想。它们渴望再次返回你的眼睛,返回你纯真的脸上;你少年时丢失在雨后松林里的那些脚印,还被松针们一年又一年精心掩藏,等待你回来认领纯真的足音;你手中飞走的那只童年的风筝,还在村口那棵大槐树的肩膀上挂着,等着你和那阵风一起刮回来,去寻找那透明的晴空;你放过的那头牛早已不在世了,当年撒在山梁上的牛粪,一部分已被树木吸收,被郑重记载于一段重要的年轮里,一部分已经变成黄金;你不慎失落在池塘边的那根像你小胳膊一样白净的莲藕,它索性随了水里的星子,一起藏进池塘深处。过了些年月,当它打起许多绿伞走出水面,池塘已经变成荷塘。后来你回到家乡,才忽然看见,朱自清的月色,正照着你老家的荷塘。
你几十年前坐在老家后门竹林下,吃完桃子随手扔下的那些桃核,其中一颗早已长成桃树,如今也算是上年纪的老树了。上高中的孩子们,春天路过树下,才知道,语文课上背诵过的那些古诗,还活在村子里,老桃树,算得上是那首热烈的春之诗篇的最热烈、最鲜明的注释。
(《西安晚报》2017年3月11日,有删改)
品读
乡村有很多符号,比如麦田、老树、孤井等,每一个符号都演绎着生命哲理,呈现出欣欣向荣之势。本文从三个方面来写乡村,展现了质朴、和谐和温暖的生命哲理。土豆、红薯、花生等被埋在地下,以另一种方式呼吸,让生命在悄无声息中绽放;在乡村即使失了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损失,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乡村中神奇的、朴素的繁衍从未停歇。过去留下的足印依旧清晰,儿时的风筝仍保持最初的模样……乡村简约地存在,安静地延续,给记忆留下根,让生命在岁月的淘洗中保持一份随意与平和。
写法上,作者抓住乡村意象,从不同角度描绘了一幅温婉简朴的画卷,展现了随遇而安的田园生活。文中,作者使用排比手法,不仅使结构整齐,还增强了语言气势,“一种丢失”换来“一种收获”,“一个足印”就是“一段记忆”,虽然已经离开,但乡村一直驻足在心底,成为挥之不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