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那路

朱嘉乔

一

汹涌的河水拍打着孔库雷河岸，河床如同即将被炸裂一般。乌云笼罩在几内亚上空，雨水从土黄色的苍穹里倾泻而下，四面残留着崩塌后的旧房屋瓦砾，气息逼近世界末日。

“再近一步，再一步。”在通往克里斯家的小路上，泥泞的土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小脚印。汗从蕾亚额头留下来，她回头看看身后背篓里熟睡的弟弟，双颊如熟透的樱桃一般，并未被雷声吵醒，安静地熟睡着。

松了一口气，十岁的蕾亚继续沿着河岸走，她必须在六点前到达加塞港，才能乘坐离港的船，去往整个地区唯一一家医院。

弟弟很乖巧，蕾亚心中更加坚定，眼神里透露着期望。尽管裤腿已经被迸溅的泥水打透，她还是一路急促，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离海航不到两公里，湖面上出现一个白色的漂浮物，蕾亚高兴地招招手，那就是目的地。这时，雷鸣一般的摩托车风驰而过，蕾亚惊愕地捂住耳朵，心脏扑通扑通跳，果不其然，背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好了，曼尼，没事的。”蕾亚立刻将背篓卸下，摇晃着安慰从美梦中惊醒的弟弟。尽管这一切对一岁的孩子无任何作用，他只管抗拒性地大声哭闹，恶劣的天气让他不愿脱离梦乡。

空旷的野郊回荡着婴儿的啼哭声，蕾亚心急如焚，时间一点点流逝。眼看着唯一的船摇摇晃晃随波而去，蕾亚对海面呐喊，“等等我们！”

她蹲下来，用泛红的小手抹去弟弟脸蛋上的泪水，小家伙还哭闹不止，蕾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比刚才更加烫手，她小小的肩膀抖动起来，哽咽着，“我该怎么做？”

二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弥散着发霉的气味儿，破旧的床单上面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孩，房间里光线暗淡，蕾亚借着窗口透露进零散的光看见弟弟的面色似乎好多了。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雨水滴在玻璃窗上，顺势流下，她注视着无语。

一个身披棕色外套的中年男子从外面走进，脸上带着伤疤，腮边残留着没刮干净的络腮胡，一双黑色的眼睛小巧灵动。

“别担心，小家伙没事。”

徐斌往床上瞥了一眼，“刚给他喂了药，他现在很好。”

蕾亚本想道谢，可男子那黄皮肤，黑眼睛，怪异的样子使女孩迟迟说不出口。

“兄弟们叫我大斌，你叫什么名字？”徐斌感受到了蕾亚的忐忑，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开口。

“蕾亚。”

徐斌温和地笑了笑，“你的家人呢？”

“他们……”蕾亚张了张嘴，又合上，眼神暗淡下来，低下头去。“地震……”

徐斌想起一年前几内亚地区那场7级毁灭性地震，赛尔加一带受到严重的创伤，对许多家庭来说，这是妻离子散的灾难。徐斌将手抚在女孩的肩上，“以后有困难就来找我。”

女孩点点头，徐斌继续道：“我来自中国，从家乡到这里最快的飞机要30个小时。”

点燃一支烟，随着“咔嚓”一声，黑暗的环境里出现一个光点。

蕾亚凝视着这屋子里唯一的火光，“你想念你的家人吗？”

沉默，“我的女儿有你这么大了。”

三

蕾亚几乎爱上了那条通往港的小路，即使狭窄的路面上永远布满尘土，她还是爱在上面跑来跑去，每周二下午三时，徐斌就会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大斌叔叔！”蕾亚兴奋地跑过去，将一路上采摘的野花编成的花环戴在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头上，咯咯咯一阵笑，两条小辫子调皮地舞动。

徐斌拦腰抱起小仙女，将其举过头顶，“下午好，我的小公主。”

两个月过去了，两个人的关系日渐深厚。昆虫在秋日的金色午后窃窃私语，徐斌给这个异国他乡的黑人女孩讲亚洲龙的故事，蕾亚用细嫩的嗓音唱动听的歌谣。太阳的光晕即将消失在山头，蕾亚依依不舍地和徐斌道别，几内亚地区缺少电力，晚间抢劫枪杀案件频发，很不太平。

徐斌深吸一口气，小眼睛对蕾亚眨了眨，“下次带你去个好地方。”

七天过去，徐斌如约而至，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徐斌带着蕾亚爬上米扎塔的山头。

“哇哦！”当小蕾亚筋疲力尽接近蓝天时，她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从首都科纳克里向东北方向行驶近160公里到达密林覆盖的孔库雷河流域，一处白浪滔天的瀑布映入眼帘，远远望去仿佛一个巨大的“勺子”，侧卧在美丽的孔库雷河上。

徐斌热血沸腾地说道，“这是‘一带一路计划，我们的工程即将竣工，等到那时，几内亚地区将灯火通明，我也可以去和我的家人团聚了。”

蕾亚拍着小手欢呼起來，她知道电力对这里的人来说多么宝贵与不可求。

四

距离工程的竣工还有一段的时间，那是个蕾亚与徐斌共同期待的日子。与往常一样，两人来到河岸欣赏波涛的河水，虽说贫瘠之地，但风景怡人，风儿抚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景色倒映在湖水中。

“蕾亚，你的愿望是什么？”徐斌忽然问道。

“我想……读书。”

徐斌轻声笑了笑，摸着蕾亚巧克力色的卷发说道，“好孩子，等我们工程一结束，就会在这里修建学校的。”

蕾亚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芒，“大斌叔叔，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呀？”

徐斌望向远处，神秘地说：“你猜猜。”

“我知道，是早点和家里人团聚吧！”

徐斌摇摇头，“我期待工程结束的那一天，希望几内亚灯火通明的那一刻，我希望通过一带一路计划，与世界心连心，带动双方的经济发展，将财富与安康带给饱经苦难的人们。这不仅是我的梦想，也是我们全体工匠的梦想，更是中国人民伟大的中国梦。”

蕾亚用心地听着，她早就发觉了身边的变化，道路两旁的三脚架上，经常有施工队在连接电线，她知道幸福的日子就要来临了，紧张又期待着。

又是一个周二，离竣工还剩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蕾亚这天穿了件杏黄色连衣裙，在小路上等待，她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看见熟悉的身影蹒跚在公路上。风儿吹起她杏黄色的裙摆，女孩伫立在河畔，翘首等待着一名中国水电建筑工人的出现。

她知道，他今天不会来了。也许，最后关头抽不出身，也许他忙碌得忘记了日子，也许，他已经离开了……蕾亚不愿意再猜想，她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一束野花轻轻放在路边，转身离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又跑去了那里，野花已经被吹散，遗留下来的白色花瓣撒落在孤独的小路上……

五

伟大的工程终于完工了，整个地区沉浸在欢呼与喜悦中，各大报纸将一切有关水电站的消息全部刊登在了首页。

蕾亚抱着弟弟站在小路的尽头，凝望着路口徐斌曾经走来的方向。

等了许久，她心里除了难过以外增添了一种情绪，是愤怒与懊恼，难道离别之前不需要一场正式的道别吗？

几行泪划过女孩儿的面颊，豆大的泪滴落在小婴儿的脸上，他眨了眨眼睛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并不懂得姐姐的忧伤。

忽然小女孩脸上一怔，那是一张被人丢弃的的日报，时间为上个星期，标题醒目地标注几个大字“中国工人遇难”，来自东方的工人在检查水电站运行的最后环节被砸伤。蕾亚清楚地看到那张熟悉带着伤疤的脸，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一瞬间，痛彻心扉的感觉如同巨石压在心头，她仰起头放声哭泣，夜幕里一片沉默，天空毫无回应。

忽然间，一道光明划破了这无尽的黑暗，渐渐，无数盏火焰接连亮起。蕾亚擦干泪，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路灯接连伫立成两条生命线。

那晚，那路，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