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李苦禅、崔子范、刘勃舒的故事

2018-04-11 11:33鲁光
书摘 2018年12期
关键词:评论家画册作品展

☉鲁光

与苦禅大师喝酒

(1982年3月7日)

走访李苦禅先生。从早上八点半一直谈到晚上七点。中午在他家便餐。小方桌,四个人(苦禅先生夫妇、儿子李燕和我)。上了白酒茅台。我说:“还喝酒呀?”苦老说:“今儿个陪你喝两盅。我知道,他一生好酒,到了八十多岁就很少沾酒了,也许今天聊得开心,喝两盅助助兴。边品酒边神聊。我说,社会上盛传京城四大画家夫人看画看得紧,其中就有苦禅先生夫人李慧文。李慧文真诚地做了解释。她说,他年纪大了,画张画不容易,办展览、出画册都要用。以前我不管,有的人手头有几十幅,最近拿来补章。这是我第一次与名画家夫人对话这个敏感话题。中国人有个求画的毛病,只要求过一次,下回见到画家就理直气壮地讨债,“欠我一幅画呢!”我理解画家的难处,亦深深同情总唱黑脸的画家夫人。

餐后,李苦禅进卧室小憩。我在画室品茶看画。画室不大,正墙上挂着苦禅先生自己的一幅作品:一块山石上屹立着三只八哥,浑厚有趣。东墙上挂着一幅荷花蝌蚪图,是齐白石为苦禅画的。趣味横生,愈品愈有味道。书橱顶上,有一只鹰的标本。苦老最爱画鹰。他常在鹰画上题写“苍鷹不搏便鸳鸯”。他尚武,喜欢苍鹰搏击苍穹的形象。他画鹰,其实就是画自己,抒写闯荡江湖的豪情壮志。谷牧同志说,吴作人是文人画家,李苦禅是江湖画家。

苦老休息了个把钟头,又到画室聊天。他前几天刚从广东回京。他去了沙头角、肇庆、佛山等地,南方的兴旺发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广东省领导请他题字,他写了八个字:“振兴中华,由南启北。”他有话直说,你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摆渡太多,我摆渡四次,花了七八个钟头,应该架桥……当地领导连连点头称是,“与我们不谋而合呀!”

苦老聊起最近为人民大会堂作画之事。他说,四张丈二匹接起来的,是我这一生画的最大的一幅作品,画荷塘和鹭鸶,题为《盛夏图》。他有些激动,说:“我们是华夏子孙。我画《盛夏图》,是有含意的,希望中国有昌盛繁荣的日子。”这是一幅价值连城的艺术精品。有人劝说他卖掉,他不卖。他说:“这幅画是给国家的,留给后人的。”李燕说:“这画太大了,画完心脏病发作……这是父亲画的第一幅大画,也是最后一幅大画。”这幅大作品,是用生命为代价画的。

师徒同展美术馆

(1994年12月4日)

头天晚上,崔子范先生就来电话,说是要去中国美术馆看看我的画。

“中国作家十人书画展”,有我的十幅作品。大冬天的,我怕老人出门不方便,没有请他,没想到老人却执意要去看。

早上八点半,我去接崔老。星期天车少,从紫竹院到美术馆行车只花了二十多分钟。

美术馆刚开门,我和崔老是头一批观众。进了西南厅,服务员才打开灯。

我的十幅画挂在西南厅的小厅里,崔老一幅一幅仔细看过之后,说:“画风新,画路广,不错的。”

我说:“崔老,你的六个字,把我到目前为止的画,做了个小结。我想,如果倒着说,广画路,新画风,是否就可以成为我努力的目标。”

崔老说:“画路广是好的,但也不能求全。搞两样也就可以了。一个花鸟,一个静物。”

在我的展品中,有一幅简笔牛和一幅计黑为白的荷花,行家看了有不同议论。我征询崔老的看法。

崔老说:“简笔画牛可以的。”他指着那幅牛画说,“如果那个孩子不画,也许会更好。画了孩子,局限了你的牛。”

他来到那幅荷花跟前说:“荷塘用黑底,可以的,很新,有人说不透气,荷叶不可以透气吗?”

他边看边说:“你的火鸡,画得很有气魄。《生命》构想好,很新颖。”他庄重地说,“你的路子找对了,风格也好,照此画下去好了。只要自己认为画好了就行了。不能按理论家的思路去画。要着眼下个世纪。再过六年,就到下个世纪了。那时,你才六十三岁。到时候就会出大成就的。我是六十八岁从岗位上退下来后,才集中精力搞专业的,搞了十年就出成果了。”

这天,西大厅是吴昌硕作品展,圆厅是崔子范捐赠作品展。崔老心情好,很高兴地对我说:“今天有我的老师作品展,有你的老师——我的作品展,又有我的弟子——你的作品展,挺有意思的。”

经崔老这么一点拨,我不禁想到自己的画风的承传脉络。

在大厅长椅上坐下休息时,崔老就文人画发表了一通看法。

他说:“这就是文人画。你的画,我的画,都是文人画。文人画有长处,画的人有文化。画画还是要有文化的。评论家可以这样评那样评,因为每个人的喜好不一样。画画的人不能按评论家的思路画,要自己摸索,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要把中不溜当好的,更不能把坏的当好的。画一段,拿出来让大家看看有好处。我的向日葵,画时以为很放开了,放到展厅一看,笔力还是弱了。文人画,不比专业画家的逊色。我们的时代,是强烈的快节奏的。所以,画风应强烈,用笔、构成、色彩都应强烈一些。吴昌硕的画,刚才看到的四条屏梅花是他的精品。画的东西要通俗些,大家能看懂,但艺术上要高水平,雅俗共赏。”

崔老夫人李宜绚告诉我:“老崔看你的画画得好,可高兴了。”

这天,在参观圆厅崔老作品展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开展那天,崔老光顾应酬,没来得及照张相。今天人少,崔老和夫人想补照一张作留念。当我拿出相机准备为老两口留影时,展厅服务员却出来阻止。她说:“按规定,展厅不许照相。”当她知道是大画家崔子范先生本人想照相时,她说:“本来要请示馆长的,但崔老要照相,我就做主破例了。”

崔老执意不照了。

女服务员以为崔老脾气大,生她的气了。其实,崔老是遵守规章制度自觉性很强的人。他事后说:“人家有规定,是为了保护展品。我照了,别人也要照,怎么办?还是不照的好。”

关于大师和评奖

(2006年3月19日)

上午八点五十分按门铃。崔老从画室出来,佝偻着腰,但神采很好。

“几点起床?”我问。

“六点。都画了三个钟头了。”崔老说。

他过九十一岁生日,崔老幽默地说:“孩子们都来了,送礼来,我还债呢!”

崔夫人李宜绚坐在餐桌旁,服药。她说:“我八十五岁,腿不好,用上拐杖了。”她穿红毛衣,慢慢站起身,能走。

崔老从屋里搬出一张旧藤椅,坐在客厅的北头,听话时,用左手拢着左耳,听力有些低弱了。

我坐在沙发上,挨着崔老,说话声大一些。

“快回老家去了吧?”崔老问。

我说:“四月初走,带十位名作家一起去。”我老家方岩有文化底蕴,陈亮在五峰书院读过书,与朱熹有过辩论,方岩山上还有胡公祠。郁达夫写过方岩,周恩来、蒋经国都去过,抗日战争期间浙江省政府搬到方岩办公,五峰书院有个大山洞,只有一条路通洞口,三面都是山峰,日本人的飞机都炸不到岩洞……作家朋友去三五天。他们走后,我打算把老师和朋友们送我的字,刻十几块石头,置放在山居庭院里,为家乡留下一道文化景观。

崔老说:“你们江南文脉盛,很有价值的。”

说起画画的事。

“你的画受版画影响大,各种艺术之间可以借鉴,但要适当。这种画是适应社会需要的,画大了有困难。要画几张大画留着,画画还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要从生活中、自然中感受,有感而发,照自己的画法画。画路不要窄了,要扩大题材。当然,不能丢掉基础。以前的探索,都会在以后的创作中起作用。总之,要发展。”他指指身边的宽屏电视,说:“它也不停地发展。一个品种上市了,新的产品已在设计。不创新就会被淘汰。”

说到赵准旺,他说:“他在旅游局时,老找我去画画,熟了。他主要是跟南京画家学的,受他们影响深。他从美国回来要找我,我说,各奔前程吧!”他继续自己的思路说,“艺术上,各奔前程,是双赢。走到一块儿,是双输。我对家人也说,不能照我的画,要各奔前程。在一般人看来,跟我像是有出息。啊,跟他爸真像啊!其实,太像我,就失败了,没前途了。”

说到天津的刘荫祥,崔老说:“都说是我学生。一种名人效应吧。他的画形式感太强,可能跟他学工艺美术有关。”

有人买了他的假画,在报纸上贬他,说他算不上大师。

我接话:“崔老,对这种事,你不要理就是了。有些人骂名家是想靠骂出名。”

“这也对。”崔老赞同我的见解。

我说了我对“大师”的看法。“大师,是自然形成的,不是自封的。眼下有些人喜欢别人称他为大师。其实,称大师是一种调侃或揶揄、讽刺,顶多是一种廉价的奉承。你在花鸟写意画上的开创性成果,是有目共睹的。吴冠中先生对我说:你老师崔子范在中国花鸟画坛是鹤立鸡群的。你在一九八七年的画展,引起全国的关注。因为当时有人说中国画到了穷途末路。你的画,证明中国画的生命力正盛。历史会证明,您是大师。不用谁封,人民会做出公正的评说,历史会证明……”

崔老聚精会神地听了我的这番议论,一言未发,未置可否。

话题转到贾浩义。崔老说:“贾浩义来看我,随同他一起来的人问我:崔老,你对浩义说过,画不能随意给人看……”

“当时,我没有说话,人多,说话不方便。过后,我对贾浩义说,画不能随意给人看。看了,你的画还未拿出去,盗版之作就问世了。今天,我将此话再对你说一遍,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你为什么不留胡子呀?”崔老突然问我。话题是从邢少臣留胡子说起的。

我回答说:“老师都不留,我留什么胡子呀!我前些日子见到邢少臣,蓄了长长的白胡子,都快认不出他了。九十一岁的老师没留胡子,五十岁的弟子胡子一大把,挺有意思。有人说,他的白胡子是染出来的。养胡子也许是他的一种爱好。”

崔老说:“人多,我不敢开玩笑,怕引起误会。留胡子的人还有。也许有什么作用吧!”

说起美术界的评奖。

“雕塑、油画、国画一起参评,不合理,应分画种评。”崔老发感慨。

我说:“有些人说评奖导致艺术发展的负面影响。比如山水画画得愈来愈精细,制作成分大,画幅也越画越大,据说大、细的画可能好得奖。人们就投其所好,一阵风画大画,搞制作。在全国大展中,几乎见不到大写意作品。”

崔老点头赞同。他说:“我不出去活动了。你还参加,要注意这方面的事。”

我正筹办“情系2008中国名家书画展”,请崔老出一件作品。

“多大尺幅?”他问。

“四尺对开,或四尺整纸都可以。”我回答。

“什么时候要?”崔老问。

“明年初吧!”我说。

“那好!”崔老答允得干脆。

勃舒聊画

(2006年4月7日)

电话响过几声后,是留言:“这是录音电话,听到‘嘀’声后,请留言……”

“勃舒,我是鲁光……”勃舒马上接电话。

九时半,我推开勃舒家房门。

看过我带去的两本画册后,他说:“竹子、鱼……都好。随意些就好了。”他主张画画放松,要即兴,要随意,最忌刻板。

说起假画,颇感无奈。他翻出一本拍卖图录,说:“这两幅马,都是假的。原作在我自己家里呢!这两幅画,是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画的。图录上的画,是根据发表稿仿造的。我托人跟拍卖公司讲了,但拍卖公司说,他们不管真假。

我说,我在潘家园见过不少马的假画。

“这些画几十元一张,为了生活,还可以理解。”勃舒是很宽容的。

他讲了女儿小咪在古玩城的一次遭遇。她在一家画廊里见了几幅马的假画,告诉店主:“这些马画得太差了……”店主说:“这都是刘勃舒前些天送过来的。”小咪忍无可忍,只得亮明身份,说:“我是刘勃舒女儿。”店主这才红了脸,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讲起邵大箴主编的一本画册,收入一九四九年以来的百位名家作品,向他约稿。刘勃舒想,他一个人怎么能定百位名家呢?他就不给画。他说:“我画了,学生们会骂我。不画,他们知道我有看法。难呀!但我宁愿得罪邵大箴,也不入编……”

刘勃舒爽直可爱,但心太软。河北一家出版社出了一本画册,从杂志上翻拍了他的一幅作品,印出画册后送他一套。来送的人坐着不走。

“还有什么事,说吧!”刘勃舒说。

“社长要你一幅画……”来人说出了不走的原因。

“我又没让你们收我的画!”刘勃舒说。

“我是打工的,没有办法……”来人也显得无奈。

“我心软了,挺可怜的,给了一张小画。”刘勃舒说。

这种事,我自己也碰到过多次。一次在冬天,一位有身孕的女子来组稿。大多画册,都是骗人的。我不予理睬。旁人说:“鲁光先生,她是打工的,大冬天跑一趟不容易,就答应她吧!”

等画册出来,居然先后有三个怀孕女子来索画。她们欺负老人记忆力差,心肠软的特点,一个接一个地来索画。我好生奇怪,怎么一下子跑出来那么多个怀孕女子呢?我也记不清,头一个来组稿的是谁了,反正三个女子都挺着大肚子。有朋友调侃道,可能都是装的,假孕妇,骗你画的。简直是一场闹剧。

我说起头些日子崔子范叮嘱我的那些话,勃舒说:“记下来,写文章,多有意思呀!我就不找评论家写文章,自己画,自己写。有的评论家是风派,东倒西歪的。”

我说:“有一位画家找我写文章,我说我还不太了解你的画。这位画家急了,说,找北京的大评论家写,多给钱就会写的。”果不然,一位颇有名气的评论家写了一篇“从八大山人到×××”的长文。我惊讶,金钱竟有这么大的功能。在一次有众多评论家出席的座谈会上,我说了几句憋在心头的真心话:“我们有的评论家太清贫了,只要给钱,就什么好话、捧场话都说都写……”在这一点上,我与勃舒是心心相印的。

说起裱画,他说:“徐悲鸿的一些字画,是用深紫色绫裱的,很厚重。”他指指墙上他的双鸡图,淡黄色裱的,“太温和,不大气。”

知道我女婿小李正学装裱,他挥毫写了“妙在精微”四个字相赠。

听说我在故里山居正刻石,他写了“归真”两字。

他说:“这些纸头,都是画画时裁下来的,写写字挺好的。废了的纸,擦玻璃用……。”

他的裁纸刀,倒着放,刀尖朝外。他说:“东西放哪儿是有规矩的。谁动了一下,我都知道。你也一样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

留我共进午餐。

钟点保姆,做了一道蔬菜,切了一些香肠,煎了十多个饺子,熬了一锅玉米粥。

“喝几口吧!”勃舒说。

为我倒了半杯,自己也倒了半杯。谁人都知道,刘勃舒曾经是出了名的“酒仙”。到了这个年龄,几乎戒酒了。但对酒还是有旧情。他说:“我不喝酒了,但友情难却,意思几口。品,才有味。”

夫人何韵兰已从中国美协少儿艺委会卸任,打算回归画画。她对刘勃舒喝点小酒,不明显反对,只是说:“鲁光一来,有借口了……”

她准备收收心,辞去社会工作,多画画。她说:“日本买走我的作品太多了,留不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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