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昆曲《烂柯山》,由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故事演绎而来。这出戏中所包含的人生意蕴,令人观后唏嘘不已。耐人寻味的是,甫一开场,一脸颓相的朱买臣就来了个自嘲式自报家门:穷儒。别问自己究竟是谁,一个穷字折煞了风头。还有《十五贯》。市井无赖打扮的丑角一出场,便承认自己是个能骗就骗、得偷就偷,名叫娄阿鼠的流氓。至于其它剧目中公开称自己是贪官、庸医或青楼妓女的,更比比皆是。
这,恰恰是昆曲的自报家门程式“说破”。说破,在吴语中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把话讲透彻,一是指把人讲破(讲坏)。昆曲往往在演出前就将剧情与角色兜底向观众作交代,而西方戏剧体系与之截然不同。他们追求的是悬念,是情节的层层环扣,步步推进。观众始终是被蒙在鼓里的,秘密究竟要保持多久,什么時候才能揭开?秘钥全都掌握在编剧和导演手里。且不论近代流行的悬疑剧、推理剧,即便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理查二世》和《仲夏夜之梦》,也竭力将隐喻和象征转化为剧情发展的需要。
其实只要仔细想一想,我们就不难理解。昆曲演出最不容忽略的特征,是在厅堂铺设红氍毹,角色(演员)与观众近在咫尺,随时都可作交流。何况,很多戏文是根据主人的嗜好点的,伶人备有戏单,点哪出便演哪出(明清之际有不少家班,排戏演戏更理所当然地随从主人)。听戏者从情节到曲词都烂熟于心,甚至将传奇脚本放在膝盖上,边看边听,随听随哼。戏已没什么秘密,干脆说破,反而能让观众接受。当然,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演技的高下才是获得赏银的关键。
也有自报家门说而不破的剧目。例如《长生殿·春睡》,杨贵妃自报家门,称自己:“生有玉环,在于左臂,上隐‘太真二字。因名玉环,小字太真”。人怎么可能一从娘胎出来臂上就有玉环呢?无疑很不可信。然而,洪昇正是要神化杨贵妃,以迎合观众的口味。这,也从一个侧面昭示了传统戏曲娱神———娱人的性征。
《西厢记·游殿》一则,讲张珙与崔莺莺在普救寺一见钟情的故事,开篇却让滑稽和尚法聪大出了风头。法聪出场,自报家门道:“我做和尚不吃荤,大鱼大肉囫囵吞。”不仅让自己底朝天,连方丈法本也凡心尽显。师徒二人联句,法本说:“静坐禅房深,忽然觉动情,”法聪回答:“休要出此语,隔窗有人听”;法本又说:“出家皆如此,休要假惺惺。开了聪明窍,好念法华经。”听他们的话语,哪里是身入空门?一连串台词,几乎就是《笑林广记》。诸如老虎也怕和尚的化缘簿,“周夫子”是“周仓的爷”等等,尽情张扬了世俗的情趣,恰恰又出自和尚法聪之口,对于假正经假道学的出丑、嘲弄,丝毫也不怜惜。令观众畅怀大笑以后思索,什么才是生活的至美?什么才是人性尊严?
法聪的说破,调侃、幽默、机巧,蕴含着一种苏州式幽默,自然而然地为张生在普救寺既充满动感又洋溢情态地一跃粉墙,与崔莺莺约会,作出了铺垫。在戏中,丑角是以一口诙谐的苏白“说破”,小生则用自己的行动“说破”,生动地演绎了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既聪明又愚蠢,既果敢又胆怯的书生形象。
明清传奇剧本的首出,往往是“家门大意”、“副末开场”。明人徐渭《南词叙录》“开场”条曰:“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谓之‘开呵。今戏文首一出,谓之‘开场,亦遗意也。”如果说,开场是整出戏的说破,自报家门则是某个角色的说破。以昆曲为标志的中国传统戏曲,原本是为士大夫和有钱有闲者服务的,“观众至上”是根本的出发点。一个角色在大庭广众下毫不吝啬地解剖自己,甚至以讽刺、调笑、挖苦的方法,将性格、品行、志向作一番自我暴露,显然是最直接地赢得观众的方式。如今不少相声演员在表演时沿用了“说破”艺术,也颇见舞台效果。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