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只是法家的实践家,真正将法家治国实践上升为理论的,是韩非。
公元前233年的一天,秦国首都咸阳的中央监狱,来了一位大员,他是秦国的廷尉,也就是司法部长李斯。李斯此时已经成了秦王的心腹大臣,权倾朝野,炙手可热。
李斯来到监狱里的一个监室,这里关押着他的老同学,大名鼎鼎的韩非。
这位韩非本来是韩国王族,在韩国时,一心想着使自己的国家强大起来,为韩王出了很多好主意。但是昏庸的韩王有眼无珠,拒绝采纳韩非的主张。韩非被边缘化,壮志难酬,写下很多文章抒发胸中的苦闷,宣传自己的政治见解。其中很多名篇如《孤愤》《说难》等等,看文章的题目就知道韩非郁闷得很。不料秦王嬴政,也就是那位后来成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看了韩非的文章后,竟然成了他的大粉丝。一边读着文章一边由衷地赞叹:“哎呀!能见见这位,和他成为朋友,真的是死而无憾啊!”
为了得到韩非,秦王竟迫不及待地发兵攻打韩国。韩王迫于秦王的威势,只好将韩非送到了秦国。秦王见到了韩非,相谈甚欢。韩非的同学李斯出于嫉妒,就想办法陷害韩非。由于韩非建议秦王先不忙着攻打韩国,而应该首先攻打赵国。李斯就进了谗言,说韩非毕竟是韩国人,心还向着韩国,不可靠。秦王一怒,就将韩非投入了监狱。
韩非已经成了阶下囚,李斯还不放心,怕秦王再赦免韩非,他毕竟十分欣赏韩非的才华呀!只有尽快将韩非置于死地,才能防止翻盘。秦王确实很快就后悔关押韩非,但是就在他下达释放命令之前,李斯来到了监狱。
李斯来到监狱,自然不是探望老同学,更不是营救老同学,而是给老同学送来一杯毒药,逼老同学自杀。可叹韩非,此时还央求李斯给自己一个申诉的机会,见上秦王一面。李斯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李斯正是来断送这个机会呀!毒酒下肚,七窍流血,一代思想天才,就这样悲惨地送了命。
李斯当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25年后,他也从这里被押赴刑场遭受腰斩,死得比韩非还惨。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有一位最无情最清醒最冷静又最悲哀最倒霉的思想家,那就是韩非。韩非思想的无情清醒冷静首先体现在他对人性的分析。他分析了人性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是利字当头。
利字当头
在韩非看来,人的本性都贪得无厌,争名逐利是生活的唯一动力,普天下都围着一个轴心转,这个轴心就是一个“利”字,人和人之间的全部关系,归根结底都是算账关系,整個社会其实就是一个大生意场。
例如他说:“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备内》)
做轿子的盼人富贵,做棺材的盼人死,并非是做轿子的心地善良,做棺材的心肠狠毒。人不富贵,谁还买你的轿子?人不死,谁还买你的棺材?因此希望人富贵也好,希望人死也好,动机都在一个利字,无所谓善和恶。
夫卖庸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钱易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则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耕耘者,尽巧而正畦陌者,非爱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钱布且亦云也。(《外储说左上》)
雇人耕田的地主,对雇工好吃好喝,热情招待,工钱优厚,不是因为这个地主心眼好,是慈善家,而是这样厚待雇工,雇工才能好好为他耕田。反过来,雇工卖力的耕田,也不是由于勤劳敬业,而是好好工作,才能获得优厚的待遇。
韩非的意思是说,不能用仁义友爱这类道德标准来理解人们行为的动机,人们的行为根据全都在一个利字。社会上是这样,官场上更是这样。
例如他非常欣赏田鲔教导儿子田章的话:“主卖官爵,臣卖智力”。
政治就像做买卖,国君出卖官爵,臣子出卖智力而已。
“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
臣子尽心尽力和国君交易,国君用高官厚禄和臣子交易。君和臣的关系,并非父子之亲,完全是一种利害盘算。
其实就是父子关系,在韩非子看来也没有什么亲可言,也不过是一种算账关系。
“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于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韩非子·六反》)。
父母和子女,生男孩就奔走相告地庆贺,生女孩呢,居然把她杀掉了。男孩女孩都是父母的亲骨肉,为什么对男孩那么好,对女孩那么狠呢?原因就在于父母考虑的是长远的经济利益。这样看来,父母对孩子,也不过是一种算账关系。
“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外储说左上》)
儿女小的时候,父母不太疼爱,长大了肯定怨恨父母。儿女成人后对父母不尽孝心,父母肯定也责骂儿女。父子之间亲骨肉,不也完全以利益为转移吗?
父母和子女这样,夫妻之间又怎样?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韩非子·内储说下》)
卫国有一对夫妻跪在神灵前虔诚地祈祷,三跪九叩后,妻子提出了自己的愿望:“仁慈的神啊,请保佑我们平安,赏赐我们一百个小钱吧!”
丈夫在一旁埋怨:“怎么求这么一点点钱?”
妻子回答:“太多了,你就会拿去讨小老婆了!”
“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外储说左上》)
人和人之间,对他有利,再疏远的人也可以走到一起,对他有害,即便是父子也会生分结怨。
更可怕的是,利也好,害也好,都是经常变幻不定的。天下就没有确定的客观的道理,一切都围绕着关系而转移。人心难测,世道凶险,是非善恶美丑都是相对的。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子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
(《韩非子·说难》)
宋国有位富翁,天下大雨把他家的墙淋塌了。他的儿子说:“如果不把墙修好,恐怕夜晚有贼来偷东西。”
邻居的老父也这样说。到了晚上,果然家中财物被偷。这位富翁呢,赞赏自己的儿子聪明,却怀疑财物是邻居的老父偷的。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也。
卫国有位弥子瑕,是位帅哥。卫国的国君有点断背倾向,同性恋,喜欢上了弥子瑕,弥子瑕因此就成了卫君的宠臣。一次,弥子瑕的母亲病了,弥子瑕十分着急,也没向卫君请示,就私自驾着国君的专车连夜赶回家看望母亲。按照卫国的法律,私自驾驶国君的专车是严重的罪行,要判处刖刑,也就是砍掉腿和脚的酷刑。但是卫君听说这件事后,非但未惩罚弥子瑕,反而赞扬他:“真是个大孝子呀,为了探望母亲不惜冒遭受刖刑的危险。”
还有一次,弥子瑕陪伴着卫君到果园里游玩。弥子瑕摘下一颗桃子咬了几口,覺得这桃子特别甜,就不假思索地递给了卫君。卫君非但没有责怪弥子瑕不卫生,不尊重国君,反而赞扬他:“弥子瑕对我真好啊!这么甜的桃子自己舍不得吃,留给我吃。”
后来弥子瑕色衰失宠,一次得罪了卫君。卫君就不客气了,居然翻起老账:“这个家伙真是讨厌。曾经私自驾着我的专车外出,还居然给我吃他吃剩的桃子。真恶心!”
同样一个人,同样的行为,前后的评价却判若两人。人心难测如此,不是很可怕吗?
犀利,冷静,清醒,真的好像无可辩驳。温情背后是冷酷,美妙隐藏着丑恶。韩非最能直面这个残酷无情的人生。因此后来刘备曾经让自己的儿子读韩非,认为韩非的著作能够“益人神智”,使人清醒。
韩非的看法一方面绝对是大实话,另方面又太绝对,把整个人间全都浸泡在冷冰冰的利害计较的寒流中。
从对人性分析出发,韩非提出了自己的政治学,他的政治学换句话说,就是一种统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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