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6日,作家陈村在上海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潘建东/摄)
1954年生于上海。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1985年加入上海作家协会,曾任上海作协副主席。一直关注网络文学,先后任“榕树下”网站、 99书城网站艺术总监。2014年7月,担任上海网络作家协会会长。自2016年开始,主编电子杂志《网文新观察》。
作家陈村的眼睛出了毛病,一年前刚刚动完手术,但这并不妨碍他仍然整天泡在网上。每天一醒来,他的习惯是先把电脑打开——若晚上下载东西,电脑则整夜不休。他在网上闲逛,发发微博,偶尔看看电影和直播,“也会写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但很少写所谓的作品了。”
更多的时候,陈村在为一份网络文学批评类电子刊——《网文新观察》忙碌。自2016年创刊起,这份杂志磕磕绊绊运行了两年。作为主编,他事事过问,样样操心。
“那么多网络文学,总要有人去观察、去研究它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和传统文学一样,网络文学也需要批评。”陈村拿出手机,给《环球人物》记者发过来一个《网文新观察》电子刊的链接。最新一期是轻小说专辑,所谓“轻小说”,他解释说:似乎跟现实题材較为疏远,有幻想的意味,青睐异次元,有年轻文化的属性。
关于中国的网络文学,人们习惯以“榕树下”网站的创立为起点。1997年12月25日,美籍华人朱威廉用自己在商海挣下的钱作为资本,创立“榕树下”,开启了网络投稿的渠道,一代网络文学青年的集体记忆由此展开。走到今天,网络文学正好跨过20个年头。
20年间,陈村是网络文学的目击者,也是幕后推手。从1999年加入“榕树下”网站,任“躺着读书”论坛版主,到“小众菜园”的村长,再到上海网络作家协会会长,网络文学发展的每一个节点,他都密切注视着。
2001年12月,“榕树下”成员一起聚会,那一次被认为是“最后的晚餐”。图为“榕树下”创始人朱威廉(左)和陈村。
陈村触网是在1997年,中国大陆互联网对公众开放一年后。有一次他从一家邮局经过,门口很热闹,原来正在推广上海热线。经不住工作人员劝说,他当场交了100块钱,注册了一个用户名。
“上网得靠电话线,有一个‘猫呜哇呜哇地叫着,接通后才能上。”陈村回忆说。当时网速很慢,图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有时还打不开。因为按分钟计费,他舍不得在线看,就打开网页把文章一篇一篇存下来,然后断网下线看。
第二年,“榕树下”在朱威廉的经营下异常火爆,引起很多文学青年的关注。1999年8月,上海榕树下计算机有限公司成立。一批作家被邀请来观礼,其中就有陈村、赵长天(《萌芽》杂志主编)等。之后,“榕树下”的工作人员找到陈村,问他要不要加入,经过几番思索,他同意了。
“我当时就一个想法:想要知道网络介入文学后,文学会变成什么样子。”陈村说。他被委任为 “榕树下”的艺术总监,用他的话说就是个“不管部部长”——不负责流程上的事务,主要是外联。
朱威廉找陈村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在文坛有人缘,足可召唤、聚集起一批知名作家。在此之前,陈村已是中国文坛黄金时代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上世纪80年代,他因在《上海文学》发表小说《两代人》《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而成名,和王朔、余华、马原等都是好友。
陈村也果然不负众望。1999年,“榕树下”举办首届网络文学大赛,作家阿城、王朔、贾平凹、王安忆等都被他拉来当评委,一时之间轰动文坛。
“传统文学作家平常都不看网络文学,但评选时没有人说看不起网络作家。而且当时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界限并不明显,评判标准也差不多。”陈村说。那一次,获得小说头奖的是《性感时代的小饭馆》,作者是蒋方舟的母亲尚爱兰。
“榕树下”渐渐聚集了一批文学爱好者。宁财神、李寻欢、邢育森,号称“榕树下”的“三驾马车”,安妮宝贝也在那里有一个工作室。陈村至今还记得办公室里气氛很好, “有的地方隔成几个小房间,安妮宝贝他们三五个人就在一个小房间里办公。宁财神坐在门边,负责网页设计。他是色盲,我有时嘲笑他‘色盲还做美工,他也不生气,就笑笑。”
陈村还在“榕树下”办了一个“躺着读书”的论坛,自任版主。初衷是在交流读书中“求趣、求友、求情、求知”,但事与愿违,论坛上各色人等出没,异端言论甚嚣尘上,严肃读书者却未能受到关注。面对各种争吵和喧闹,他不得不贴出“陈村如何删帖”的告示,又招来唾沫砖头横飞。
3年后,朱威廉的资金链无以维系,只能将网站贱卖。2002年2月5日,贝特斯曼集团宣布收购“榕树下”。当天,陈村在网上贴出文章《告别榕树》:“我相信,网文自有它的生命力,网站自有它的命运,网民的集体意志才是榕树的根基。”
“榕树下”的命运发生转折,安妮宝贝、宁财神等各奔东西,之后纷纷出书,不再自称“网络写手”。陈村也撤销了个人主页《看陈村看》,当时他的期望是:回归一个传统作家的本色——阅读经典,勤奋写作,我行我素。
当年“榕树下”捧红了许多网络写手,安妮宝贝是其中之一。
然而陈村并没如他所愿回归传统,而是继续混迹于网络。先是以“陈村在上海”为网名,活跃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上,发一些读书随想、文化评论等。2004年,他加入“99书城”,还是任艺术总监,在那里开辟了一个“小众菜园”。
“开园的目的是劝诱潜水隐居的名士高人来此种菜、献艺。”陈村说,这一次他吸取之前论坛的教训,自己挑选 “种菜”人——凡是要加入论坛成为“菜农”,必须实名,且要经过陈村本人的许可。有人毛遂自荐,也有人通过朋友举荐。
“小众菜园”很快聚集了一批“菜农”, 最多的时候有300人,其中有作家、画家、教师、记者、工程师,还有机关干部,当年“榕树下”的“老人”赵波等也来这里“种菜”。
和天涯、“榕树下”相比,“菜园”上活跃人数并不算多,但也热热闹闹,生机勃勃。作家叶兆言每天醒来都会看看“菜园”上发了什么,批评家吴亮是一个勤奋的“菜农”,一直在上面写。还有一位奇特的“菜农”——自称“除了要吃饭其他跟神仙一样”的画家朱新建,留下了许多精彩的文字和绘画。
2006年,在网友的介绍下,李娟也成为“菜农”。当时她已出版《九篇雪》,陈村拿来读,“她的文字很特别,这样的文字是教不出来的。”陈村还引荐李娟在《文汇报》上开专栏,接下来她的书便一本一本地出,由此成名。
作家余华不泡论坛,偶尔会到“菜园”逛逛。他的小说《第七天》写好后,先发了一章给陈村,后经授权被转载到“菜园”上,“出现了大量批评性文字,大家在一起讨论,但不骂人。”陈村说。
除线上的争论和互动外,“菜农”们还常常在线下聚会。陈村记得连着好几个春天,他和上海的几个“菜农”约好到野外踏青。也有去外地的时候,2006年春,一帮人开着三辆车去南京,找朱新建;2007年,陈村又带着几个“菜农”开到乌镇,拜访木心先生,和木心吃饭,聊天。
“小众菜园”维持了8年,2013年被关闭,曾有一段时间迁移到上海弄堂网,后来弄堂网也没了,陈村的网络文学实验宣告失败。
如今再回忆,陈村觉得那是“一个比较理想化的论坛”,“现在去看,至少有好的文字、好的图片和好的画留下来,这就够了。”
当陈村带着一批人在“小众菜园”耕耘时,外面的网络文学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榕树下”几经倒卖,渐趋没落,新版“榕树下”从2017年6月起,因网站维护停止更新。另一个新兴网站起点中文网,先是在2003年开启网络付费阅读新模式,后来被盛大文学收购。到了2017年,腾讯文学和盛大文学又联合成立阅文集团,建成中国最大的网络文学平台。
《环球人物》:网络文学走过的这20年,在您看来,可以划分为几个阶段?
陈村:如果粗略地分,可以将网络文学的发展分为两个阶段:免费阶段,像“榕树下”初期那样散漫、自发地写作;收费阶段,各种网络文学类型快速生长,比如玄幻、奇幻、仙侠、穿越、宫斗等文本出现。与此同时,也会有像金宇澄的《繁花》、吴亮的《朝霞》等,这样的严肃文学作为补充,还有博客、微博、微信公众号等上面的内容,一起构成今天的网络文学。
《环球人物》:您一直对网络文学寄予厚望,但最终好像还是失望了。
陈村:网络文学最好的时代已过去。那是上世纪90年代,那时网络的初心是不功利的,是老子所说的赤子之心,婴儿的状态。我还记得1998年,当时听人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很火,就跑到网上找来读。它的确很吸引人,痞子蔡用一种网络化的语言,以欢快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悲剧的故事。
更早的时候,还有一个北美留学生,网名叫图雅,在网上写在北京生活时的趣事,在华人圈广泛流传。后来出了书,编辑呼叫他领稿费,都始终没有回音。这才是真正的网络文学精神:匿名,愉快,不图名利。
《环球人物》:那您如何看现在的网络文学?
陈村:现在的网络文学,在资本的推动下,把文学做大很好,但也“瘦”了——文学本来是海纳百川的,有文学批评、散文、诗歌、杂文、小说,但如今却是类型文学一枝独秀。
另一方面,曾有一种趋势,都把出版纸质书作为网络文学的最高成就。如此一来,还有什么网络文学呢?网络文学的自由、随意、不功利,已经被污染了。虽然我很理解这样的变化,但是终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环球人物》:您会去看网上那些类型小说吗?
陈村:我很少去看,只有在需要关注现象和趋势时,才去翻上几页。我觉得死抱着类型小说“会死”。比如有一阵子盗墓小说很火,一下子就冒出很多,你可以写上10年,但能写20年吗?一篇两篇看下来都差不多,没有人会一直愿意看下去。当然也会有新的类型出现。
《环球人物》:但网络文学还有其存在的意义。
陈村:当然。网络的存在,使得文学更加亲近大众——它可以随时随地和你发生关系,我觉得,以后的文学甚至可能都是网络文学,因为文本的生产和消费都是在网上发生。
《环球人物》:那么在您看来,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有何不同?
陈村:我以前老觉得它们是一样的东西,现在觉得不是。它可能真的是出现了转折,就像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转折。也许你曾經看不起的很多东西,包括不讲究的文字、很水的叙事,慢慢变成了某种很自然的状态,变成当然的了。不过,从根本上来说,文学是写人的,它是用文学的手法研究人生,加深我们对人的认识,在这一点上,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没有区别。
《环球人物》:您能预测一下网络文学未来会是怎样的吗?
陈村:我不清楚,所有的预测都是不准的。网络文学界虽风风火火,IP卖点大增,但近年流传着一种恐惧:好时候会不会是坏时候的开始?人们会不会将兴趣转移到表演性的东西上去,比如视频、直播等?文学永远不灭,但它面对的大众是否会背转身去?这些,还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