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
1
醒来,就是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了。第一次睡得这么长,不用去县城打工。
他推开钉着破棉被的屋门,像一颗牙齿,孤零零地落在院落里。湿蓝的天空日光乱颤,小园里的黑土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奶奶的,天真的变暖了呢,该种得地了。”
他抓着头皮,向房檐上久久地看。草檐上挂着成排的冰溜子。透明的冰溜子,像透明的萝卜,像冬天脸上没刮净的胡子。
他拖了个清影,向仓房门走去。他抓起磨秃的尖头锹,向那道滴着水珠的冰尾巴走。锹一阵砸。冰尾巴噼噼叭叭地碎着,落到脸上,落到身上,落到地上。睁开眼,破败的墙根儿下,又多出一些深深浅浅的坑。
他抄起锹,把墙根儿的坑用沙土垫平,又挥起扫帚,扫院子里的鸡粪、碎稻草。
做完这些,闪出来,关了大院破木门。他惊奇地看着自家的房子。他看到一张歪曲的老人脸。那些变形的窗和门是它的眼睛和牙齿,满墙黄斑斑的苔藓是它的皱脸皮。老人每天都在向地下沉,每天都在变成泥土的一部分。它六十岁了。它的周围,年轻的大砖房在疯长,过道南侧刘金柜家五间大瓦房,更是比得它越发地衰老。
每天,他骑车,披星戴月,这些事物都藏在蓝色的黑暗里,他看不到。
2
刘金柜家红色大铁门锁着,隔着铁栅栏,一只气势汹汹的狼狗拖着链子吼叫。他挠了挠头,向村西头的大队部走。
小年要洒扫,祭灶,放鞭炮。小年的太阳升村,如今忘记了这些,静死了。他背手走在空荡的村路上,经过紧闭大门的家家户户,只有脚下的黑影引着他走。村里很多人,搬到了城郊,打工,陪孩子上学。
他拐进张老黑家的小卖店。听见张老黑的笑,像是死水泡子冒出的一串串气泡。张老黑在看电视,站在柜台后面,一把把抹着大鼻涕,喉咙里涌出嘿嘿的笑。小卖店炉子没烧,冰冷。他扫了一眼电视,张老黑在看那个破连续剧,表情一派的痴迷。
“这他妈玩意儿不如《士兵突击》。”他表明了一下自己观点。他要了一包黑杆烟。张老黑眼睛盯着电视,一只手摸出一包“琥珀”烟,另一手接下两元钱,顺手丢进纸盒里。“这玩意儿瞎扯淡,真不如《士兵突击》,”他摸摸空兜说,“给我一盒火柴。”
“一毛钱。”张老黑笑嘻嘻地说。电视里是《武林外传》,白展堂在展示葵花点穴手,他的手向电视的边缘打过去,仿佛胳膊要伸出来,来抢那包烟。“操,一毛钱能富死你呀,我没有零的,就剩下二十块了。”张老黑摸索半天,从衣袋里掏出一盒压瘪的火柴,在耳边摇摇,“还有几根。”他从黑暗里递过来。
他递给张老黑一支黑杆烟。火花熄灭后,烟雾隔开了他和张老黑。“卖店的生意不错吧?”他透过烟雾,那张脸还对着电视。“凑合吧,村里人种地有钱啦我这就能凑合。你还去城里干零活儿?开春不种地?上头给优惠政策了。”
他有些烦躁,“嗯,想是想,可地不在我手上,想赎回来。”他们都不出声了。脸都对着电视。
3
老板娘妩媚的脸屏幕上闪,张老黑的眼睛掉进去了。他只用嘴对他说话。“你大侄来买烟,我看见他脖子上挂着条这么粗的金链子,”张老黑豎起大拇指比划着,“你大侄肯定发财了呢。”窗外空荡荡,家雀跳在鸡埘上。他说,“我不知道,他回来了?”
“关老三家的姑娘给她爸开回来一辆捷达车,那姑娘说让她爸干出租车,驾照也弄到了,关老三美大发了。”屏幕里几个女人在喝酒,欢笑。“操,那种钱买的车能开?”他说,他吐出一口白烟。
“这你就跟不上形势了,这年月可别跟钱过不去。看看人家的姑娘,没上几年学,钱可没少赚,还孝顺。我家那大少爷就完犊子啦,念完破大学,工作都找不着,还得我养活。三天两头钱钱钱的,妈的,赔钱的主儿。”他看着他,他不再吭声。烟雾里有两个剪影手拉手往院里来。
那个关老三的姑娘,小时候,鼻涕拉瞎的,整天没愁事,就知道哼哼歌儿。后来他听说她去广州打工,再后来,听说她做公关生意。也就是几年,关老三家的土房也换成五间大砖房,关老三家的地,雇人种,自己天天去村部斗地主。
“关老三家的姑娘带走的几个姑娘,都赚了。这几天回来过年,个个都打扮得洋气。”张老黑说。“屁,纯是妖精,谁不知道她们在外面做那个。”他在自己的心里说。他用力吸口烟,黑色的烟头上开出红色的斑,像个圆伤口。
4
门外,日光一阵乱颤。关老三家的姑娘走进来,后面跟着老许婆子家的儿子许三多。关老三家的姑娘跟他打招呼,“赵叔你也在啊,买烟?”他胡乱地点下头,又抽口烟,心里辣辣的。关老三家的姑娘嘴唇樱桃一样红,长长的指甲是粉的。关老三家的姑娘穿一身白裘皮,胸前挂着一个红宝石样的手机。
关老三家的姑娘和许三多站在柜台前指指点点。许三多红着脸,指着便宜的二锅头,说,“这个就行。”关老三家的姑娘指点两瓶包装最上眼的酒,手指上的金戒指,闪闪地刺眼。“那可不行,你爸妈愿意喝酒,要那两瓶。”张老黑对着俩人嘿嘿笑,这回不是对着电视机。
张老黑不看电视了。他跷着脚,胳膊小心地伸向最高处的货架。他用袖子四下里擦了擦外包装,红鲜鲜的酒盒在手里。关老三家的姑娘又买下几大瓶红酒和熟食,她说,晚上要请村里的姐妹儿和哥们儿。收钱时,张老黑对关老三家的姑娘伸出六根手指。他看见她红钱夹里码着成沓的百元大钞,还有一排银行卡。
张老黑透过日光看钞票,手捻了捻,脸上喝醉一样笑。张老黑夸她越出落越漂亮,人孝顺,又夸许三多有福,找了这么个好对象。许三多憨厚地笑。他们手挽手相靠着走了。
张老黑透过带霜的玻璃目送他们,又狠狠地甩几下钞票。百元大钞在空气中嘎嘎响。“妈的,下辈子咱也生姑娘。”
一个妖艳女人在做洗发水广告,甩动的长发覆盖了屏幕,屏幕是黑的。他看看张老黑的嘴脸,张老黑在恨恨地笑。他扔下没几根的火柴盒,背手走了。
5
一堆堆浮动的人影,扎在蓝色的烟雾里。村部里没烧炉子,钉着塑料布的窗,结着一层白霜和薄冰。他走进去,没人回头看他,嘈杂声嗡嗡地震颤。他奔向窗台,那儿散着一堆信件。
他捡起来一件件看。他感觉肋骨间的心,在渐渐变成石头。信件还是致富类信息的信件。一些卖药的宣传单夹在报纸里。没他的信,他随手把它们推到一边,转身往人堆里看。五间大砖房里,村支书和村长的大办公室锁着。人影闪动在灰蒙蒙的村活动室里。“这年头,没他妈办实事的。”他在心里骂。他家里的四亩旱田,被通讯公司去年春天修电缆毁坏了,啥也没种上。他们说给补贴,可总是没音信。去县信访办告状,县信访办的人说回信答复,可也总是没音信。
村活动室里八张绿色的麻将桌,像八亩小水田。上面浮动着黑色的脑袋。他从那些黑色的脑袋和乱纷纷的胳膊缝隙间,看到了白色的扑克牌。它们在桌面上飞,它们在桌面跌倒。他看着那些脸,老头儿,老太太,老爷们儿,老娘们儿,小伙子,大姑娘,啥都全了。
他往近里走。打牌的人坐着,手中握牌,眯眼一动不动地看。那些看牌的,手中掐烟,脖子抻得长长,紧密地围着。他们或站或坐,头一律浸在小桌子上。有人看得发痴,直到烟烧到手指才醒来。
他在人堆里找刘金柜那张胖脸,他找到了,他忍住了心跳。
6
他看见四弟赵玉阶,抱着刚刚一岁多的儿子,站着卖呆儿。胡子拉碴的一张黑脸,眼睛不停地眨,它们在盯着庄家的一副牌。他侄子从四弟的肩头四下不耐烦地看,扭动着身子,鼻涕都流出来了。
“四弟,你过来玩?”他摸了一下侄儿的小脸蛋。侄儿扭扭身,背过脸,一副厌恶的样子。赵玉阶说,“闲着没事,我带大宝转转。”
“这孩子长得真快呀,罚款交了?”打牌的人吵吵闹闹,他抱过孩子颠了颠。“交了,张村长总带人来要,不交不行啦,从刘金柜那儿抬的钱。操,你这牌还不要?”赵玉阶低头看打牌人的手牌说。
“又抬钱了?”他问。烟雾在日光里悠悠地飘着,弥散着辛辣味。
“不抬借不着,这年头,虱子多了不怕咬。”刘金柜在窗边另一桌打牌,那是个大局场,刘金柜在笑。“三哥,虎子从北京回来过年了,大哥让咱们晚上去他家喝酒。虎子好像发了大财。听人说,他脖子上挂着一条这么长的金链子,”四弟两手划出三尺长。“来,别尿在你三大爷身上。”四弟抱回儿子,啃一口,说:“宝贝儿子,快长大吧,爹这辈子全指靠你呢。”
他看了一眼远处打牌的刘金柜,说,“哦,我一会儿去大哥家看看。”
7
刘金柜的牌局靠南窗,黑影们围成半堵墙。他静静走过去。刘金柜坐在破皮椅上,咬着烟,双手合着牌,一前一后地摇。他脸上绕着缕缕蓝色烟雾,他是地主,在等对家回应。
王六指低着头,眼睛陷在自己的牌面里。好一会儿,他抬头说,“我踢。”刘金柜立马敲了下牌桌,“我再踢。”王六指低着头,眼睛瞪起来,用多出来的一只小指敲桌子,说,“我也再踢。”刘金柜慢悠悠喷口烟,紧跟着说,“我也再踢。”他们在翻倍上涨。看的人都憋住气,像被掐住脖子。关老三说,“你俩别斗气,有多大牌说多大话。”
一圈人影围着,绿桌面沉在黑暗中。地主刘金柜出牌像扇嘴巴,扑克牌打在桌面上叭叭响。农民王六指往桌上拍牌,扑克牌在桌上跳荡。农民关老三一脸小心,把扑克死死按在桌面上。牌上有那么多的眼睛,沉甸甸。王六指丢出一对K。刘金柜停止晃动,迅速捻开牌,抽出两张,叭地扇在桌上,喊声,“炸,就等这个呢!”王六指瞪大眼睛,“操,刘金柜,你手气真兴啊。”他看见刘金柜打出的是一对大小鬼。“那是,上钱,上钱。”地主刘金柜向农民王六指和关老三张开手掌,说话声大得震耳。
这牌输赢大发了,他想。王六指摸了口袋好一会儿,掏出两张百元的,往桌上一丢,“操,拿着输去吧。怪了,这世道,越有钱的就越赢钱,让不让我们穷人活了。”刘金柜在笑,脸笑成了核桃壳。关老三也笑,皮笑肉不笑,“操,我跟着吃锅烙了。”
“老王你还差六百!”刘金柜抬起头。王六指站起来拍拍屁股,“没有了,输干爪了。”“操,你这人玩儿不起就别玩儿。”刘金柜也站起来。阴影在大屋灰暗的光线里晃。两个脑袋凑到了一起。王六指眼一瞪,“没有了,要不你把这根手指拿去吧。”王六指竖着第六指,那根抽缩得不是指头的指头,用一把小刀子对它比划着。围观的人都笑起来,抻长脖子等。
“给不起你说给不起的事儿,别总拿破六指演戏,要不打欠条。”刘金柜说。“操,你要不要,不要,我可回家了,哄你们玩儿没意思。”王六指说完披着大衣站起来。
“赌债不能赖,有种你剁。”青灰色烟雾里的人群在起哄。王六指的第六根手指,剁过三次,又长出三次,村里人都知道。
“我还没见识过呢,有种你就剁。”刘金柜说。王六指将多余的手指横在牌桌上,一道寒光飞快地闪下。六指处流出了鲜红的血。王六指拾起绿案上那截肉,对着刘金柜晃了晃,拍拍屁股走人了。黑色的人堆儿,让出一条无声的通道。
王六指座位空了,他顺势坐在空位上。“三哥,你想玩牌?”他看见刘金柜疑惑地看他。“不玩儿,不玩儿,就是找你谈点儿事。”刘金柜笑了,“这是公家场合,不宜谈事,有事我家去谈。”刘金柜扬起了脸,不再看他,只看向烟雾里的人,“谁来打牌,你们?”
靠墙那一桌也吵起来了,有俩人隔桌揪在一起。王六指的座位上,村会计填了空。他受不住刘金柜轻慢的一套,转身走了。
“三哥,三哥。”他听到四弟的喊声。他停下来。“三哥,有钱吗?现在,口袋里?”趙玉阶抱着儿子小跑着过来。“只二十元了,”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来,“老四,是耍牌吗?别耍了,给大侄买零嘴儿吧!”
8
侄儿赵小虎穿着一件花格衬衫,纽扣没系几个,露着结实的胸肌。侄儿赵小虎挂着条金链子,站起来叫他三叔,金链子晃晃地颤。
他接过一根白嘴儿烟,小虎擎着打火机给点着。“二十三了吧?”他看着赵小虎。这三年里他变得人高马大,一颗铁青的光头,喉结凸起,下巴和两腮上留着修整过的连鬓胡子。“可不咋的。三叔,你好像瘦了。”他看见他的左手小指缠着白纱布。他说,“不是瘦了,是老了,你都这么大了,日子不抗混啊。”赵小虎身边,是跑出去多年的马七儿,咬着烟,埋头鼓捣着一个薄电脑。马七儿在斗地主,如醉如痴的样子。
“老虎,你看炸不炸?妈的,这要一炸,他要没四个,咱打一个红桃3,就赢大发了。”马七儿回头求望着赵小虎。马七儿看见了他,马七儿没和他说话。马七儿比他小两岁,从小就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马七儿蹲过几次大狱,爹妈早早就被他气死了。马七儿四十好几的人,还没成家。马七儿成年在外面跑,他的鬓角,稀疏地刺出针尖一样的白发。
赵小虎走过去看,“操,这要不炸,就是你脑子进水了,炸呀,炸!”他看见薄屏幕上火光一闪,地主号叫起来。马七儿脸上乐开了花。“你在北京都做啥呢?跟三叔说说。”赵小虎抱着臂膀。“没做啥,给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做点事。”赵小虎说着话,口袋里突然唱起歌声,“路见不平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赵小虎用右手慢慢掏出个手机,把它贴到耳边。歌声消失了。
赵小虎在屋地上走来走去。马七儿张嘴看着赵小虎。“啊,没事,没事,接上了,放心。好好,过完十五就回。”赵小虎滑动一下手机盖,叭嗒一声脆响。马七儿站起来说。“你家里人聚,那我走了。”赵小虎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大哥的电话。”
马七儿的身影在窗外一闪。“三叔,你玩儿斗地主吧!好玩儿。我这个是笔记本,快得很。”“马七儿在干啥呢?”他想起了马七儿。“跟我混呢呗。”赵小虎说。“虎子,你在外面可要走正道啊。”赵小虎专心斗地主,眼神像盾,他看不透。
9
迎面一辆红色的汽车开过来,牛一样的喇叭在村子里吼叫。汽车声由远而近。他的耳鼓在震荡,要聋啦。红色的车在残雪地上鲜艳扎眼。他看着车窗,黑暗的车窗摇下来,节奏感强烈的音乐震耳。外国人唱的,听不懂。车里是关老三和关姑娘。“玉柱,上车,捎你一段?”关老三在笑,他的眼睛钻在肉缝里,像两道伤口。关姑娘也在笑,脸微红得像苹果。他们靠着黑皮的座位,舒服地看着他。
车身喷出白气在颤抖。“不用,我走一走。”他没有看那辆红车,他眼睛看着关老三。关老三的屁股倚着新车,全身都在笑。“姑娘教我试试车!”关老三说。他的车在村子里看上去像新来的牲畜,不驯服地低吼。
王六指从另一个道口过来了,六指处新缠了白纱布。他吹着口哨,盯着红车转圈看。“啊呀,老关,这是你买的车啊,好啊!”说完,他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咱也享受下,姑娘给买的吧?”王六指闭上眼睛说。
日头下有个黑影在飘。一会儿变大的黑影落下来,它在树尖上飘。刘金柜家的黑老鸹飞回来了。像被风鼓起的黑纸灰,它一圈又一圈地盘旋,悠悠地投进杨树棵里。
他说,“我不坐,你们开走吧!”关老三的脸红得像屁股,关姑娘踩动了油门。玻璃窗摇上了。他听见一声喇叭,车拐向另一条路。
黑色的轮胎,泥雪地上轧出两条长长的花纹。牛一样的喇叭,又开始在村子里吼叫。
10
晌午的日头烙成了一张黄饼,村里泥雪地上蒸气腾腾。
家门开着,里面散出的也是蒸汽。他老婆边做饭边骂,尖锐得像车喇叭。“你个完犊子玩意儿,天天就知道玩,寒假作业写几篇了?马上过年了,又长一岁还不知道好赖。去,滚到西屋写作业去。”他听到老婆的摔盆声。“我不是写两页了吗?”儿子的声音很大。“再跟我顶嘴,我打死你,小王八犊子,敢顶嘴了。”他听到咣当一下关门声,赵小柱肯定气哼哼地摔上西屋门,在里面鼓捣啥去了。
西屋的破录音机响起来,是周杰伦的歌。“周杰伦,周杰伦!”儿子喊这个名字比叫爹还亲。唱的词儿不是人话,他根本就一句听不懂。有一回,他也听懂了一个词儿,“豆腐”,然后“豆腐,豆腐,豆腐”地没完没了。“儿子,这个人是卖豆腐的吧?”赵小柱笑得不屑一顾。“爸,老土啊你。”
“杂种操的,歌要都这么唱我也会,”他说,“当兵时,你爹我唱《骏马奔驰保边疆》那才高难,要不我教给你,比这破豆腐好听多少倍!”他想用正能量教育自己的儿子。儿子不屑一顾,戴上耳机,闭上眼,懒懒地不看他。
“你没脸呀,再听那破玩意儿我给你砸了。”他老婆的声音又炸起来。院里一只黑猫竖耳听了一会儿,颠着碎步吓跑了。“我听歌写作业也不耽误事儿,咋的,不行啊?再说今天是小年,你不能让我放松下吗?”赵小柱的声音更大了。
赵小柱在县城里念初中,他打工的钱几乎都花在他身上。班主任反映说,“赵小柱同学总逃学,去网吧玩儿游戏。”他把赵小柱从网吧一遍遍揪出来,一遍遍用棒子打。赵小柱是个犟种,打晕过去也不服。“这犊子将来能干点儿啥呢?”他抬头看天。天上牧着一朵朵轻云,散羊似的走。踢了踢脚下的解冻的土,他叹口气。
11
黑老鸹在刘金柜家的杨树上,怪孩子一样叫。赵小虎拽拽他的金链子,仰脸看了半天说:“三叔,真晦气啊!这刘金柜养啥不好,养只黑老鸹。”他说:“这老鸹,刘金柜舍不得赶走,说是神鸦,保佑他一家呢。”刘金柜家的大狼狗隔着栅栏吼起来。“给老子闭嘴!”他听见赵小虎怒吼着。大狼狗呜呜一声,静下来了,黑老鸹也静下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踩着小年湿滑的雪泥走。午饭后他带侄儿去四弟赵玉阶家。四弟家在村里最后一排,路上没人,起伏着雪堆和臭气熏天的粪堆。赵小虎说:“农村真是没法待,北京的厕所都比这干净。”“农村就这样,你冷不丁回来,没看惯。”他说。四弟家的木栅东倒西歪,满院是积攒下来的大雪堆。
屋里冷冰冰,漾满尿臊味。赵玉阶躺在炕梢儿,斜著眼睛抽烟,看电视。媳妇大云抱着孩子,坐在炕头儿,围着一个被子。炕上铺着一堆尿湿的小裤子。侄女盼小儿和望小儿坐着小板凳,在屋地上洗着一大盆衣服。盼小儿用搓衣板一下下地搓,不时地揉着两只红眼睛。望小儿偷眼看电视,洗着几个小手绢。
赵玉阶坐起来,缩到炕上,空出一大块地方,让他和赵小虎坐。一炕的烟灰,赵玉阶用袖子往下拂。他坐下,看着赵小虎弯下腰来逗弄小弟弟。赵小虎把自己的脸挤到一起,小弟弟乐呵呵地看,满眼清亮的惊喜。
“这孩子认亲呀,你看呀,他爸,这大宝乐的。”大云说。小弟弟嘎嘎地乐,嘴里有了两颗小白牙。赵玉阶让盼小儿弄瓜子嗑。盼小儿没动。“快他妈的去,你看等没人时我捶你不!”赵玉阶的烟灰落在炕上,人躺在灰里。
盼小儿瞪了她爸一眼,净干手,去地上的立柜里掏。她掏出一个塑料口袋,小心地打开。他不吃,赵小虎不吃,盼小儿和望小儿不吃。赵玉阶抓一把,自己嗑。
“盼小儿要念完初三,我说都要吃不上饭了,哪有钱念书,不知道帮家里分忧,就添乱,大年根儿的,她就跟我劲儿劲儿的。”赵玉阶看着电视说。“能念还是念吧,多学点儿知识好。”他说。盼小儿抹起了眼泪。
12
“三哥,你把包给刘金柜的地要回来种吧,我跟你一起干。”赵玉阶吐出一枚瓜子皮,又抽一口烟。赵小虎和小弟弟笑在了一起。“我种地也不雇你,你懒得院里雪堆都不清。”他看着南窗,窗上蒙着塑料布,塑料布被风撕碎了,风从那里往屋里灌。
“种地能挣啥钱?”赵小虎回头看他们俩个说。“还行,我看开始给农民实惠政策了,粮价涨,还给补贴。”他说。日光穿透奔跑的云朵,屋子里忽明忽暗。他屁股下凉飕飕,他站起来捶捶发痛的腰。“是农民就得种地呀,天经地义。”
“打死我也不种地,我宁可在城里打工,做生意。”赵小虎抱起弟弟上下颠着。“还是虎子有出息,下辈子你老叔我也不当农民。”赵玉阶躺在一堆瓜子皮和烟灰里说。“想得美吧,你这懒样下辈子能当村长?”大云叠着尿布头也不抬地说。
赵小虎掏出一沓钱来,飞快地点着。赵小虎把钱塞在小弟弟的围嘴兜里。“小弟弟,拿着,大哥给你的压岁钱。”大宝好像认得钱似的,乐呵呵地抓在手里。赵小虎又掏出一沓钱,分给盼小儿一些。说,“盼小,这是给你的学费,好好学。”盼小儿眼泪哗哗地流,她抽咽着低头搓洗衣服。剩下的钱,给了望小儿。
赵小虎的手机响了。“一会儿我就过去,你们先喝先喝。”赵小虎对那头的马七儿说话。“哎呀,这哪行,太多了,这哪行?”大云伸手冲大宝要,“大侄子你看这哪行,快,大宝,还给虎子哥。”
大宝就是不给,小手抓得紧紧的。赵玉阶躺着哈哈乐,“我儿子认识大票啊,了不得,将来一定像他虎子哥一样了不得。快,谢谢你虎子哥。”
13
苍黄的日头滑向西空,午后太阳升村泛起了寒凉。
他掐紧一沓钱,去了刘金柜家。刘金柜塞在皮椅里,光着膀。电脑屏幕亮着,屏幕里养着彩色的鱼,鱼们在游。“金柜,想跟你说个事儿。”他用了轻松的语调,好像是说一个不大的事。“我和老黄先把事儿说完,你的事一会儿再说。”刘金柜咬着烟,不咸不淡的态度。明亮的大房里,他感到了热。
朝鲜族人老黄坐在炕边上,两手搓着裤缝,手指在寻找洞。老黄屁股往边上挪,让出块空地方给他坐。他按了按那沓钱,心稍稍安定下来。
爹娘没走时,他养着。那些年,他拼命种地,可年年只糊弄个温饱还欠债。娘和爹走后,他老婆说,“把地包出去吧,这年头地真种不起,种子费,水费,化肥费,农药费,人工费什么都高,粮价不涨还降,种多少赔多少。”他舍不得那块地,他急需钱,他在黑暗里哭泣。
刘金柜和张村长找来了。刘金柜说,“那两垧地就包我五年吧,我出三万元。”签过合同,按手印时,他说,“这五年里,如果家里有钱我想赎回来。”刘金柜说,“成,张村长给做证。”那块地是刘金柜爷爷的,土改后被分了,变成生产队的地,承包后,变成他的地。在村里,刘金柜在收他爷爷的地,刘金柜把地主爷爷所有的地都收回了。刘金柜雇人种地,开加工厂,卖注册商标的大米,成了村里首富和新地主。
三万元太少了。那三万元,清了他娘和爹治病款。那三万元,儿子上了学。那三万元,修了破房的屋顶。三万元,没影啦!
14
“老黄,你说,什么的干活?”他学朝鲜族人说话的方式,想开个玩笑轻松下。朝鲜族人老黄,汉族人叫他黄高丽。“卖房,房子的不要了,去韩国找我老婆和姑娘。”老黄说。
刘金柜说,“现在房子稀烂贱,你那个破房子,猪住里面都嫌冷,就是一个地号。一万,只能这个价了。”他转头看电脑,屏幕上彩色的鱼在游。水声在电脑里哗哗响。
黄高丽挠挠头,抬头纹翻到了花白的头发上。“那我得再考虑考虑,过完年我得走。”黄高丽戴上棉帽子,缩着肩膀走了,轻得像一片雪。他站起来,准备和刘金柜谈那件事儿。窗上有个人影一晃,是黄高丽。黄高丽折回来了。
刘金柜硬著声问,“老黄,你还有事吗?”黄高丽脸上红紫着,说,“老刘,我真的急着用钱,你的,老朋友,能不能再加一点儿。”鱼还在游,那么多的鱼。刘金柜说,“成,我再加一百。”
黄高丽跪下了。“嗵”的一下。电脑里的鱼吓跑了,变成斗地主的场子。“刘大哥,你多年种我的地,多年的朋友,再加点儿吧,韩国看老婆和姑娘的,真不够。”黄高丽的声音低得像夏天的蚊子。
黄高丽早年在村里供销社卖货时,白净而年轻,声音是夏天的雷,太阳升村的人都敬着。“老黄,你起来,我手头也没余钱,你跪一年也是这个价。”刘金柜点着鼠标,回身斗地主。电脑上的地主有一张乐开花的脸。
15
他把钱放在电脑桌上,咳嗽了一下。刘金柜快速地滑动鼠标,打出最后的一个红桃3,他又做成一把地主。他扫着了眼说,“三哥,为地儿的事吧!我们有合同,还有一年,不急。”
他说,“金柜,打工的活儿也不好做,小柱也大了,自己真的要有地种,为孩子留点后手。剩这一年我给你六千五百,一分不差你,还多五百。”他全身紧缩着,等待回音。
刘金柜掐灭半截烟,塞回烟盒里。“三哥,这是哪的话,不难为兄弟吗?去年上秋时,化肥农药我都买完了,人手也找了,现在不能给你。粮食刚刚有个好价,前几年赔死了。你家当时有困难,我可是真心帮衬你呀。”
他握紧了双手,说,“金柜,我不是不讲道理,一口唾沫一个钉,当时张村长也听到咱俩口头约话了,我有钱,可以提前赎地啊。”刘金柜抠着脚丫说,“三哥,咱们有合同在,白纸黑字,你不能说要就要,明年到期咱一定按合同办事。”刘金柜转身,又开了下一轮斗地主。
他空荡荡地带着钱,回到冷寂的破平房里。
小年的天,黑了。
16
太阳升村小年的夜,零星地炸响几声鞭炮,就幽幽地静下来了,无边的黑蓝淹没着它。
赵玉栋家里,哥儿几个聚齐了。老大赵玉栋,老二赵玉梁,老三赵玉柱,老四赵玉阶。一桌子的菜,四瓶60度北大荒酒。灯泡更换个二百瓦的,在棚顶,葫芦一样吊着,照得满屋亮堂堂。
哥儿四个坐在炕上。他不说话,他听着老大说,“也没啥事,寻思着咱哥儿四个年前喝一点儿,拉拉旧。唉,爸妈都走得太早了,我这大哥也不像个大哥样。”他的嫂子和弟媳们,忙活完,都退到西屋去吃饭。
四个男人沉默地碰杯。他仰脖喝掉了一杯,酒辣辣的,空荡荡的胃在烧。他被烧得惆怅。他想起老娘,临死前,要吃几个肉饺子。为了猪肉,他和哥儿几个跑遍全村借,没人说自己家有肉。他借来二百元钱,打出租车去街里买,回来老娘已经闭上了眼。剩下老爹他养着,愿意喝点儿酒,因为一点儿酒钱,老婆常给脸色看。娘死后,患白内障的爹不到两月也追着去了。他的心揪起来,又想到了那两垧水田地。
肉菜很多。老二和老四,吃得腮帮子吧叽吧叽地响。老大好像有心事儿,不吃菜,一个劲喝酒。他感觉老大最像他爹,人闷闷的,爱喝酒,心事都压在肚子里。
“孩儿他妈,盼小儿找虎子回了吗?”赵玉栋回头对着昏暗的灶房喊。
17
“大侄子在北京发展得真不赖呢!”赵玉阶吃得差不多后,从菜盘前抬起脸。灯光照着他的红鼻头。“是啊,完全是个大人了。”赵玉梁放下筷子也说。他放下酒杯,幽幽地回到现实。他说,“我看不太对头,这孩子有点儿怪,我有点儿看不清他了。”
灯光下几张红脸看着他的红脸。他们端着杯,眼光停在他嘴上。下午,赵小虎给赵小柱五百元压岁钱,他硬是塞了回去,他不要来路不明的钱。“你们看,北京能人多了,一个农村去的,没文化,又没看到他出大力,咋弄得这么风光?”赵玉阶揉着肚皮,舒服地喘口气说,“虎子能耐大呗,我看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崽子不一样。”
赵玉栋突然哭了,呵呵呵地,听来有点像笑声。“不瞒你们,这孩子混上黑社会了。”又是呵呵地哭。“老赵家都是本分人家,凭力气赚钱活着,可这孩子,呵呵呵,怎么就?呵呵呵。”哭着的赵玉栋站起来。到炕柜里掏出一个纸包,扔到炕上。包一散,跌出来四捆百元大钞。
“这孩子挺仁义的,不至于犯法了吧?”赵玉阶闪亮的眼睛盯着钱说。“他给一家房地产开发商经理当保镖,和马七儿一起。这孩子,虎啊!他过完大年还要回去,我和他妈谁也劝不了。我就这一个儿子,浑蛋不争气,那是往死里去呀!”赵玉栋干了酒,抱住的脑袋,快沉到了裤裆里。
18
盼小儿回来了,带着一身漆黑的寒。喝酒的人盯着她,好久她才亮起来,暖起来。
盼小儿说,“小虎哥在关老三家喝酒呢。我喊他,他说一会儿回。”赵玉栋垂头灌下半杯酒。“关老三家,灯火通亮,关老三家的姑娘关喜凤,请咱村所有进城的姑娘小子一大堆人喝酒,一大桌子的菜。”赵玉梁睁大了眼睛,忘记了筷头上的菜。“关喜凤家的新车放着音乐,那些姑娘小子边喝酒边哭,后来边喝酒边笑边跳舞。关老三站着看,他笑,桌子上缺酒缺菜他就给备上。”赵玉柱揉着太阳穴,不再吃喝。“关喜凤说要成立个太阳升村青年同乡会,带更多的青年进城,要农村包围城市,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改变自己的命运。”赵玉阶夹块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点头听。
西屋的女人和孩子们都挤过来了,满站在门口和屋地中央听。黄色的灯光和阴影晃动在盼小儿正在疯狂发育的身体上。盼小儿汇报完补充说:“他们变得一点儿也不像农村人,念完初三我也进城去打工。”
赵玉栋说,“都反天了,反天了。一个大小伙子,满身的力气,在家种点儿地,嗯,讨个媳妇老老实实过日子多好。”说完,他摔碎一个杯,屋里静死了。
19
赵小虎从寒夜里闪进屋,一身酒气的赵小虎戳在屋里像铁塔。
赵小虎走到炕桌前,棚顶的灯丝嗡嗡响。“今天小年,我敬老爸和叔叔们,我先喝一个,然后每个人敬半杯。”赵小虎自己喝下一小杯,然后挨个敬酒。“小虎酒量这么大,随老赵家的根。”老四赵玉阶说。屋里的人跟着亲情地笑。赵小虎的影子罩在炕桌上。
他说,“小虎,听我说,三叔当过侦察兵,见过大世面,别给那些老板卖命,打打杀杀的,留在家种地吧?你应该是把好手,你小时不就愿意跟着三叔种地嘛!”窗处有老鸹的叫声,在夜色里飘荡。“对,是啊!听你三叔的劝,虎子。”灯影里的人们说。
“老爸,叔叔们,我的事我自己管,你们不用管。”赵小虎说话突然变得干脆,仰脖自己喝干一杯酒。
趙小虎的脑袋快挨上灯泡,一圈的光环在头顶。“我不想种地,现在是商业化社会,当农民没出路。我爸大半辈子只知道拼死气力干活儿,现在还不是一个穷。”他停下来,目光从他爸的脸上移开。“三叔你也是,种地你又没地,想钱你没钱,还不是得去县城站大岗吗?”
他沉默下来,心一抖。赵小虎接着说,“谁有钱,谁就是爹,现在谁强,谁也是爹。你们看看,那马七儿算什么东西,小时他打我,你们不敢找他讲理,现在他还不是靠我活着。这世道就是这个理。你们当农民,已经输掉一次机会了,你们还想让你们的后代输掉第二次,第三次吗?”赵玉阶手里攥着酒杯,紧紧的。他手里攥着酒杯,颤抖着。
“放心,炕上那些钱,不是偷不是抢,是老板给我养伤的,我用命换来的,也是我报答家里和亲戚恩情的。”赵小虎解开衬衫上的一粒纽扣,喉结在领子下滚动。“这钱,对于那些老板,就是一顿饭,一件高档衣服,可这是我的一根指头啊!我要赚钱,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为什么要像你们一样去种地?”那团白纱布,缠在赵小虎手指上,白得晃人眼。
“操你妈的,你能,你去改变命运,你是我爹!”赵玉栋又摔了酒杯。赵小虎站着不动,脖子下金链子黄灿灿。
20
他脸上一阵阵冰凉。太阳升村的深夜撒着小清雪。
细细的雪铺着,铺到树杈上,铺到房顶上,铺到草垛上,铺到村路上。静夜,雪寂静得沙沙响。
村里各家的灯火都黑了。他的腿微微有些软,胃里灼热,清寒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起来。
他走出村子。天地混沌,雪的微光返出微蓝。他走向空旷的稻田,空空的稻茬在小雪里伫立着,他摸索到一株稻草,使劲地嗅着无边清冽的粮食气息。
他站了好久,变成了雪雕。他听到“呀”的一声,来自他沉闷灼人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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