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璞
五月余下的日子被烈日炙烤的一滴不剩。还未及夏,却早已酷热逼人;未入暑,早已是骄阳似火。来到西安后,不止一次的有朋友告诉我,西安没有春天。冬天过后,一场倒春寒便是夏天,而今我也真正领略了秦川大地直截了当的五月。
用“走南闯北”来形容我这么多年的人生旅程一点都不过分,记忆里,东北的五月是款款而来的春风拂面,一扫严冬朔雪的寒气,开化了大地也开化了人心。南方五月的天气是炎热伴着潮湿,一面是三昧真火的炙热,一面是雨打芭蕉的滋养。而西北的五月则是意简言赅不加修饰的热,没有过多的掺杂,天气也和西北人一样直爽,只是一个热。而我却对自己的家乡,阔别了十余载的皖中乡村的五月记忆模糊。这个时节,油菜花想必早已凋毕,是艾草遍地,亦或麦田青葱:是黄鹂鸣柳,还是夏蝉嘶啾?纵使我用力去搅动记忆深处也很难想象出此时在家乡的那片蓝天下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唯独庭院中的那株樱桃树历历在目,应该是樱桃红了。
小时候,樱桃对于我来说是件极为奢侈的东西。记忆中在我离开村庄之前的童年生活里,有幸尝过那么两三枚而已。邻居家后院有一株纤细的樱桃树,每到春夏之交的时节便一夜之间兀地冒出满枝头的樱桃,露水下晶莹剔透,像是一株结满了珍珠宝石的摇钱树。我和弟弟两个人便在墙外巴巴的张望着它,早巳用目光将整株树上的樱桃连肉带核吃下了百遍。后来我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一株樱桃树苗栽在院子中,我和弟弟便像伊阿宋守护金羊毛一样守护它,盼着它早日开花结果,好让我饱尝美味。只听闻桃三李四杏五年,不知樱桃从长大成树到开花结果需要几年光景?总之在我离开家乡时依然没能尝到亲手栽下的樱桃。
兰花是我小时候最羡慕的人,因为她就是村里那株樱桃树的拥有者。好比皇帝拥有整个天下,她守着自己的樱桃树在我看来比皇帝还要富足。对于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誰给他糖吃他就跟谁玩,樱桃树对我散发的魔力让我百般的想要接近兰花,试图从她的树上摘下哪怕一颗樱桃来满足我的贪欲。我问兰花樱桃好吃吗,它长得那么好看一定很好吃吧?兰花只是带着淡淡的忧伤告诉我,我也没吃过。妈妈不许我吃,只是每天清晨从树上摘一篮子提到集市上去卖掉。
儿时的我理解不到她的忧伤,是为了樱桃还是为了别的。后来长大了,才慢慢从村人的口中了解到她的一些事情。
兰花有一个弟弟,刚满两岁,还在咿呀学语时父亲便因意外在工地上去世了。对于世代为农的人来说,土地早已满足不了他们最原始的生存需求,只得被迫外出务工,蝼蚁一般的他们要用脊背扛起一座大厦以换取生存所需:对于世代为农的人来说,家里少了一个男人无异于天塌下来一样,一个家庭从此要面临生死未卜的命运。
看着可怜的一家三口人,村里的人也都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同情。对于农村和贫困来说,这种命运是无差别的审判在每一个人身上。大家百般热情的帮兰花一家出谋划策。有的说,兰花她妈,让你一个妇女靠着一亩三分地拉扯着他们姐弟两个不说有多苦,你看是有多难啊!有的说,兰花她妈,要我说你也出去打工吧,把娃留给她爷照顾,到外面进厂里干,一年赚的总比你种地强。还有些村民凭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她分忧解难。兰花她妈,事情到这一步你也想开点吧。天底下没有不埋人的黄土,咱们就这命啊,不认也得认,能有啥办法。兰花是个女娃,不好弄,可老二还小,给他找个好点的人家,以后也能长大成人,咱们做爹妈的图个啥?把他卖了还能活,不卖就都活不下去了。村民们各种各样的建议充斥着兰花妈的耳朵,也充斥着兰花的内心。
这天夜里,兰花爬上了妈妈的床沿,带着傻气对她妈说,“妈,你把我卖了吧!卖了我咱就好过了”。兰花妈没有说话,只是眼泪成束成束的往下流,母女二人抱作一团让眼泪浸透绝望的命运。“妈,你把我卖了吧!妈,卖了我你也别难过,我以后还回来找你!”兰花不住地说。
樱桃总有摘完的时候,一株樱桃树也不足以救全家。兰花妈没有选择卖兰花或是她弟弟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把姐弟两人留给年迈体衰的爷爷照看,自己外出务工去了。兰花她妈在摘下最后一颗樱桃的时候走了,告诉姐弟两个,等樱桃红了妈就回来了。
墙上挂钟的钟摆晃了一天,兰花对着院子中光秃的樱桃树望了一天。樱桃黄了又红,红了又黄。兰花她妈却始终没有回来。结了满树通红的樱桃她一颗都没有吃过,只是呆呆的望着它们,让满树的红樱桃和她内心的期待一起烂掉。
我走在路边偶尔碰到叫卖樱桃的人,想到家乡的樱桃又红了。
(编辑·蔡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