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山淡影》看非典型移民作家的文化记忆与想象

2018-04-08 07:08:36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黑一雄远山移民

国 璇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一、《远山淡影》:日本记忆与想象

《远山淡影》讲述了一位移居英国多年的日本妇女悦子对二战后的故乡长崎的回忆,主题是战后人民的创伤与重建。长崎在二战中沦为废墟。战后的长崎人民不得不面对满目疮痍的故乡。战争令小说中的人物失去了家园,可怕的回忆回荡在人们的脑海中。

尽管如此,战后的日本人开始鼓起勇气重建家园。美国占领日本后,因为朝鲜战争的物资需要,日本复苏有了经济动力。令人振奋而充满希望的“重建的声音”纷纷响起:铁锤的叮当声,机器的轰鸣声,远方不时传来的船的汽笛声。周围日本人的境遇慢慢变好,对生活有了新的期待。

除了描写战后创伤与重建,石黑的另一关注点是战后日本社会的价值观冲突。美国占领日本,从上至下进行民主化改革。这与之前宣扬效忠天皇的军国主义思想产生激烈冲突。年轻一代有感于传统思想带给日本的巨大伤害,更易受美国民主自由思想的感召。而老一辈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因此面对社会愈加风行的新思潮而彷徨失落。战争给日本文化的延续性上留下巨大创口,导致两代人的精神断裂和价值冲突。

《远山淡影》中的绪方先生是传统的代表。他是悦子的养父和公公,退休前是一名小学教师,“有一套自己精心建立并热爱的体系”,即《菊与刀》中指出的“各得其所,各安其分”①的文化。这套体系将军国主义思想渗透到教育领域,给孩子灌输纪律、忠诚、集体主义的观念。因此,他难以接受战后个人主义成为社会新风尚。相反,儿子二郎对传统充满质疑。显然,战后一部分日本年轻人反思战争,认为传统的军国主义思想是罪魁祸首,因此对其深恶痛绝,被胜利者美国的民主自由之风所吸引,老一代人因此面临价值失落。

《远山淡影》是反映石黑一雄创伤叙事的典型作品。石黑擅长重构“被忘却的记忆”。他关注普通人的历史遭遇,通过个体的不可靠叙述来影射历史,审视历史发展与个人命运之间的矛盾。他致力于挖掘隐藏在隐忍克制叙述下的深沉情感和复杂心理。这与他的移民经历有关。石黑一雄在接受采访时坦言,背井离乡的经历和由此产生的被放逐感促使他从事写作。在儿时离开故土、在异乡被边缘化的痛苦经历,推动他用创作疗伤。可以说,日本记忆是石黑写作的诱因。

1989年,石黑一雄与作家大江健三郎进行了一次对谈②。谈话中,石黑阐述其写作动机是重塑日本。他六岁时因父亲工作原因到英国居住。起初,全家人认为只是短暂停留,为使石黑回到日本不会产生太多隔阂,他的父母言传身教,营造了日式家庭氛围。因此,石黑脑海中始终有一个“日本”的轮廓,并用童年记忆和更多主观想象来不断丰满日本的形象。然而二十多岁时,他意识到现实中的日本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返回故土,也不会看到自己心目中那个由记忆与想象混杂而成的日本了。因此,为了保留那份印象,石黑调动有关日本的一切记忆与想象,希冀在小说中重塑日本。他并不主张原汁原味地书写历史。在他看来,如今直观逼真的视觉影像足够令人们认识到世界的原貌,小说没必要也不可能对什么都描写得细致入微③。他只是截取某段历史作为背景,目的是服务建构自身世界的需要。

石黑一雄写作的特点之一,是通常在形成故事的大致轮廓后,才为其寻找合适的发生地点。故事发生在某地更多是出于技巧需要,而非内容。他把自己定位为“homeless writer”④,既不属于日本,也与英国保持距离⑤。他对历史本身不感兴趣,而仅将其看作写作工具。这推动他索性追求摆脱民族身份,进行“国际化写作”。因此,《远山淡影》的背景虚化,突出个人的价值失落和精神困境。作品中的人物也常给人一种在模糊虚化的“梦魇”中浮荡漂泊的感觉,是石黑自身情感体验的投射。这就不难解释为何石黑虽写日本,却将宏观社会背景模糊处理而突出微观个体的创伤与救赎,以及价值观冲突了。

二、日本因子

石黑一雄受移民经历影响,思维接近西方模式。但他毕竟不是西方人,日式家庭教育对他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石黑一雄的写作风格受到小津安二郎的影响。小津的电影体现了典型的东方美学:细腻、克制、平淡隽永。他注重采用空静的“留白”手法,让一帧帧静止的画面承载流动的时间。石黑一雄受其影响,在自己的小说中也常用“留白”的方式制造想象的空间,营造如涓涓流水般不露声色的美学意境。小说中的人物在“克制地陈述”,故事在“静静地发生”,如小说名字“A Pale View of Hills”给人的印象一样,静而空。这也是日本的东方美学的典型风格。

在内容上,以小津安二郎为代表的日本传统庶民剧也让他深受启发:排除任何过于戏剧性的东西,没有性描写,没有暴力冲突,只保留了平凡的日常生活体验。石黑一雄并不希望通过夸张的情节去迎合观众的期待和减少文化上的生疏感。他要对人性展开最深入的洞察,他所希望的就是:故事不管发生在哪里,人都被看作是同样的人。概括地讲,石黑一雄的作品既有明显的国际化倾向,也有对东方美学的追求。他的创作基调隐忍含蓄,静水流深,于无声处波涛汹涌。

三、移民作家:全球化产物

20世纪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全球化趋势加强,世界范围内的移民浪潮涌起,移民文学作为这种浪潮的产物,具有独特而深邃的时代内涵。也因此,主流文学奖自20世纪后叶以来越来越青睐族裔和移民文学,如高行健、奈保尔、赫塔·米勒,以及石黑一雄。他们之所以能跻身国际文坛,得益于其移民身份的“得天独厚”。移民活动自然会形成“本国”与“异域”的一组对立概念,而移民作家在地理上从“本国”到“异域”,对应着心理上与“本国”文化的渐离渐远和对“异域”文化的探索发现。移民作家的独特之处,抑或是与单一民族国家相比的优越之处,在于其作品中自觉不自觉地体现出“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的互动关系,地理的“他者”成为人挖掘自己的内在“他者”的“秘道”,通往一方单一民族作家所无法抵达的新天地。

石黑一雄与传统移民作家不同,作品主题是对全球化的思考,超越族裔的局限,力图以世界视角而非族裔聚焦看待身份认同与文化碰撞问题,这令石黑在英国文坛大获成功。

四、结语

诺贝尔文学奖给石黑一雄的颁奖词是“呈现了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之下,实际上掩藏着一道深渊”。人置身于世界,却无法真正认清世界。这道深渊体现在《远山淡影》中,是绪方先生和儿子二郎两代人无法弥合的代际沟壑。于石黑本人而言,他与英国和日本文化都有隔阂:缺乏对本民族的文化记忆,又难以真正被西方文化所接纳。他在小说中帮助读者揭示个体与世界关联下的深渊的同时,自己也置身于深渊中,反复洗涤文化记忆,渴盼早日走出身份认同的困境。

石黑一雄获诺奖无疑是令人振奋的。长久以来,少数族裔作家一直处于边缘位置。而石黑一雄等人在国际文坛上的大放异彩,是移民作家不甘边缘、走向主流的良好信号。背后也反映了全球化进程下各民族文化互相交流、渗透的趋势,传统的由单一主流文化掌握话语权的情况已愈来愈不可能。石黑等“国际化作家”的出现,昭示着世界性元素对主流文学的改造与丰满,也是文学发展的大势所趋。

注释:

①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吕万和,熊达云,王智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31.

②Kazuo Ishiguro.The Novelist in Today's World:A Conversation[J].Boundary,1991(03):109-122.

③李春.石黑一雄访谈录[J].当代外国文学,2005(04):135.

④钟志清.寻觅旧事的石黑一雄 [J].外国文学动态,1994(03):34-35.

⑤(英)石黑一雄.远山淡影[M].张晓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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