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代琪格
内容提要 穆斯林移民融合问题已经成为时下法国研究的热点,女性穆斯林群体是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存在。当下穆斯林女性移民面临的诸多境遇,既是困境,又是机遇。尤其是通过性别优势与网络时代的视角,能使我们更多地看到女性穆斯林移民群体独特的性别优势与更好的塑造性,而这正是解决融合困境的希望所在。
据相关研究估计,法国社会有近500万穆斯林移民*参见: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07/19/5-facts-about-the-muslim-population-in-europe/.访问日期:2018年3月21日。下同。,并且移民群体多来自北非马格里布地区*马格里布(Maghreb),在阿拉伯语中意为“日落之地”,指北非埃及西部的国家,一般指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三国。“大马格里布”的地理概念则将利比亚、毛里塔尼亚也列入其中。本文采取前一种观点。。其中,来自马格里布地区女性移民的比例早在2008年就已经达到了30%*数据来自“趋势与溯源报告”(the Trajectories and Origins Survey)的一项有关法国女性移民的调查,“the Trajectories and Origins Survey ”, 简称“TeO”,是由法国人口研究所(INED)和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于2008年联合创立的关于法国人口多元化和社会歧视性问题的调查报告,建立在21000名18—60岁生活在法国本土普通家庭的样本基础上,它为研究移民及其后代的变化轨迹提供了独特的数据来源。该调查报告的时间限定在2008年前。参见:Cris Beauchemin, Catherine Borrel, Corinne Régnard. “Immigrants in France: a female majority”, Population & Societies, 2013, 7-8(502).,却一直未获得相应的重视,反而面临着来自法国社会与穆斯林族群的双重压力。在这样的背景下探讨法国穆斯林移民融入困境,笔者认为女性移民群体很有可能成为解决这一困境的突破点之一。
谈及法国今日的穆斯林移民困境,我们势必绕不开法国在马格里布地区的殖民历史,可以说“法国大部分穆斯林来自法国在北非的前殖民地与保护国”*Sophie Body-Gendrot.“Muslims: Citizenship, security and social justice in Franc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aw, Crime and Justice,2008(36):247-256.,其中尤以阿尔及利亚最为典型。在此,我们不妨通过观察20世纪阿尔及利亚女性移入法国的过程,来进一步讨论与分析。
阿尔及利亚在1905—1962年间为法国的殖民地,就像当时政客所描述的那样,“阿尔及利亚构成了完全融入共和国的殖民地,从北部的敦克尔克一直延伸到撒哈拉的塔曼拉塞特,地中海将法国与阿尔及利亚隔开,就好比塞纳河流经巴黎”。*参见:http://www.history.ac.uk/ihr/Focus/Migration/articles/house.html#1t.法国同阿尔及利亚的特殊关系,一方面让法国享受到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又成为法国当下移民问题的根源。
研究阿尔及利亚移民问题的著名社会学家赛亚德(Abdelmalek Sayad)*Abdelmalek Sayad. The Suffering of the Immigrant, Cambridge: Polity, 2004.指出,20世纪阿尔及利亚移民进入法国的过程有三个值得注意的浪潮,通过这三次移民潮我们可以一窥穆斯林女性移民的移民动机与过程。赛亚德认为,第一个移民高潮出现在1905年至1945年之间。这一时期来法的阿尔及利亚移民大多为来自乡村地区的青年或中年男性,主要从事煤炭、钢铁、汽车制造等行业。这一时期的大部分移民都是暂时性的,到法国本土挣钱来供养家庭是这一时期阿尔及利亚青壮年移民的主要动力,且移民从事的行业偏向重工业,因此这一时期女性移民占比极小。1946年至1962年被赛亚德认为是第二次移民浪潮发生的时间,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急需大量劳动力进行经济重建,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前非洲殖民地特别是在语言和文化上和法国有着纽带关系、以法语为官方语言的马格里布地区”。*彭姝祎. 《当代穆斯林移民与法国社会:融入还是分离?》. 西亚非洲. 2016(1):40.另一个推动因素是,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移民准入条件有所放松,比如1947年的《阿尔及利亚条例》(theStatuteofAlgeria)就授予了阿尔及利亚人以充分的公民权,从而打通了阿尔及利亚同法国的移民通道。这些来法务工的阿尔及利亚裔移民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去农化”,同之前的移民相比更近一步被认同为正式的法国公民。与此同时,家庭移民的到来也使移民与法国社会建立起一种新的联系,女性移民也开始出现在社会视野中。移民浪潮的下一个转折点发生在1962年,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the Algerian War of Independence)对这一代移民的影响十分深远,促进了他们在法国的社会化。1962年法国正式承认阿尔及利亚独立,作为前殖民大国,法国本土接受了大量的前殖民地移民。家庭移民的趋势在70年代后更加明显。受到70年代爆发的石油危机等影响,法国陷入经济低迷,经济下行的压力迫使法国收紧移民政策:“根据1968年法国——阿尔及利亚签署的双边协议,每年进入法国的移民人数被限制在35000;1971年被进一步限制在25000人;至1974年则完全限制了非欧移民的进入。”*Bracke M. A. May 1968 and Algerian immigrants in France: trajectories of mobilization and encounter.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124.也正是从这一阶段开始,家庭移民更多地进入法国社会。女性移民实际上作为男性移民的配偶与附属,出于家庭团聚的目的而大量迁入法国。研究者简·弗里德曼(Jane Freedman)就此进一步指出:“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与她们已经在法定居的丈夫团聚,这实际上标志着移民人口的女性化,同时还伴随着代际的更迭,这些移民父母又孕育了二代乃至第三代移民。”*Jane Freedman.Immigration and insecurity in France. Gateshead: Ashgate Publishing,2004.
除去阿尔及利亚所特有的某些进程,整个马格里布地区的移民趋势也大致如此。二战后男性劳动力移民大量迁入,70年代法国政府缩紧移民政策之后家庭移民大量迁入。瑞士作家马科斯·弗里希 (Max Frisch) 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进口的是工人,得到的却是公民”*https://www.e-periodica.ch/digbib/view?pid=new-001:1981:75::124. 访问日期:2018年6月19日。,这正是对移民过程的最佳概括。可以说,19世纪末至20世纪末穆斯林女性移民整体是以家庭为指向,作为男性移民的附属而存在,这一过程是相对被动的。
20世纪末,穆斯林移民群体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女性移民群体内部也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趋势。首先穆斯林移民呈现出以女性为主的趋势。根据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1990年的一项调查数据,1975年阿尔及利亚移民中女性占比为32%,1982年升至38.6%,而在1990年则达到了40.1%。摩洛哥、突尼斯的女性移民比例也同样一直保持上升的趋势。其次,另一个趋势是女性移民的构成愈加复杂化,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年轻。穆斯林女性移民群体中“包括为家庭团聚而来的原生移民,为找寻工作、配偶而来的独立女性移民、政治难民、年轻二代女性移民、作为家庭首领而来的女性……以及中产阶级女性”*Catherine Wihtol De Wenden. “Young Muslim Women in France: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Adjustments”. Political Psychology, 1988,3(19):133-146.。究其原因,是穆斯林女性移民的移民动机与之前相比,发生了一些新变化,传统上为家庭团聚、跟随配偶而进行移民的人数比例有所下降,出现了作为独立移民(Singles)、先驱移民(Pioneers)*Singles: 迁移时不处在任何一个集体中的人,可能在迁移之前属于集体,或到达之后与他人形成集体。Pioneers:通常被视为开拓者与创新者,他们鼓励原迁入地的移民进行迁徙,并为其开辟道路。Singles和Pioneers都可视为独立的移民,参见:Cris Beauchemin. “Catherine Borrel, Corinne Régnard, Immigrants in France: a female. majority”. Population & Societies, 2013,7-8(502), Figure 3. Trends in the share of women involved in different types of migration.的女性移民,在此之外教育移民也占据了一席之地。人口学家德文登(Catherine Wihtol De Wenden)认为,这可能是由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其一,“非正式工作经济的增长(例如有偿家政服务或者分包工作)鼓励了独立女性移民浪潮”;其二,可能与移出国国内的变革有关,这些变革包括“城镇化程度的提高、女性教育水平的提高,以及年轻女性对解放与摆脱传统社会束缚的渴望”。*Catherine Wihtol De Wenden. “Young Muslim Women in France: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Adjustments”.Political Psychology, 1988,3(19):133-146.但是这些参与工作的女性移民与男性移民相比,往往更加脆弱,获取更低的工资与社会福利,这些也都为当下的融合困境埋下了伏笔。此外,不可忽视的还有,女性难民问题同样也是女性移民融合困境的一部分,且更为复杂棘手。女性难民因为政治、经济等原因进入法国避难,没有正式的身份证明,因而通常非法从事一些工作,生存的条件更加恶劣,权益更难得到保障。
穆斯林女性移民首先是作为穆斯林而存在的,她们在融入法国主流社会所遇到的困难首先来自于法国社会对穆斯林群体的歧视与隔离,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法国“共和同化”政策的失败。
美国学者约翰·R·鲍恩(John R.Bowen)曾提到过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案例:2008年法国最高行政法院拒绝授予一位来自摩洛哥地区的女性法国国籍,原因在于她作为一位女性穆斯林,使其丈夫也归化为穆斯林,同时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原有的法国价值观,并且她的宗教实践表明她的价值观念与法国社会男女平等的观念相抵触。*John R. Bowen. Can Islam Be French? Pluralism and Pragmatism in a Secularist Stat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197.因为法国一直贯彻着“共和同化”的原则,并坚持“外来移民在语言、文化、宗教等方面的特殊性不得保留”。*马胜利. 《共和同化原则面临挑战——法国的移民问题》. 欧洲研究. 2003(3):107.由此,法国最高行政法院认定她具有“同化缺陷”,不具备被同化成为法国公民的条件。这一案例实际上表明,法国主流社会仍对外来穆斯林群体心存疑虑。案例中的这名女性满足了其他成为法国公民的条件,然而她只能继续等待。这一案例引发讨论的焦点是,穆斯林群体是否得到了实质性的平等对待,还是这只是对其冠以平等名义进行的“转化”?对此,作者愤怒评论道:“改变人们的宗教信仰和普世价值观并不是自由本身意图所在,这不过是在要求人们在进入公共、政治生活之前自愿服从游戏的规则罢了。”即使是被授予了法国国籍的马格里布移民,也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法国人。这种归属感、认同感的缺失在法国第二代、三代移民中表现更为明显。
其次,女性穆斯林的融合困境来自于伊斯兰与法兰西价值观的深层次冲突,即文化上的冲突,尤其表现为法国社会对伊斯兰的反对与恐惧。
约翰·R·鲍恩在著作中所提及的另一个案例,更加直观地体现了伊斯兰文明与法兰西文明之间的冲突。2007年,一对夫妇因遵循了伊斯兰宗教礼节而没有在市政府正式举办婚礼被起诉。不难看出这源于法国公众的一种忧虑,一种对于年轻穆斯林违背国家制度与不接受不认可法国公民规范和价值观的忧虑。一些阿尔及利亚的伊斯兰权威表示,跨越这一法律体系就等同于放弃伊斯兰教,而法国社会则认为这不合乎法国国内法律。基于两者固有的思想观念与法律体系,两者之间的冲突势必是难免的。
此外,曾经引起法国社会长久而激烈争论的“头巾事件”与“布基尼禁令”也反映了文化之间的冲突。有关“头巾事件”的争论始于1989年发生的“克莱尔事件”。克莱尔小城的一所学校开除了三位戴头巾的穆斯林女学生,原因是认为她们的行为违背了学校是世俗场所这一原则。之后在法国各地陆续发生了类似事件,引起社会关注。这个问题触及了从种族到宗教,从公共空间到女权主义等诸多方面,但是其首要的焦点在于佩戴头巾这一行为。法国自1905年就确立了“政教分离”原则,公然佩戴头巾上课一定程度上有违这一原则。法国人担忧佩戴头巾是一种极端宗教信仰的象征,会有利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在法国继续扩散,进而对法国社会安全及价值观造成巨大的冲击。而穆斯林群体的回应则认为他们理应被平等对待,其信仰自由的权利理应与法国公民同等。佩戴头巾事件体现了“‘西方-伊斯兰教’、‘强-弱’、‘文明-野蛮’、和‘男-女’等权力结构。”*范若兰. 《文明冲突下的面纱》. 世界经济与政治. 2006(3) 3: 38“布基尼禁令”则更明显地反映了当下法国社会的“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这一事件发生在法国滨海旅游城市尼斯,一名身穿布基尼泳装(burkini)的妇女被多名警察围住,迫使她当众脱下“被认为不合体”的衣服,并开出罚单。此后,包括尼斯在内的许多法国海滨城市先后宣布,禁止在海滩穿着包裹全身的布基尼泳装,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反对者认为“布基尼禁令”会剥夺一些穆斯林妇女在公共海滩游泳的权利,甚至限制了她们的公共活动的权利。而支持者则认为布基尼与头巾、面纱类似,都是明显表达宗教属性的服装。由这些案例不难看出,传统的伊斯兰服装很容易使穆斯林女性移民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女性往往更容易受到冲击,也更容易成为两个文明冲突的牺牲品。
再者,穆斯林女性在融入法国社会所遇到的困难还来自社会生活方面,因为穆斯林身份,她们获取的社会资源相对很少。比如,她们当中大部分人“认为自己只是通过法律程序的‘纸上法国人’,在就业、教育、医疗、文化等诸多领域仍备受歧视,生活在‘平行社会’中”。*廖静. 《北非穆斯林移民融入法国社会的类型分析》. 阿拉伯世界研究. 2017, 11(6): 105-119.
穆斯林女性在婚姻和家庭中往往处于弱势地位,有关这一点,《阿尔及利亚家庭法》(AlgerianFamilyCode)可谓是穆斯林社会“男女不平等”的真实缩影。该法于1984年正式生效,并且有着深远的影响,至今有很多来法的移民仍将其奉为真实而合法的法律。这部来自原迁出国的法律规定“一夫多妻制,每个男子有娶4个老婆的权利。(第8条)服从丈夫,并尊敬、服务他们的父母、亲属,是阿尔及利亚女性的义务所在。(第39条)未经监护人允许,女性不得自主安排婚姻,也没有要求离婚的权益。(第11条)女性没有权利向孩子传承自己的姓氏、国籍和宗教,如果她与一名外国人结婚则将被国家除籍。”*Smail Salhi. “Algerian women, citizenship, and the ‘family code’”. Gender & Development, 2003, 3 (11): 27-35.该法对在法马格里布女性移民的境遇产生了消极的影响。
家庭之外的社区同样作为女性移民的束缚而存在,穆斯林社区通常被视为“男性主导的空间”。一方面,穆斯林女性移民的社交生活很大程度上被男性所掌控。基于伊斯兰传统,女性主要负责家庭事务,而这种“极低的社会劳动率则意味着大量穆斯林妇女实际上处于与主体社会‘断裂’的状态”。*刘冬. 《法国穆斯林问题移民问题的原因剖析》. 阿拉伯世界研究. 2016, 1(73).这种断裂实际上意味着在教育、就业、医疗、社保等诸多方面,女性在穆斯林群体所能够获取的有限资源之上,更加受限。比如在教育方面,“穆斯林信守男尊女卑的传统,母亲没有任何权威,不鼓励女孩上学读书。而男孩受到宠爱和放纵,这使他们难以接受法国学校的管束,经常逃学或在街头游荡”。*马胜利. 《共和同化原则面临挑战——法国的移民问题》. 欧洲研究. 2003(3):107.穆斯林女性因为这种性别歧视,很早便丧失了良好的发展空间,这也就意味着女性移民要付出更多才能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另一方面,穆斯林女性权益很难得到保障,人权问题也往往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与现实面临的难题。比如荣誉谋杀、荣誉暴力等事件至今仍不绝于耳:“某些穆斯林年轻人被指控实施集体性的强奸活动,认为他们犯罪的动机是为了完成某些野蛮的传统仪式,其目的在于惩罚那些被‘兄长’们认定为行为‘放荡’、‘轻浮’的年轻姑娘。”*“A Survey of France, A question of colour, a matter of faith. France must face up to its immigrant problems”, The Economist, Vol.1365, No.8297 (2002).这些“放荡”、“轻浮”的年轻姑娘往往是对法国价值观接受程度相对较高的女性群体,然而就像研究者所指出的这样,穆斯林女性移民“个人成就的取得往往要付出不被家庭与社区接纳的代价,同时她们与传统族群的紧密联系也对融合构成了阻碍。”*Henriette Dahan Kalev, Shoshana-Rose Marzel. “Liberté, Egalité, Islamité: Coping strategies of female immigrants from the Maghreb in France”. Women’s Studies International Forum,2012, 9-11(5):354-361.穆斯林群体中的性别歧视观念与法国一向推崇的“自由、民主、博爱”的价值观念严重冲突,是当下女性移民融入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相比较男性而言,女性穆斯林移民对于原迁出国与伊斯兰主义的界限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地不具有侵略性。这种性别差异,被男性占据主导的伊斯兰群体加以暴力压制。即使女性移民想要更好地融入法国主流社会,也会被迫将这种调解的努力限定在家庭层面。
此外,来自法国社会的压力也会经过族群、家庭而转移到女性成员身上。比如上文所提及的“头巾事件”,法国议会最终在2004年通过了“头巾法令”,坚定捍卫公共场所的世俗化。有分析指出:“这一法令的措辞虽然是中立的,但将对年轻穆斯林女孩产生重大影响,将破坏她们受教育的权利。”*杨涛. 《西欧穆斯林“困境与回应”——以英法德三国为例》. 西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58.这一法令对头巾的限制将会进一步隔离一些穆斯林女孩,迫使她们被禁足在伊斯兰化的世界中,但对于信仰其他宗教的学生的冲击则要小很多。这一法令看似中立、不带有任何宗教偏向,但实则不利于穆斯林女性的进一步融合。再者如“布基尼禁令”,也会导致类似的后果,穆斯林女性将会被限制前往公共海域,换言之她们将被迫丧失自由娱乐与出行的权利。
因此,这些来自马格里布地区的女性移民,一方面是穆斯林传统的承载者,另一方面又是新社会的融合者,这种矛盾性同样是造成融合困境的重要原因。
尽管存在上述的融合困境,但我们也不应该忽略穆斯林女性社会融入方面的积极因素。
首先,穆斯林女性相比男性移民更加温和,更倾向于采取合法方式解决融合困境。在诸多由穆斯林移民后裔所引发的骚乱、暴力事件中,始作俑者多为男性,其原因在于男性移民通常更倾向于通过暴力来解决争端,用消极的态度来应对不平等的对待,因此男性往往会被冠以“恐怖分子”的形象。而女性移民通常更倾向于通过自身努力和法律手段获取应有的权利,比如通过教育进一步融入主流社会。有研究者指出,第二代马格里布地区移民中的女孩要比她们的兄弟们更好地得到法国社会的认可,取得更多的成就。因为很多年轻女性认识到学校是她们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立足点,尽管比男性面临更多的阻碍,但她们仍愿意通过自己的努力融入主流社会。这不失为一个更积极有效的手段。
受到法国的人文观念影响,相当一部分的穆斯林女性移民的权利意识已经有所觉醒。比如在2002年成立的“不做妓女,也不屈服”组织(Ni Putes Ni Soumises)*Ni Putes Ni Soumises,“不做妓女,也不屈服”,是由法国年轻女性建立的女权组织,成立于2002年。该组织反对针对穆斯林女性的暴力、轮奸行为,同时致力于为年轻穆斯林女性减轻来自社会的压力,获得了法国媒体与法国国民议会的认可与支持。参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Ni_Putes_Ni_Soumises.,其成立的初衷即在回应穆斯林移民区对女性的暴力行为,这些年轻的穆斯林女孩开始利用她们作为法国公民的权利来谴责、反抗男权和父权压制,并且突破了家庭以及族群的限制,这种行为本身就代表一种极大的进步。而来自法国欧拜赫维利耶市(Aubervilliers)的纳蒂亚(Nadia),为了进一步宣传女权主义,创立了欧拜赫维利耶妇女无面纱组织,她强调自己“首先是法国人,其次是穆斯林文化的公民”。*参见:http://www.oushinet.com/europe/france/20170310/257567.html.不带面纱、不局限于清真食物等行为使纳蒂亚看起来“不同寻常”,也迫使她要面对很多来自激进伊斯兰者的攻击,但这样的组织无疑是促进移民与主流文化相融合的催化剂。
其次,穆斯林女性在法国的发展能够有助于其自身的社会融入。大量穆斯林女性一开始是作为男性移民的附属进入法国社会的,后来更多独立移民、先驱移民以及知识移民的进入使女性移民的职业更加多元化,就业层次也有所提高。女性在经济上的独立有助于获取更多的社会话语权,随之改变的还有教育、婚姻与生育率状况。一项针对英法德一代、二代的移民经济状况的研究表明:“在法马格里布地区的二代女性移民的就业率在调查样本中达到47%,比一代女性移民的就业率37.2%有大幅增加,并且与男性移民的就业率差距有所缩小;教育方面情况也有所改善,来自马格里布地区的二代女性移民终止全日制教育的年龄(-0.39)*指相比较法国本土女性而言,马格里布二代女性移民平均早终止全日制教育0.39年。相比一代移民(-1.241)*指相比较法国本土女性而言,马格里布一代女性移民平均早终止全日制教育1.241年。有所推迟,接受教育的时间更长。尽管可能与法国本土接受教育的情况相比仍存在劣势,但这样的进步还是令人欣慰的。”*Yann Algan et al. “The economic situation of first and second-generation immigrants in France, Germany and The United Kingdom”. The economic journal, 2010,2(120):4-30.婚姻方面,研究表明,来自摩洛哥、突尼斯以及阿尔及利亚的二代移民中非自愿婚姻与半自愿婚姻的比例有显著下降,婚姻的自主性大大提高。以阿尔及利亚女性移民为例,41—60岁的一代女性移民非自愿婚姻比率高达32%,而年龄在26—40岁的二代移民的这一比率则锐减到10%。*Christelle Hamel. “Fewer forced marriagesamong immigrant women and daughters of immigrants”. Population & Societies,2011,6(479):1-4.与婚姻自主率相对的生育率也展现出较为乐观的趋势,新生代受过良好教育的穆斯林女性移民的生育率正在逐渐接近法国女性的平均水平。生育更少能够使女性更好地塑造自己,有更多的精力关注家庭之外的事业,同时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穆斯林妇女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对自己所享有的权利的认识不断提升。这些数据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女性移民当下的生存状态不断得到改善。
对此,诸多学者也表达了相对乐观的看法。他们认为:“来自马格里布的女性移民扮演了一个中介的角色,尽管在短时间内,她们还会感受到整个社会生活中的权力不平等,但是最终他们会塑造一个完全不同于出生国传统的新一代女性角色。”*Patricia Geesey. “North African women immigrants in France: Integration and changes”. Substance, 1995,1-2(24):137-153.“许多障碍依然存在,包括不稳定的就业前景、工作歧视、种族主义、暴力和排斥、偶尔近乎奴役的状况在内;尽管发展可能是严峻的,但这些都无法隐藏女性来到法国之后所获得的日益增长的自主性。”*Catherine Wihtol De Wenden. “Young Muslim Women in France: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Adjustments”.Political Psychology, 1988,3(19):133-146.
第三,网络时代为穆斯林女性的融合提供了更多的契机,同时使世界对于女性权益的关注与保护更加突出。
信息化与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女性获取资源的难度大大减小,使女性移民可以通过媒体争取更大程度的性别平等。另一方面,网络也更多地成为女性争取权益、宣扬“女权主义”的平台。2016年引起法国政坛极大争议的“女性实验室”(Lallab)组织*Lallab组织是成立于2016年的法国穆斯林女性主义组织,是阿拉伯语“女性”(Lalla)和“实验室”(Lab)的合称,旨在重塑穆斯林女性形象,打破固有的偏见。参见:http://www.lallab.org/.的创始人莎拉·祖阿克(Sarah Zouak)认为,穆斯林女性备受种族和性别歧视,有必要提供这样的平台帮助穆斯林女性重塑形象,使女性充分享有自由选择与自我解放权。她创办的网站分享了许多优秀穆斯林女性的事迹与观点,在当下法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她们说:“言语对于抗击沉默、疏远和暴力非常重要。文字是我们生命星球上的旗帜。”*“Pourquoi j’ai décidé d’ter mon voile”,网址:http://www.lallab.org/pourquoi-jai-decide-doter-mon-voile/。网络时代文字的力量远比暴力更有力量,也会走得更远。
当代西方学界著名思想家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在其著作《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一书中提出了“权利革命”这一概念*斯蒂文·平克著.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 安雯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482。他认为,回顾暴力的历史,针对妇女的暴力在世界范围内在不断地减少。正是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为更多人文观念的传播、普及提供了条件,才能促使更多的人去关注女性权益。就此而言,我们有理由对女性移民更好地融入法国社会保持一种乐观的态度。如果将关注点转移回当下的法国社会,我们还可以发现法国社会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多米尼克·什纳贝尔(Dominique Schnapper)称之为“谨慎革命”(discreet evolution)的状态*Dominique Schnapper. La France de l’intégration : sociologie de la nation en 1990. Paris:Editions Gallimard, 1991: 374.,这种场景似乎也与18、19世纪西方女权运动有诸多的相似之处。随着穆斯林移民整体生活条件的改善,以及法国主流价值观的潜移默化,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整个大背景的作用下穆斯林女性移民的境遇会向一个更好的方向发展。
如何判断外来移民与主流社会的融合是否成功?有两个重要指标能够很大程度地说明问题:一是外来移民对主流社会价值观念的认同与接纳程度,具体而言就是受教育程度、婚姻与生育观念、性别观念等,前文的分析认为穆斯林女性移民具有一定优势;另一个指标是“外来移民与当地居民交往的强度与频度”*虞卫东. 《穆斯林移民与西欧国家的融合模式探究》. 国际关系. 2016(3):103,对此女性更容易通过社区内的家庭交流交换彼此的思想观念,从而对所在家庭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再通过家庭扩散到更大范围的社区乃至族群。从这个角度看,对于穆斯林女性移民的研究也就更加具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