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继新
睡梦中,手背滑过一道冰凉,惊醒。
我想可能是小初的手,但又觉得不可能。小初的手没有这么冰凉,这触感分明不是来自人类,而是来自异族的触摸。我翻过身去拉小初,一摸摸空了。小初四仰八叉地躺在床的另一头。我丈量了距离,她根本触不到我放在枕头上的手。
那么,这一道冰凉,是谁呢?我在百思不得其解中,迷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又被耳朵上一种奇异的触感惊醒,像被小爪子挠过。
又是梦吗?不太可能,这体验这么清晰分明,很诡异。“诡异”两个字进入我的脑海之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恐惧、紧张得不能呼吸。
半夜里常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出现,那么是不是真有东西出现在我的卧室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起了鬼片里的场景——一个人睡着后,床底下爬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她伸出鲜红的舌头,舔过那个人的手,在他惊醒后,又瞬间遁形。第二次,她又慢慢地爬起,伸出惨白的手,用阴森森的长指甲划过他的耳朵……
在这个夏夜,我的通身都是寒意,全身紧绷,像被稠住了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小东西忽然从床头奔向窗户边的箱子。箱子里堆满了衣服,零乱得如修罗场。
小东西没入衣服之中。
我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得到了解释。我长吁了一口氣,悄悄地提来了扫把,伺在床头。
一会儿,它果然蹿上了窗户,身姿灵巧优雅。
它明显发觉我在注视着它。此刻,它也注视着我,我们互相打量。
它的两只耳朵圆圆的,身材修长,不胖不瘦,优雅灵秀,与一般的老鼠有明显的区别。这分明是一只倾国倾城的老鼠,它是英俊的白马王子变的吗?我不知道我在它的眼里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与芸芸众生也有点儿区别?无论它对我是什么感觉,人鼠殊途,我是不能喜欢它的。
我这一生总与老鼠有缘分,生了个小初,也属鼠。
儿时,家里阁楼上的柴垛里住着大规模的老鼠家族。半夜里,已为父母的老鼠“吱吱”地唤着幼儿;青年老鼠“咕咕”求偶;荷尔蒙过剩的老鼠们在楼上的竹席上打架,一连串的躁动,从竹席这头到那头。
楼下,我的父母提起常年立在床头的竹杠,戳戳垫席,老鼠们就立即收敛了。
儿时,老鼠们比较温和,只吃五谷杂粮,咬破些衣服,从不攻击人,偶尔还会被我们逮住吃了。所以,我是不怕老鼠的。我们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怎么可能怕区区鼠辈。有些人说怕老鼠,我有点儿不太理解,觉得矫情。我想,老鼠应该更怕我们才对。
而我在城市里遇到的老鼠,似乎有点儿不太一样。那年在某家工厂,厂里的老鼠肆意横行,我们常常被夜半狂欢的老鼠们吵得睡不着觉。无论我们怎么敲击警告,老鼠们都我行我素。
我们被迫使用毒辣的手段:粘鼠贴、鼠笼、毒药……然而,每一种手段,使用过一两次便会失效。被捕获的,也只是几只初涉江湖的毛头小老鼠。而大的、精壮的,极少被逮,照常生儿育女,生下更多的子孙。有一天半夜,我的脚趾忽然被尖利物体刺伤并流血,我爬起来细细寻找,并没有找到尖利的东西。我想,服装厂常有断掉的针头,也许是我不小心把针头带到了床上吧,又或者是被竹席断片刮伤的。我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把我自己哄骗了过去。
直到某一天,听一个同事说起她在另一家厂的朋友被老鼠咬伤的事情,我突然醒悟,那晚的尖利物体分明就是老鼠,是老鼠咬了我。
城市里的老鼠是在欺我们是客吗?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我看见了它无耻又老奸巨猾的一面。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闻鼠色变。
那年冬天,我的身体极为不好,我猜与老鼠有关。
如今住的这间民房,环境清幽,比工厂里的小格子房间要好近十倍,我将要把它当成长久的巢穴。刚搬来的时候,我想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没有老鼠了吧。我检查遍这间房子,确实没有发现老鼠的踪影。
然而,是夜,老鼠们在泡沫天花板上疯狂地奔来跑去,就像儿时我们老屋阁楼上的老鼠。响动何其相似,一瞬间,我似乎回到了童年。它们在阁楼上制造骚动,好像是在宣告:人鼠两界,互不侵犯。那好吧,我愿意与它们相安无事。
然而,那几日,老鼠们似乎要做侵略者。我先是在客厅里发现一只老鼠从窗台跑过,然后在夜里,这只倾国倾城的老鼠骚扰了我。
此刻,无数的过往像水里的气泡一样,一连串地冒了出来。热血冲上头顶,仇恨不共戴天啊!我突然抄起扫把,扑向了它。我必须与它势不两立。
它没料到我会来这一招,慌不择路地跳进我凌乱的衣服之中,不见了。
我躺下,静待。果然,不一会儿,床头又有细微的声音。我一抬头,它又优雅地划过,像流星闪电,没入杂物之中。
它在暗,我在明。半个夜晚,我不能安心入睡。心中惶恐,却又无可奈何。它是要逼我搬家吗?
我不明白,这么一只英俊帅气的老鼠,为什么非得要干这恼人的勾当。良心何在?
忽然,一个猜想从心头闪过——也许,它是一只来保护我的老鼠。这个夜晚,可能有一个极危险的东西,比如魑魅魍魉,正向我进攻。在那个危急时刻,它冒着被我打死的危险把我叫醒。
这个夏夜,我就像那个在冬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幻想出温情。这时,它在窗户上,我在床上。我没动,它也没动。它看我,我就深情款款地看它,就这样对视着,似乎会一直到天荒地老。
最后,它走了,慌不择路。不知是像暗恋者被发现了端倪而羞涩逃走,还是觉得我无聊至极,唯恐被我缠上。反正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来骚扰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