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维华
汪——汪——听到狗叫时,我正坐在庭院中的草坪椅上,审阅着会计事务所送来的公司财务评估报告。
我抬起头,朝声响处看,我家的小黄狗正对着一只红蜻蜓叫。小黄狗回过头对着我看了两眼,晃晃头上的小辫子,摇摇尾巴,汪——汪——对着红蜻蜓又叫了两声。红蜻蜓飞走了。
院子很宽敞,花岗岩雕成的罗马柱很气派地立在铁艺大门的两侧,傍晚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金桂、香橼树的伞状树冠,洒满一院金黄,牵牛花、蔷薇花、绣球花开得正旺,草坪上的麦冬绿油油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划出了庭院的弧度。
父亲站在我身旁,佝偻着腰,像只大虾米,阳光照在花白的头发上,平添不少碎金。
父亲这几年老得快,变得不爱说话,表情木讷。你在厨房做饭,他会勾着腰站在通道,愣愣地看着你,挡住去路。吃饭时,常常只坐半个屁股,你不夹菜给他,他不知道吃。晚上睡觉,图省事,不愿脱衣服。
我伸了一个懒腰,端起石桌上的啤酒杯,呷了一口啤酒,继续审阅财务报告。公司马上要到新三板上市,这帮海归的注册会计师太顶真,只会算呆账,我可得对公司负责,不能死脑筋,在数字上吃亏。
周边顿时又变得寂静了。
“那是什么?”
声音飘来,我没在意。
“那是什么?”
声音再次响起,我不得不抬头,朝发声处看去,父亲正手指前方。
“那是小黄狗。”我漫不经心地说,又低下头继续看报表。
“那是什么?”良久,父亲又喃喃地问。
我抬起头,又看了看,小黄狗在草坪上追逐一只花蝴蝶,我皱起眉头说:“还是那只小黄狗。”
“那是什么?”又过一会儿,父亲更靠近我,再次问道。
我有点不耐烦,合上财务报告,不高兴地说:“爸,那是我家的小黄狗。”
“那是什么?”父亲没理会我的回答,仍然不屈不挠地问。
“爸,您到底想问什么?我说了,那是我家的小黄狗,小黄狗,小黄狗,小——黄——狗。”我提高了嗓门,拉长了声调,哗地一下站起身。
“啊!啊!”父亲啊了两声,愣在那,双手搓着。
“老黄狗在前些天搬家时被撞死啦,小黄狗是老黄狗的儿子。”我大声嚷道,顺手拿起石桌上的报纸,往父亲手中一塞,说:“没看到我正忙吗?没事自己看看报纸。”
我径自回到屋里,在客厅没看到父亲,来到我住的二楼,也没见着,爬上三楼,走进父亲的房间。
父亲站在房间中间,正在小便,对着木地板,淅淅沥沥,裤管已湿,木地板上汪了一大摊。
“您在干什么?”我急得大吼,“怎么能在房间里尿尿?”
父亲吓得愣在那儿,嘴里接着嘟囔着什么,听不清楚,双手仍然捂着裤裆。
我赶紧用抹布擦地板。擦了又擦,换一块抹布,再擦。
我送父亲去医院。医生是老朋友,过去常给父亲看病,他用听筒听听胸部,翻开眼皮看看,把把脉象。
“老毛病,小脑萎缩,反应迟钝。”
“需要做CT或者核磁共振吗?”
“去年刚做过,这次没有必要。”
“那怎么会在家中小便呢?”我问,“以前可没有这个现象,发展下去,会不会在家中……?”
“这是老年常见病,很难逆转。发病原因有多样,有时跟身体有关,有时因为气候,有时是因为受了刺激或者惊吓。先用用药,控制一下,关键是以后的护理。”
医生很热情,帮助办理住院手续,很快就为父亲安排了病房,挂上了点滴。
吃饭在病房,夜里有护工,不需要子女陪护。
回到家时,已经很迟,妻子在外打麻将,还没回来。我听到车库里有声音,走过去,打开门。小黄狗急切地冲过来,朝我看看,摇摇尾巴,走到脚垫子上,翘起右后腿,撒尿,划出一道白色弧线。
“狗东西,随地大小便,越来越不像话。”我笑骂了一句,卷起脚垫子,又用抹布擦擦地板。
我拿了一点狗粮,放进专用盆子,倒了一点凉开水在另一个盆中,小黄狗欢快地吃着,不时抬起头,朝我摇摇尾,再喝几口水。头上的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小黄狗依在我的腿边,绕着我转圈圈,我用脚按摩它的腹部,它顿时躺在地上,四爪朝上,很享受的样子。
我走上楼,来到三楼父亲的房间。被子乱糟糟地堆在床上。父亲不习惯叠被子,睡觉时嫌麻烦不喜欢脱衣服,为此事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我整理被子。被子上有很多白皮屑,枕巾上散发出一股怪味。我用鼻子嗅嗅,仿佛又闻到一股尿骚味。
我走出大门,站在院中。邻居家的车库里亮着灯。他家的老人住车库。
我决定把父亲的房间移到车库。车库是半地下室,有两间,一间用于停车,另一间是小黄狗的房间。我记得,装修时车库留有上下水道,安装卫生设施应该不麻烦。
我为我的孝心感到高兴。
父亲从医院回来时,车库已改造完毕,大床搬入车库。他站在车库里,不说也不动。
“住车库好,不需要爬楼梯。”我说:“出去散步也方便。”
父亲还是不说话。
“冬暖夏凉,隔壁家老人也住在车库。”我说。
“那是什么?”父亲不理我,抬起手,指著前方。那是我家的小黄狗。
小黄狗正在爬楼梯,父亲也跟着爬楼梯,来到三楼父亲原先住的房间。
房间已变为小黄狗的居室。小黄狗的小别墅已搬上来。这个小木屋是我前不久新买的。搬家的时候,老黄狗赖在老宅门口不肯走,一辆急驰而来的汽车撞了它。小黄狗那时刚睁眼,见不到母亲,整天叫着。我真是心痛,买来儿童脱脂奶粉喂它。扔掉老黄狗的狗窝,到宠物专用商店买回了这个漂亮的小木屋。同时还买回了狗冬天穿的背心和脚套,买了根红头绳,给小黄头顶上扎了个独角辫子。
家中又恢复正常。父亲住在车库,吃饭时叫他到一楼半的餐厅,平常不上楼。小黄狗楼上楼下跑得欢快。endprint
一天晚上,我在外有应酬,迟一点到家。车库门大开,亮着灯,不见人影,我喊着:“爸,爸,您在哪里?”没人应。
我急忙到外面寻找,浴室、理发室、小区旁的小超市一一找过,没找着。到小区传达室问,保安说,白天看到的,晚上没见着。
我准备打110报警。
我回到院子,抬头看,三楼有灯光。
我急忙走上三楼。父亲站在他原先的房间里,杂物洒满一地,柜门开着。父亲手中拿着一个发黄的本子。我接过本子,翻开,只见上面写着:
一只小黄狗
我好喜欢狗,可我家没有,邻居家有,我家只有一只母花猫。
一天,我看到邻居家的黄狗,指着黄狗问:“那是什么?”爸爸答道:“那是黄狗。”我又问:“那是什么?”爸又答道:“那是黄狗。”我问了十五遍,爸爸答了十五遍。爸爸每回答一次,总要抱起我,举过头顶,夸上一句:“儿子,你真聪明!”以后,爸爸用我家花猫生的小花猫跟邻居换回了一只小黄狗。
从此,小黄狗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记起来了,这篇作文是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要求写一件难忘的事,题目自选。我得了优秀,还作为范文贴在学校橱窗里。父亲当时可高兴呢,特意煮了两只鸡蛋作为奖励。
当初的那只小黄狗早已成为大黄、老黄,几十年过去啦,现在的小黄狗应是它的第十五代或第十六代孙子。
我手拿作文本愣在那,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眼窝中的亮光。
黑狗身上白
小初一骨碌爬起身子,快速冲出了大门。
爷爷在床上叫小初,说什么小初没听得清,又推开院门,木板做的院门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比小初更急的是小黑狗奥特曼,一出门,东嗅嗅、西嗅嗅,来到西隔壁白如烟家院门口,一点也不客气,抬起后腿,对着院墙根撒尿,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奥特曼短毛黑得发亮,身子只有一尺来长,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活像一根腊肠。
白如烟是小初的女同学,她爸爸挖塘养螃蟹,发了财,把原来的砖瓦房翻建成三层别墅。奥特曼每次经过她家时,都要对着院墙根撒泡尿。好像天生与她家有仇。
奥特曼撒完尿,一路向西,不时回头看看小初,又跑向了村头。
天刚刚亮,天空灰蒙蒙的,像个大锅子反扣着,显得低矮而又浑浊,看样子要下雪。小初打了个寒噤,拉上棉袄上的帽子,继续跑向村头。爸爸妈妈今天要回来,小初去接他们。
小初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外出打工,每年只是农忙和春节的时候回家。农忙回家时顾不上小初,要抢收抢种。春节时回来,每次都要买许多吃的玩的,什么旺旺雪饼、滑板、变形金刚啦,这些东西总跟电视广告同步。爸妈刚回来的时候,小初与他们有点生分,爷爷要小初叫爸叫妈,小初抱着爷爷的腿,躲到他身后,不肯喊人。爷爷会笑骂一声:“这个犟骨头,自己的爸妈都不喊,真是世上少有。”在爷爷反复催促下,小初才会生硬地喊人。晚上跟妈妈睡一个被窝,小初不太习惯,小初喜欢闻爷爷身上的烟味酒味,听他那有节奏的鼾声,爱摸他松树皮般的脸和硌手的胡须。不过,过年后,情况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小初觉得妈妈身上有股非常好闻的香味,久久地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令小初痴迷。小初开始喜欢抱着妈妈睡觉,有时,小手还不自觉地去抚摸她的奶奶,奶奶圆圆的,暖乎乎的,小初有了喝奶的冲动。到了正月初十,小初已一刻也离不开妈妈,像个跟屁虫,妈妈到哪,他跟到哪儿。可是,过了正月半,爸爸妈妈又要走了,小初呆呆地站在村头,那感觉就像冬天里睡觉,开始进被窝时是冰冷的,慢慢捂热了,到了热乎乎的时候,又被人从温暖的被窝中硬拽了出来。每年都会有这一回。
小初从小就跟爷爷在一起,爷爷陪小初玩,陪小初睡,喂小初吃饭,送小初上学。村里的小学撤并到乡中心小学后,爷爷那辆铃子不响、其它都响的三轮车就一直奔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
上学的路上有座水泥拱桥,非常陡,每次上桥,爷爷的屁股就离开车座,全身的重量都压向脚蹬,左脚踩下去了,又把重量转到右脚蹬上,然后,再回到左脚,就这样不停地交换,全身弓着,颈脖弯向前,一伸一伸地,活像一只长脖子鹅。下桥时则要一手猛拉刹车,一手扶着方向把,身子反弓着,又像一把弹棉花的弓。今年上半年的一天放学,爷爷带着小初再次骑到拱桥,爷爷费尽全力把车子踩上桥,不知怎么搞的,下桥时三轮车像头失去控制的毛驴,吱吱呀呀地直往前冲,爷爷猛拉刹车,也不管用。小初吓得大叫,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跌在水中,成了落汤鸡。爷爷跌在河坎上,跌断了左腿。三轮车的一只车轮飞到了河里。
爸爸妈妈赶了回来。小初是伤皮不伤骨,擦了一点红药水,没多大事。爷爷的左腿上了夹板,在乡卫生院卧床挂水,下床走时拄拐杖,成了铁拐李。
爸又走了,妈留下来照顾爷爷,每天接送小初上学。
几个月后,爷爷腿还没好,妈妈又要出去打工。
小初抱着妈妈的腰说:“我不让你走。”
妈说:“爸爸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
小初想不通,爸那么大的一个人,有手有脚的,有什么不放心。
“妈,你别走,我不要好吃的,好吗?”小初瞪着眼睛抿着嘴说:“我不要玩具了。”
妈妈跟爷爷说什么狐狸精,小初聽不懂。
妈走的时候一直在抹眼泪。
这么大的人还哭?小初才不哭呢!
奥特曼也不哭,围着小初的腿子打转转,尾巴翘得高高的。
小初来到村头,站在老槐树下。老槐树很粗,两人合抱才能抱拢,树冠遮过了小半个打谷场。这棵槐树比爷爷的年龄还大。
天依然是灰蒙蒙的,太阳没有出来的迹象。路上行人很少。小初的眼睛望得发酸,还是不见爸爸妈妈的身影。小初身上冷,跺跺脚,搓搓手,对着手哈口热气,又把手插进了棉袄口袋里。
奥特曼不甘寂寞,不时汪汪地叫几声,抬起后腿,对着槐树又在尿尿。竖起尖尖的耳朵,凝视远方。endprint
小苗挑着炒米担子来到槐树下,放下担子,支起炒米机。他问道:“小初,站着干吗呢?”
“等爸爸妈妈,他们回来过年。”
小苗是本村的,比小初大几岁,炸炒米是祖传手艺。他爸妈多年前在南方的一家化工厂打工时,贮罐爆炸,双双走了,从此跟爷爷过,爷爷生病后,他就辍学,接过了炒米担子。小初和小苗很谈得来,小初还请小苗在自家吃过饭呢。炒米机黑乎乎的,椭圆形,大头处是摇把和气压计,小头处是盖子,盖子上有个独角扳手,像个耳朵。小初帮他支炉子,接风箱。火点着了,木柴在炉子中随着风箱抽动的节奏蹿起阵阵红红的火光。小初伸手在炉旁烤火,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远处走来两个人。小初大喊:“爸爸!妈妈!”小初跑上前去迎接。
“小初,又长高了。”
是村东头的伯伯一家,他们身上背了许多行李,回家过年。
小初颓然回到炒米机旁。小苗问:“怎么啦?”小初抿着嘴不吱声。
小苗一手摇动炒米机,一手拉风箱。他看看气压表,提起炒米机,喊道:“响了,响了。”将它套进大口袋,一手扶着摇把,一手扳住独角耳朵,脚踩住机身,嘭地一声,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炒米的香味。小苗抓了一把炒米给小初。
“小初,你爷爷叫你回家。”
小初嘴里含着一把炒米,赶紧转过头来。是白如烟。白如烟姓白,皮肤更白,瓜子脸,双眼皮,眼睛一闪一闪的,很好看,说话很活泛,扎着两个调皮的小辫子,脸上总是荡漾着快乐的微笑,走路时爱扭动她那水蛇般的小蛮腰。同学们当面叫她白如烟,背后叫她“白骨精”。她一手提着大米、蚕豆、干年糕,另一只手提着个大塑料袋,笑吟吟地站在小初面前,看样子也是来炸年货的。
小初不吱声。
“跟你说话呢。”白如烟眨巴着好看的双眼皮。
小初还是不答腔。
“不信拉倒,你爷爷叫你回家吃早饭。”
有白如烟在,小初有点扫兴,转身回家。
小初和白如烟有仇,是因为奥特曼。
爷爷的腿伤还没好,妈妈又外出打工,小初只好住校,一星期回来一次。学校食堂没什么好吃的,老是那几样,小初常泡方便面,方便面吃厌了,又到学校外的小摊子上吃炸鸡腿、臭豆腐干。晚上,小初不喜欢洗脚,袜子也是一周换一次,臭烘烘的,袜底结成硬块。不用说洗脚了,屁股是更不洗的,宿舍里的同学们都不洗,没人觉得这有多邋遢。小初夜里老是做梦,梦见妈妈又带给他一条大船一样的东西。妈妈笑着说,小初,没见过吧,这是航空母舰。小初笑了,笑醒了,张开眼四处看看,四周一片漆黑,不时传来同学翻身的声音。小初无聊死了。常常站在学校旁的小河边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巴望着早点过年。
奥特曼是爸爸去年过年时送给小初的,爸说是他花钱在宠物店买的,叫腊肠,才三个月大。这种腊肠狗本地没有,本地多的是土狗,小初知道宠物狗是很贵的,爸爸平时抠门得很,玩具都是妈妈买的,小初不大相信,怀疑是偷的。妈在一旁笑着说:“真是买的,你爸掏钱时,手都在发抖。”
小初给它取名奥特曼。奥特曼又漂亮又独特又精神,小初很欢喜。他天天带着它,形影不离。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省给奥特曼吃,早晨喂它喝牛奶,晚上抱它上床,和自己睡一个被窝。爷爷说:“脏死了,狗身上有跳蚤。”小初说:“一点也不脏,狗可讲卫生。”
小初迷上了奥特曼。
小初有时对着奥特曼喊:“妈妈。”奥特曼会竖起耳朵对着小初汪汪地回叫两声。
有时候小初又会对着奥特曼喊:“小初。”奥特曼也会竖起耳朵对着小初汪汪回叫两声,还会摇摇长长的尾巴。
爷爷会骂:“疯了,疯了,看小狗都把你弄得不知自己是谁?”
有一次爷爷嫌奥特曼烦,扬手要打它,小初上前狠狠推了爷爷一把,大声说:“不许你打奥特曼!要打你打我好啦。”
小初住校后,用书包装上奥特曼,把它带到宿舍。几天后,班主任老师把小初喊站起来,问狗是怎么回事,小初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小初只好灰溜溜地把奥特曼送回家。
是誰打的小报告?本宿舍的同学不会,他们都欢喜奥特曼,在宿舍里大家争着逗它玩。小初猜想是白如烟。
小初带奥特曼来时,搭的是她家送她上学的顺风车。在车上,她看到小初书包在动,好奇地打开书包,顿时露出一个毛绒绒的狗头,吓得她哇哇直叫。
平时,白如烟总是叫小初好好学习,仿佛她才是他真正的班主任。
这个告密者,小初一定得收拾她。
小初心里就像钻进了一条毛毛虫,痒得挠心。
那天,上数学课时,小初又在想心事。
“小初,你回答。”
小初站起身,一脸茫然。
“三乘以七等于多少?”数学老师又重复一遍。
小初站着,囧得很,乘法口诀昨天就教了,老师要求大家课后背熟。可小初整个晚上都在想告密者的事。
小初一咬牙,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就二十四吧:
“三乘以七等于二十四。”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海啸般的笑声。他的脸滚烫。
小初坐在白如烟的后排。晚自习时,她低着头做作业,两只小辫子垂在后边,不断在他眼前晃荡,刺激着他的眼球。小初鬼使神差,伸手把她的小辫子打了个结,扣在椅把上,等她站起来时,嘭地一声,她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小初捂住嘴,就是不笑。
她泪水直淌,站起身,指着小初骂道:“流氓,下流胚子。”
小初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继续不笑。
“没娘教的,没教养。”
“你才没娘教呢,你爸是土财主。”小初坐着回敬了一句。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爸爸妈妈马上要离婚啦。”
“你胡说。”小初不由站了起来,两眼开始喷火。
“你爸跟村里一起打工的狐狸精睡在一起,都给你妈逮住了。”endprint
小初怒不可遏,上前对着白如烟就是一个耳光,“啪”,声音很清脆,小初还没怎么用劲呢,更没用孙悟空的金箍棒,这个小妖精就夸张地大哭,龇牙裂嘴地,小嘴龇得像个瓢,转身冲向老师办公室。
班主任来了,脸上结满了盐霜。班主任说,“上次私自在学校养狗,这次竟然动手打人。”班主任接着极其严肃地说,“再不改正就勒令退学。要家长来,必须是父母。在外打工不在家?他们一回来必须立即赶到学校。”
事态顿时变得严重无比。小初跳河的心都有了。
小初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奥特曼变得安静啦,默默地走在小初身前。
天空中开始下雪珠,发出沙沙的声音。雪珠打在脸上有点痛。小初加快步伐,到家门口时,雪珠已变成雪花,雪花随风而飘,落到地上,落到田间的大白菜上。
爷爷见小初回来,瓮声瓮气地说:“饿了吧?他们要到午饭前才到家。”
吃罢早饭,爷爷要小初帮助掸尘。爷爷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把家中掸干净,才好送灶神菩萨,送完灶神就好过年了。小初用长竹竿绑着鸡毛掸子,开始掸梁上的蜘蛛网,掸木栈板上的灰尘。他家是老式的锁角砖墙瓦房,掸好堂屋间,再掸他和爷爷住的西房间,最后掸爸爸妈妈住的东房间。东房间爷爷已收拾过,平时到处散着的杂物已清理,床上的被子前几天刚洗过,有股阳光晒过的香气,叠得方方整整,小初忍不住爬上床打了个滚。
小初趴在床上,问爷爷:“妈妈什么时候到家?”
爷爷笑笑,拄着拐杖,点上一支香烟,吸了两口,说:“到家吃中饭。傻小子,你都问了多少遍。”
“他们是不是乘高铁回来?”
“票紧张,没买到,他们乘汽车回来。”
“爷爷,我想坐高铁。”
“等明年暑假让你爸爸妈妈带你出去玩玩,去上海还是上北京都听你的。”
“果真的?我還想坐飞机呢。”
“好呀!”
“拉勾?”
“拉勾!”
“拉勾,拉勾,一万年不反悔。”小初跳下床伸出小手指,爷爷也伸出手指,两人手指紧紧勾在一起。
很久以后,爷爷说:“小初,去把院子里的雪扫一下,爸爸妈妈回来时好走路。”
小初开心地到西房间扛起大扫帚,来到院中。雪已把院子盖得严严实实。小初从院门开始扫,用大扫帚把雪扫向两边的菜地,扫出一条过道来。扫帚是用竹枝编的,又大又沉,小初用力地扫着,一下,又一下。想到爸爸妈妈,想到坐高铁飞机,他的身上顿时有了力气。
扫到堂屋门口,小初直起身,揉揉发酸的腰。雪越下越大,雪花像一片片鹅毛,无声无息,前赴后继。
回到堂屋,爷爷已把中饭菜盛好,放在四方桌上,热气腾腾的。小初忍不住上前拎起一块肉骨头,准备往嘴里送。
爷爷说:“好吃鬼,看你猴急的。”
“哪个是好吃鬼?”小初把骨头丢到地上,对爷爷说:“我拿给奥特曼吃的。”
奥特曼叼起骨头,趴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时间慢慢地过去,菜已经凉了。爷爷要小初帮着把菜端回厨房,热一热。
“爷爷,打电话问问。”
“真是忙昏了,怎么就忘了打电话呢?”爷爷拍拍头,掏出了手机。不通。再打,另一个号码也不通。
“怎么啦?”小初抱着爷爷的腰问。
爷爷说:“不知道,说不定是外面下大雪,路难走。”
饭菜已经反复热过三次啦。
家神柜上的马蹄钟连续敲了四响,已是下午四点钟了。爸爸妈妈应该早到家啦,真是急死人。
爷爷在家里一拐一拐地打转转。再打电话,还是不通。爷爷说:“不会有什么意外吧?老天爷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
小初的头皮开始发麻,忍不住对爷爷说:
“爷爷,爸爸妈妈回来过了。”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瞎说。”
“妈妈给了我好多吃的玩的,说他们还有事,以后就走了。”小初故意掰着指头数着:“旺旺雪饼、变形金刚、航空母舰,还有真的奥特曼呢!”
“你这个孩子,又在说梦话。”爷爷盯着小初看,看了很久很久。
小初不敢看爷爷,于是,找奥特曼。奥特曼不见了。雪还在下,过了一会儿,看见黑影一闪,奥特曼从外面蹿了回来,对着小初叫,汪、汪、汪汪。
“奥特曼,别叫。”小初低下身子去掸奥特曼身上的雪。奥特曼对着小初看看,又蹿出了院门。小初走出院门,外边是一片雪白的世界,刚才扫过的路面又盖上一层白雪,雪地上只有一行狗脚印。
隔壁飘来阵阵炖牛蹄的香味。这个味道小初熟悉。妈妈最喜欢炖牛蹄子,每年春节回来时总是先去菜场买一副新鲜的水牛蹄子,然后用大锅子炖上三四个小时。妈妈说这道菜叫“九里香”,言下之意,九里之外都能闻到香味。小初仿佛看到妈妈提着一副水牛蹄子回来,用力嗅了嗅鼻子,无声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爷爷握着手机,还在发愣。
汪、汪、汪,奥特曼又对小初在叫。
“别叫,真烦人。”小初的嗓门很大。
汪、汪、汪。真奇怪,奥特曼今天一反常态。小初踢了奥特曼一脚,没想到,脚下力气这么大。奥特曼飞出大门外很远。
嗯、嗯。奥特曼发出痛苦的叫声。
小初心痛地大喊:“奥特曼,回来。”
奥特曼趴在雪地上,看着小初,全身在颤栗。
雪借风力,雪花不是飘,而是迎面撞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小初的脸。时间不长,小初的头发、眉毛、棉袄上都堆满了雪。
小黑狗奥特曼身上也一片雪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