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
历史铭记的墓志铭
几行字的背后,是一人,一生,一段历史。本系列讲述逝者的墓志铭,追溯人与时代的故事。
著名的书法家、画家及文物鉴赏家启功于2005年6月30日在北大医院逝世,享年93岁。他被安葬在八宝山,墓碑上刻着他在66岁时给自己写下的墓志铭: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
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
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
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
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
计平生,谥日陋。身与名,一齐臭。
时光回到1912年7月26日,北京什锦花园胡同的一个清皇族后裔的宅第里,一个新生婴儿清脆的哭声传了出来。只是身为皇室旁支的他们祖荫不再,出生在辛亥革命后第二年,使这个孩子饱受忧患。这个孩子就是启功。
启功的父亲在他未满周岁的时候去世了,十岁时他的曾祖、祖父及叔祖先后去世,年幼的启功感受到了人生的艰难。他的启蒙教育是由姑姑进行的,后来姑姑恒季华为了教养这个单传的侄子终生未嫁。1931年,中学还未毕业的启功辍了学,当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找一份工作,挣些钱奉养母亲和姑姑。当时的他想不到,中学辍学的学历在他此后的人生道路上会成为一大障碍。
21岁的启功急于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维持生计,他曾祖父的一个门生帮助了他,将他推荐给了辅仁大学校长陈垣。陈垣看到他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文章,称他为“有才华的小孩”。
启功得到陈垣的赏识,被安排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授初中一年级的国文课,由于他讲课十分生动有趣,深得学生喜爱。然而,不久之后,启功就被解聘了。当时辅仁中学的校长过分看重资历,他覺得启功只是一个中学都未毕业的青年,教中学不合制度,这对启功是个很大的打击。由于启功具有出色的书画功底,陈垣在1935年又安排他在辅仁大学美术系担任助教。命运弄人,此时掌管美术系大权的正是那位曾经解聘过启功的前辅仁中学校长,结果启功工作不到两年,再次因学历问题被解雇。
为了生计,启功不得不教家馆,同时凭借自己的社会名气,卖书画补贴家用。有一日,陈垣在琉璃厂看到了启功的字画,于是再次向困境之中的启功伸出了援助之手,1938年,辅仁大学聘请启功教授大一年级的国文课,课程由陈垣亲自掌握,启功则得以避免被解雇的命运。
启功21岁的时候,母亲为他提了一门亲事,此时正忙于找工作的启功根本没有结婚的念头,但是母命难违。1932年3月5日,一个名叫章宝琛的女孩走进了启功的生活,她比启功大两岁,也是个满族人。1932年10月,启功和章宝琛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渐渐地启功发现这个容貌平常、文化不高的妻子竟是一位难得的知己。
1957年,启功的母亲和姑姑相继病倒,章宝琛几乎一个人承担了照顾病人的事情,成年累月,她日渐消瘦,直到送终发丧。婆婆在弥留之际拉着儿媳妇的手说:“我没有女儿,你就跟我的亲闺女—样。”母亲去世后,启功对妻子无以为报,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给她磕了一个头。
抗战时期,北平沦陷,生活艰难。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启功决定作画卖钱,不再让妻子受苦。当他背上画卷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又犹豫了。章宝琛理解他碍于文人的面子,于是对他说:“你只管作画,我上街去卖。”
—个大雪天,启功傍晚回到家,见妻子还没回来,便打着伞去接她。只见章宝琛坐在小马扎上,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启功的泪水夺眶而出,章宝琛挥舞着双手,幸福地对丈夫说:“只剩下两幅画没卖掉了。”
他们结婚七年后仍然没有孩子,启功是家中独子,章宝琛深感自责。为了延续丈夫的血脉,她决定离开启功,让他能够再娶妻生子。于是,她留了张字条俏然离去,启功看到那张被泪水打湿、字迹模糊的字条后心痛不已。为了找回妻子,启功三登岳父家门,但妻子去意已决,无奈之下,启功只得撒谎:“宝琛,对不起!我昨天上医院检查了,是我的毛病。”
章宝琛立刻安慰丈夫.“别难过,我们再也不分离了。”
1975年,章宝琛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她临走的时候嘱咐启功:“我死之后,你一定再找个人照顾你。”
启功说:“老朽如斯,哪会再有人跟我?”
妻子说:“如你不信,可赌下输赢帐。”
启功把自己在妻子面前讲的“赌赢戏言”看成是立下的军令状,矢志不忘。
章宝琛辞世后两个多月,启功搬进了学校分给他的房子,此时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已经阴阳两隔。他怕章宝琛找不到回家的路,便来到她的坟头,深情地说:“宝琛,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了,你跟我回家吧。”回到家里,启功炒了妻子最喜欢吃的菜,他不停地往碗里夹菜,看着菜满溢出,启功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再后来,媒人纷至沓来,但启功始终无意再婚。他为妻子写了不少悼亡诗,其中《痛心篇二十首》最为感人至深。
启功早年的^生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苦难中度过的,但是他始终以纯真的幽默面对。幼年失怙,中学辍学,并未让他走向阴郁;妻子在世时,身为大学教员,却只能与妻蜗居陋室,面对清苦的生活,他也豁达应对。他总能在各种情形下笑对人生。
1938年,启功第三次进入辅仁大学任教,时局动荡,银元价值不稳。有一天,启功看到学校财务人员在计算银元的价格,看到这个情况启功编了一个顺口溜:
银元涨,要银元;银元落,要白面。
买俩卖俩来回算,算来算去都不赚。
算得会计花了眼,算得学生吃不上饭。
抛出唯恐赔了钱,砸在手里更难办。
1980年前后,启功上下班都是挤公交车,他用诙谐的手法将乘客们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
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根,四肢著地眼全昏。
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年轻时生活的跌宕起伏影响了启功对待名声的态度,他作为“老好人”,对贩卖自己书画赝品的商贩不愤不举,他清楚别人是为了谋生。晚年对待声名、荣辱也始终旷达、诙谐,甚至在他自己66岁的时候就给自己盖棺论定了,“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在寄居的平房里,启功在镜框里挂着手书“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条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