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成长题材小说中“父”与“子”关系的变奏*

2018-04-03 23:23:57郑利萍
关键词:父辈小说精神

郑利萍

( 南京晓庄学院 幼儿师范学院,江苏 南京,210017 )

成长是人类普遍的生命经验,也是蕴含着丰富的社会价值与心理意义的人类生存状态。虽然个体成长的历程千差万别,但成长的故事都镌刻着所处社会、时代、地域、文化的深刻印记。不同国别、民族的文学都拥有并珍视自己的成长故事,对个体成长历程的描写不仅成为个体经验的描述,也成为集体记忆的具象表达,因而成为不同时代、不同国别、不同民族共同聚焦的文学题材。

自我主体性的确立贯穿于个体成长过程的始终,成长题材小说总是对此进行着不懈的关注与追问,对人性与人的存在状态进行解析。在对自我主体性的探索之路上,成长中的主人公们有着怎样的精神遭遇与心灵图景,如何认识自我、塑造自我,成为成长题材小说所要表现和聚焦的核心内容,并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对“父辈”与“子辈”内在与外在关系的体察与表达。对“父辈”与“子辈”关系的考察,可以阐释成长题材小说中主人公成长的深层动因,部分地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价值疑问,由此揭示个体生命由懵懂的孩童成长为一个完整自我的历程,进而探寻人的主体性的生成根源与发展路径。

一、认同与尊崇

从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实践来看,成长题材一度是一个相对陌生的概念。这是因为成长题材小说以个体的成长发展为核心,将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与时代的社会生活图景交织在一起,而在我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中,作为个体的人在长时期内无法在主流价值序列中占据超越群体的优先地位,这一特征导致了对展现个体心理情感和精神成长发展的忽略。

对于成长题材的创作实践与理论阐释,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显现出别样风景。20世纪50年代以来发表的小说中, 一些作品拥有典型的成长小说特征,可被视为中国的成长小说。此外,更多的小说,虽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成长小说,却具有成长小说的主要质素,以个体成长为叙述主题, 描绘了心理正在发展的青少年主人公,在经过一系列生活的磨砺之后,迈向人生成熟阶段的成长历程。作为人类个体重要的生命体验和社会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成长必然会成为文学艺术创作的审美对象,成长本身所拥有的丰富文化意蕴,既反映出人类精神发展共性,又呈现出个体丰富的生命体验。成长题材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内容省察与再现了社会文化迁延与个人发展历程,探索着个人的主体精神、伦理道德的发展轨迹、人与社会的内在联系和社会文化的演变。

成长题材小说所表现的父子关系模式是年轻的主人公们成长历程的重要参与因素,也是不同时代思维发展、社会文化变迁的结果。在童年成长和人格发展的过程中,父母的思想与行为直接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成长期青少年的心理与智力发展。社会学领域对10岁到19岁间青少年心理发展的研究表明,这一时期身边缺失父亲的青少年出现情绪障碍和犯罪倾向的几率会增大。在通常的社会生活中,父亲是家庭生活的组织者和经济支柱。在农村,父亲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主导着家庭的农耕安排、劳作计划。在城市,父亲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通过从事某种职业维系着整个家庭的发展。无论城乡,父亲的主导能力决定了家庭的兴衰;在通常情形下,父亲还承担着家庭与社会的交互活动,主导着主要的人际交往。基于此,父亲建立了在家庭中的权威。

在传统的家庭观念中,父权具有天然的权威性,是家族王国中不可忤逆的威权。中国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社会,因此父亲在血缘关系中首先处于天然的被尊崇地位。随着父权文化的不断丰富,对父亲的尊崇便从血缘关系渗透到了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在社会千变万化之后,仍存在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之中。

中国传统的社会秩序与伦理规范,恪守并延续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模式,“国”与“家”、“忠”与“孝”,是同形同构的社会关系和行为模式,在整个文化结构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检视维系中国社会根系的儒家经典,直接谈论政治制度的话语不多,多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妇随等孝悌之道。可见,孝悌之道正是宗法制度得以存在并延续的社会根基。

对祖宗与长辈的崇拜,不仅有着世俗伦理的意义,而且有着形而上学的功能。它将个体的有限生命同族类的历史联系起来,以形成一种不同于宗教文化的精神链条,将自身有限的生命个体与族类的无限延续联系起来。人们的超越精神表现在不满足于对肉体存在的感性关注,而渴望超出有限的生命,以寻找并获得无限的意义。中国文化与其他宗教文化精神超越的方式不同,宗教文化指向宇宙和彼岸世界,宗法文化则指向宗族血缘和历史。习惯于祭祀祖先的中国人不是将自己的有限生命与无限的宇宙本体相联系,而是把自身作为宗族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如可作为中国民族精神寓言的《愚公移山》中所言,“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建立无愧于后代子孙的不朽业绩,以此作为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以及对自己有限的肉体生命的超越。

中国文化历来有着尊父、崇父的传统,强调君臣父子的秩序,父亲处于家庭权力结构中的核心,扮演着家庭秩序的制定者、控制者、道德权威等角色,是强权意志的象征。中国的传统文化设置了子辈对父辈的隶属关系,子辈在家庭关系中处于被控制者的附属地位,需要臣服于父辈的意志。“父亲”是“历史”中的“父亲”, “父亲”与“历史”有着天然的、内在结构的联系。家族的兴衰、家庭的变化、父辈与子辈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部中国的社会发展史,“父亲”与国族、历史形成了异质同构的存在,意味着“血统论” “政治” “阶级”等权力法则和价值谱系。

从五四文学进步青年对父亲的反叛,到革命文学政治阶级型“父亲”的建构,再到新时期文学中走下神坛的父亲,有关父亲的叙事是一个包含了人性、伦理、民族、国家等多维元素的修辞系统。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成长题材小说中的崇父、恋父、审父、弑父等主题都达到了双重目的:既讲述了曲折的可读性强的故事情节,又描绘了主人公的精神成长之路,探索了存在的迷惘、欲望与理性的纠结、权威的消解与消解后新的迷惘。

家庭本身就是一个微观的社会,浓缩了社会形态和人际关系。青少年早年与父母的关系往往预示着长大成人后的人际关系。父亲形象的内涵作为一个宏阔而又丰富的语义场,在成长题材小说中或显或隐地传递着重要意味。对父亲这一社会与家庭身份及其所代表的潜在权力的信奉,使父亲,无论是肉身之父还是精神之父,成为成长中的年轻人无法回避的存在。父辈与子女之间既协同又争论的矛盾关系作为人类历史的共性,也是成长题材小说中或隐含或显在的重要主题。

中国当代成长题材小说中,作为社会文化与家庭伦理变迁的表征,父子关系模式经历了由尊崇父亲到审视父亲,再到找父亲、理解父亲、与父亲和解的演变过程。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成长小说”,不约而同地忽视和回避了对于肉体的关注,因而肉体之源——“身体之父”或“血缘之父”往往于叙事之中或消隐或模糊,主人公的血缘之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处于缺席状态。父亲的缺失,无论是基于死亡还是疏离等原因,常常象征或伴随着主人公家族信仰与价值判断的空缺,不可避免地导致主人公去寻求替代的父亲或信条。对父亲的寻求成为成长主人公独立的主要驱动力量。主人公必然选择一位替代之父,这位替代之父更多地充当着成长主人公的精神“引路人”,成为更加重要的“精神之父”,引导主人公成长为革命“新人”。

父子伦理在中国当代成长题材小说中往往具有意义载体的功能,隐喻性地表达社会伦理关系和价值体系。成长题材小说中主人公的成长往往有着潜在的设定目的,个人的成长意味着应当受到规约,个人的成长被纳入到集体的需要、意识形态的要求之中。因而,在20世纪50年代的成长题材小说如《小兵张嘎》和《闪闪的红星》中,成长主人公的肉身之父因革命等原因牺牲或缺席,而他们必然需要寻找到精神之父,精神之父也必然承担着主人公精神引路人的重要使命。这些精神之父往往是代表了社会进步意识形态的具象化个体,因为与成长主人公的阶级意识和生存期盼完全相符,成长主人公追随精神之父的同时,也满足了替父报仇或实现父亲未竟愿望的心理要求,因而他们折服于精神之父的精神魅力,小说也因此充满了乐观情绪。还有些反映革命内容的作品,则表现了另一类父子关系:子辈不满父辈的落后,离开自己充满压抑的家庭,在迷惘之中得到精神之父的引导,投身于社会的进步事业之中。杨沫《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对前清举人父亲的专制与落后不满,毅然与封建家庭决裂,离家出走,希望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在找不到精神出路、迷茫困惑之际,得到了引路人与精神导师卢嘉川的指点,阅读了许多苏联文学著作和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思想逐渐开阔起来,一步步投身于社会革命的洪流。卢嘉川为革命理想献身后,另一位引路人江华更老练、更成熟,也更像是父亲。林道静表达了自己对这位“精神之父”的信赖与认同,把他当作自己的恩师和兄长,甚至虔诚地让“精神之父”为自己重新命名,引领自己从此成为一个新人,由个人主义的知识分子成长为符合时代要求的革命战士。在巴金的《家》中,封建大家庭中最能代表新生力量的觉慧,也是在对落后父辈的反抗中成长为革命新人。在这些成长小说中,主人公的成长模式是不满伦理之父的落后,逃离家庭,在精神困惑与彷徨之际,精神之父出现,引领他或她投身于社会的进步事业。

这些反映社会革命洪流中年轻个体成长历程的作品,或表达了对代言新思想的精神之父的敬爱与追随,或表达了对象征着专制、落后的肉身之父的审视与反叛,结局是一致的,即子辈在接受了新思想后,成为先进、进取、充满希望的一代新人。虽然这些“引路人”“精神之父”实则都为意识形态代言人,但他们都具体化身为各种鲜活生动的形象,充满人性化的细节描写,使成长主人公与“引路人”“精神之父”之间的感情,表现出亲情、友情与革命热情交互融合的多重感染力。这些成长题材小说因此具有较强的可读性,成为那个时代塑造“新人”最适合的艺术方式之一,也是建设“新国家”、确立“新制度”、建构新的意识形态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二、审视与反叛

当代中国文学中,“父亲”是一个值得追问与思考的意象。 “父亲”所代表的传统历史文化,以及父系社会的意识形态,经受着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性的剧烈冲击。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成长题材小说的主要内容由表现民族国家的社会历史到表现个体生存的探寻历程,成长题材小说中的父子关系模式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王安忆的《启蒙时代》中,成长中的主人公在“观念”与“生活”之间的彷徨、摇摆,以及选择,反映着意识形态在家庭生活中的存在和变化形态,映射出父子关系模式发生转变的曲折历程。拥有较高“革命”政治身份的父亲曾是令子辈骄傲的精神榜样,但这个“革命”政治身份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当父亲向儿子坦陈自己的思想矛盾和难以名状的信仰状态时,父亲放下了作为意识形态的和作为父亲的双重权威,走向了作为父亲的真实存在。而儿子南昌为了追求纯粹的政治身份,竟然非常严肃认真地与父亲划清界限,把父亲称为“叛徒”和“修正主义者”。当意识形态的思维惯性与年轻生命的狂热相结合时,南昌选择了放弃感性认知和家庭亲情,以表明自己坚定纯正的革命立场,但南昌内心却因为父亲的思想与信仰矛盾而痛苦,因父亲身份的翻覆而迷惘。父子之间的思想冲突进一步加强了南昌对启蒙理性的认识,这推动了南昌从抽象的“革命”概念转向对具体生活和感性体验的认同。在南昌与陈卓然、小老大、嘉宝、阿明、高医生等人的交往中,接触到了现实社会的不同层面,逐渐远离了教条主义思维方式给他带来的困扰。《启蒙时代》反映出“子辈”对“父辈”以及其代表的理念与信条由崇拜到质疑,由质疑到另选出路的心路历程,以一种隐在的、温和的、探讨的方式开始了对“父”所代表的意识形态与权威存在的发问与反思。

继《启蒙时代》对“父”与“子”的关注与探讨之后,中国当代成长题材小说中,对“父”与“子”的书写更为引人注目。父亲的内涵与形象被作为他律机制化身,和压抑子辈生命潜质的替代象征和具体执行者而遭到否定。这些成长主人公,即使不是因父亲的离世感到无助,也会因父亲的存在而导致对道统规约、不当保护和束缚的抵触与抗拒。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成长小说中对“父”与“子”的书写由子辈对父辈的尊崇与认同走向了子辈对父辈的审视与抨击。审父、憎父、弑父等叙事主题在众多作品中得到表现。在这些作品中,父亲以落后、可憎的形象出现,父亲不信任并阻挠子辈最强烈的挑战陈规和突破现状的愿望。成长中的子辈要完成自身的主体性建构,不可避免地向父亲及他所代表的威权进行抗争、反叛。

对父辈的质疑与审视成为子辈成长过程中的必然,它意味着对以父亲为代表的既定文化秩序的挑战。在许多作家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出生的作家笔下,父亲成为缺席的、被审判的对象。“审父”意识成为创作共识,并不偶然。对于这些作家而言,“文革”构成了他们童年少年生活的底色。这些童年少年岁月大多与金色无关,而多是灰色的,充满了磨难、痛楚和伤害。家庭专制带给他们或多或少的心理压力和精神创伤,使他们的成长道路充满曲折,因而在他们的成长题材小说中,背负传统文化的父亲这一高大形象和子辈对父亲的敬意全然崩塌,一系列或丑陋暴力、或懦弱猥琐、或逃避责任的“丑父”“病父”“弱父”形象出现在作品之中,作为传统秩序和道德象征的父亲形象受到颠覆,表现出子辈对于父亲的背离、仇视甚至“弑父”情结。

叶兆言小说《没有玻璃的花房》中,主人公木木的父亲是戏校的党委书记李道始,木木却最了解父亲的真实面目,对父亲没有一丝尊敬和信赖。王朔《我是你爸爸》对父子关系的探讨也令人深思,小说对父亲形象的戏谑与蔑视,解构了以往社会文化中对于父亲的文化认同与情感尊崇。

在荆歌的小说《枪毙》中,父亲的专制暴力和愚昧落后,更是将子辈推向了悲剧的反叛之路。“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差不多能够主宰一切,我们的欢乐、我们的痛苦,都像葵花籽一样装在父亲的衣兜里。”[注]荆歌:《枪毙》,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页。父亲们的专制愚昧与顽固粗暴,使二魂、卫川极度憎恨、仇视父亲,他们以激烈的情绪与行为向父亲发起还击,将自己对父亲的对立、仇视情绪推向了“弑父”的极端。在“弑父”的过程中,二魂内心中对父亲的情感是矛盾复杂的。他仇视、诬告父亲以解心头之恨,潜意识中却不希望因此在外逃亡的父亲回来接受惩罚。

父亲永远在儿子的心中有着无形的位置。“十年来,父亲的失踪,对我来说,并没有意味着失去”。但是当父亲真的回来之后,他却彻底地失望了。“父亲对我的态度,让我感到酸楚……他的态度使我的心几乎是在流血。这一晚,我的泪将我的枕头不知道打湿了几回……而今天他回来了,我这才知道,我是真正失去了我的父亲了。”[注]荆歌:《枪毙》,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99页。二魂强烈渴望冲破父亲的桎梏,以告发父亲的方式宣泄了久已郁积于心的对父亲的憎恨与反叛情绪,却因此经历了由“弑父”到“失父”的精神痛苦。他内心深处的血缘亲情使他对父亲有着天然的怜悯与温情,自己也仍想得到父亲的谅解和家庭的接纳。卫川为报复父亲而纵火,被枪毙时还是对父亲充满仇恨:“老卫含泪说,你想把爸烧死么?卫川说,非常想。”[注]荆歌:《枪毙》,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53页。两位年轻主人公的成长悲剧在于未能得到积极力量的引导,无法突破因袭守旧的局限,不知如何将父子关系引向良性的发展之路,只能以借刀杀人、纵火等以暴抗暴的方式使伤害怪圈恶性循环下去。作品反映出父辈与子辈之间关系中令人惊心的暗面:压制与反抗最终走向两败俱伤,悲剧的生命自耗与自绝渗透于父子双方的潜意识中,并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显现。“任何父辈都只是无限人类延续中的一个环节。审父意识也即是人类的自省意识。这是一种悲壮的自省。人类时刻意识到自身的恶,自身的丑,自身的不完善,自身的卑鄙和龌龊,人类便有希望处于最善最美最新最洁的境界中。”[注]刘心武:《地球村·审父·自剖》,《当代》1986年第4期。荆歌作品中互置死地的父子关系,以较大的力度揭开了人们不愿正视的精神暗疾,以惊醒人心,寻求疗救之策。

苏童的“少年血系列”中的故事发生在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香椿树街上,描写了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在父亲颓败、暴力、死亡等“失父”的环境中,所经历的精神与行为的迷失。他们任自己不安定的情感因素在潮湿的空气中像野草一样生长,无所寄托又狂暴扭曲。李浩笔下的“父亲”们更呈现出一系列病态的形象。《镜子里的父亲》《英雄的挽歌》写出了在乡村生活中处于边缘位置,无所着落、精神孱弱苍白的父亲;《蹲在鸡舍里的父亲》中的父亲因受一次意外的物理伤害而精神失常,整日蹲在鸡舍里。在这些作品中,“父亲”的高大形象已完全委顿,父亲的尊严与光环不复存在。不仅如此,父亲还受到戏谑和嘲讽,在子辈蔑视的眼光中一无是处。《父亲的笼子》中的父亲总是试图逃离家门、母亲最后只能用笼子将其囚禁;《那支长枪》中的父亲不断发生半真半假的自杀、患有自杀妄想症;《父亲的沙漏》中的父亲以自制的“沙漏”打发生命时光;《如归旅店》中的父亲不问国事只关心自家旅店最终死于非命;《乡村诗人札记》中的父亲整日沉迷在诗歌中不能自拔。这组成了一个孱弱、颓丧、衰败的父亲形象系列,神性的“父亲”形象被颠覆,意义被解构,父亲身上的神性光环黯然失色。

当父辈神圣的面纱滑落之后,父亲不再有能力成为儿子的生活组成部分和精神偶像,子辈们在对父辈的戏谑与嘲弄中体验到心理和体力上的优势,也为自己的心灵迷惘找到了宣泄的途径。木木表里不一的父亲、马锐猥琐不堪的父亲、孙光林粗暴狭隘的父亲、舒农无耻暴戾的父亲,赛宁无所作为的父亲、尹小跳和尹小帆姐妹遥远陌生的父亲,六六和牛翠柏不知行踪的父亲……这些父亲形象在子辈心目中空洞而苍白,对于子女的精神引领意义已消失殆尽,甚至成为面目可憎、令子辈唾弃的对象。中国历史与文化视域下威严、庄重、高大的“父亲”已经倒下,父亲显现出孱弱、可悲、可憎等多重面相。这些作品不仅塑造了父亲的具体形象,也揭示了父亲的精神内质与文化意义,更聚焦于父与子都必须直面的家庭关系、生命遭际和命运走向。在更广的维度上,以家庭视角和个人命运维度展现出中国社会的变迁。

随着人对自我的认识深化,个体的孤独感会在青春期显现得更加强烈,无可逃避。孤独感是个体化过程的必然产物。为了克服自己的孤独感,个体往往选择屈从,按权威的意志去塑造自我。但与此同时,他们对此并非毫无觉察,也并不心甘情愿,因而往往会产生逆反心理,甚至以极端的方式来与压抑他们的世界相对抗。这种极端的对抗在苏童小说《舒家兄弟》中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体现。父兄是家族中的威权,长期以来,他们代表的是禁锢生命本能的权力意志,因而成为子弟成长路上必然被反抗、越过、甚至摧毁的对象。在洪峰、余华、刘恒等作家的笔下,“父亲”形象也成为子辈的反叛目标。“在父亲关系中,父亲的过分权威将挫伤以至抑制儿子的个性和精神自由,使之无法成为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成人。假如儿子始终无力逃出父亲的权威,他就将为父亲权威的阴影所吞没。在这个意义上,反抗父亲经常成为儿子表白成熟的第一个步骤。对于那些敢于个人身份与社会势和相对抗的儿子们来说,父亲甚至是他们首先要甩开的障碍。”[注]南帆:《冲突的文学》,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5页。

“父亲”与“子辈”的故事,隐喻了历史的演进。在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的部分文本中,也承续这种“反叛”性的写作倾向。张悦然的小说《小染》《昼若夜房间》《红鞋》《吉诺的跳马》都有不同程度的“弑父”与“失父”情节,主人公以此宣示了对传统伦理的弃掷和对父权的反叛。成长中的主人公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用嘲讽戏谑或影射象征的方式来表现反常规的父亲形象与父辈子辈关系,从怀疑、审视、嘲弄“父亲”,到抗拒、批判、矮化、丑化“父亲”,借此对“父亲”的存在提出质疑和否定,表现出远离“父亲”的控制与庇护的决绝,其更深的意味在于质疑和挑战“父亲”及“父亲”所代表和隐含的强大秩序的合理性。

三、失落与寻找

年轻的子辈尽管有着审父、弑父的冲动,但在消解或打倒父亲一贯的控制与束缚时,子辈却发现了新的困扰。他们置身于与历史的断裂和虚空之中不知所措,开始遭遇“无父”的失落和虚空,产生无根可寻和无所适从的恐慌。

南帆在《冲突的文学》中写到:“无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儿子得到了空前的自由与自主。用父亲名义传达的一切指令与戒律都取消了,儿子可以随心所欲,尊重生命所涌现的每一个愿望。然而,从另一个方面看来,儿子又是处于悬空的飘游之中。再也没有权威向儿子提出什么,要求什么,一切都显得无可无不可,遵从与反抗、规约与放任已经失去了区别。否定的力量推翻了父亲,瓦解了父子等级秩序,儿子再也不知道该肯定什么,为什么肯定。儿子的精神不再有给定的目标。它们不知所始,不知所终,不知所作所为。”[注]南帆:《冲突的文学》,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1-62页。挣脱父辈的束缚却未必能使成长主人公们成功地构建独立的自我主体。抛弃与破坏总是相对容易的,当子辈不用背负任何来自伦理道德的重荷和内心理智的劝阻,轻松地卸下身上背负的自己所认为的种种桎梏,以自己的方式奔向自己所定义的自由之境时,“我要往哪里去”成为子辈必须面对的困扰和选择。

由于这种努力是从“破”而非“立”的姿态出发,在失去精神依靠与庇护后,作为子辈的主人公们面对强大的既定规范,自身尚未寻找到与既有政治、文化、伦理权威相抗衡的途径,仍然无法以独立的姿态探询自我本真的人格。子辈的反叛来自主体意识的觉醒,试图在对立中确证和张扬自我、塑造自身的独立性,然而对父辈的否定并不意味着一定会确立新质的个体,以“粘稠”的“少年血”为代价的种种无理性反叛恰恰难以带来子辈主体精神的真正建立。当父亲的精神权威伴随着肉身倒塌,年轻的子辈却未必能因此获得真正的自由与生机。信仰的缺失、理性的匮乏、对前途未来的懵懂无知以及碰壁后的心灰意懒,都会使他们只能以孤独的心灵在人生长路上茫然前行,不断感受失落并再次寻求依托。

虹影的《饥饿的女儿》描写历经生活变迁的少女六六的成长经历。对六六和大多数成长中的少男少女而言,父亲意味着物质上的依靠与精神上的归属,父亲的缺席使六六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困顿与匮乏。这些困顿与匮乏反映在六六每一天都感受到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饥饿感。六六在各种饥饿中寻求补偿,物质的饥饿促使她寻找养父,心理的饥饿促使她寻找生父,身体的饥饿和情感的饥饿使她寻找情人、朋友。她的历史老师满足了她的这些需求,成为她暗中的朋友、情人和精神之父。事实证明少女六六的养父、生父、精神之父都非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值得她尊敬和信赖。她在寻父之路上跌跌撞撞,不断地发现又不断地失去,终于明白不可能找到意味着依靠与归属的“父亲”。在这一过程中,她开始思索怎样才能获得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

东西的《耳光响亮》描写了一个家庭中兄弟姐妹们的成长记忆,他们的成长与家庭的纷扰苦难相伴相生。小说中“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胆小如鼠”的父亲牛正国忽然失踪。即使是这样孱弱、苍白的父亲,他失踪后,家中子辈也顿时乱了阵脚。代表着秩序与方向的“父”的消失,使家庭生活原有的依靠“父”的权威产生的规范由此瓦解,无人管束的放纵和失序成为家庭生活的常态。作为正常生活秩序最后一根稻草的母亲何碧雪改嫁后,红梅、青松、翠柏姐弟们面对家庭权威的真空,更走向了迷乱与下坠。他们并没有张嘎或潘冬子这般“幸运”,成长中未能出现引领他们拨开迷雾走向光明的精神之父。他们在漫长的成长之路上不知所措地陷入了一个又一个旋涡,经历了一番又一番苦难。父亲的消失使本已荆棘遍布的成长之路更为迷惘。他们自身的独立意识自小没有培养起来,因而或陷入迷惘而停滞不前,或跌跌撞撞向前而付出惨痛代价,找寻父亲则无疑是他们在对强大而未知的世界的探索中所表现出的本能需求,更是对重返秩序世界的努力。

然而极具嘲讽意义的是,在此寻父之途中,他们姐弟们的继父金大印却成为他们及众人羡慕的“时代新父”。这个暴发户继父形象代表的是横行于时代的金钱的力量。金钱与赢利的欲望使信仰、伦理、文化失去了应有的价值,人的存在意义因此遭遇了严重的危机,每个人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孤立者,失去了更深层次的精神依存。作品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表现了金大印所代表的金钱至上原则,如同他的继父身份一样,成为时代新的权威和尊奉对象,其对于社会的强烈腐蚀性,正渗入家庭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正如马克思所言,它将“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3页。。当原有的衰颓之父消匿之后,新的替代之父却不仅无法承担对于子辈精神引领的责任,更强化了子辈的价值虚空。红梅、青松、翠柏姐弟们此后荒谬和错乱的命运,在此找到了缘由。金钱背景下的“寻父”“寻根”,实是对人生价值和意义追求的挑战与销蚀。

在作家陈染、林白笔下,充溢着因为父亲的缺失、父爱的缺失所带来的心灵上的痛苦,成长主人公不断地寻找着父亲的替代者,填补心中的空缺。正如陈染在《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中所写,“父亲们/你挡住了我/你的背影挡住了你,即使/在你蛛网般的思维里早已布满/坍塌了一切声音的遗忘,即使/我已一百次长大成人/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你那阴影”[注]陈染:《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李敬泽:《1978~2008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北京:现代出版社,2009年,第164页。。在小说所描绘的现实生活中,一些人物更容易化身为父亲的替代者。就某种现实性而言,老师较容易充当另一种“父亲”的形象。在《私人生活》《饥饿的女儿》中,倪拗拗对T先生的接纳与厌恶、少女六六对历史老师的委身与疏离,都表现出女主人公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文化心理的尊崇,对于替代“父亲”的亲近,以及找到替代的“父亲”后感受的失望。

在人的精神结构中,有着寻求物质支持和心理依靠的需求,以克服自己的孤独和软弱。因为“父亲”是缺席的,“寻找父亲”才成为必然的命运。这种“寻找”落实在文本中,是对于“父亲”形象的重新修正。那个在众多作品中被剥除了尊严和人格的“父亲”被重新迎回子辈的精神生活与现实世界,“父亲”之为“父亲”的意义得以庄重诚挚地再现。“父亲”意味着一种纯正洁净的生活方式、一套行之有据的实践原则,潜移默化地沁入儿女的生命脉络。在魏微的《寻父记》中,父亲意外走失,“我”由此开始了对父的寻找,并以他喜欢的走路方式去寻找他。多年以后,“我”在现实的世界寻找父亲看似没有结果,但“我”在此过程中更多地理解了父亲的涵义,也更多地找到了自我的意义。“我”结婚生子,成为一位年轻的母亲后,在精神的世界中更多地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深刻影响。“我”模仿父亲戴的眼镜、父亲的表情和出门散步的方式,“我”尽力还原父亲的人生以获得对父亲的感知和理解。主人公以“寻父”的行动表明,即使在现实的世界无法相见,在人的精神深处,也始终有父亲的身影和精神影响。“寻父”还意味着,“父亲”重新获得了在伦理、家庭、情感、生活中的位置与常态。“父亲”既不是可怕的、也不是可憎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能与子辈平等友好相处的主体。在田耳的《衣钵》中,父亲的身份是在乡村时常穿上青衣道袍做道场的“道士”,作为子辈的主人公李可对“一生从容而善良地活着”的父亲有着朴实的信任,父与子之间不再有权威与反叛的矛盾,而完全代之以平等的家庭成员关系,充满了温暖的亲情。

子辈艰难地寻找“父亲”,重建“父亲”的形象,也是在探索“自我”的历史根源与可能去向。寻找父亲的过程,即是寻找历史和自己的过程,“寻父”即是“寻找自我”。在艾伟的《风和日丽》中,主人公杨小翼对自我身世的探究过程,也是一个个体生命寻找父亲、审视父亲、理解父亲的精神历程。“私生女”的身份意味着“父亲”的形象与身份一直是杨小翼生命中的缺失与迷雾,“父亲”的不在场与对“父亲”身份的种种猜测,使杨小翼的童年成长记忆充满了“失父”的切肤之痛与“寻父”的强烈渴望。她研究历史、革命,并探究其中的真相,试图还原革命背后的历史真实,还原父辈在一个特定时代的生命真相,也为自己的存在寻找合理性和心理支撑。杨小翼在研究和寻找中发现,像自己一样缺失父亲的“私生子”在革命年代并非少数。杨小翼的寻父过程,同时也是审视父亲作为社会人和作为个体的两面性,父亲对于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取舍的过程,更是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到哪里去?”的自我主体核心问题的探索过程。她终于意识到,只有穿越自身经历的莽莽森林,在内心理解父亲,才能接受并认同自己的历史与身份。寻父之精神苦旅实质上成为寻找自己的旅程,只有寻求到独立的自我,才能从此前遭受的心理创伤中解脱出来,才能最终获得风和日丽的人生图景。

四、理解与和解

当审父、弑父、寻父的激越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之后,作家们开始用较为客观、平和的心态和单纯化的处理方式,将“父亲”从与“历史”同构的关系中解放出来,还原其“常人”的本色。“寻找父亲”、理解父亲、与父亲和解的主题,成为近年来作家看待历史的一种态度和作品的重要主题。

无论是血缘之父还是精神上的替代之父,父辈作为精神引领的意义逐渐消解,子辈对父辈的态度也由仰视到平视,子辈的主体性开始显现。子辈对父辈的目光是平视的,子辈的人格得到承认,在家庭中的地位和父辈趋于平等。父亲对子女来说不再是代表意识形态的道统的化身,父亲不再作为社会意识形态在家庭中的代言人,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与子辈有着血缘关系的长者,参与了年轻一代的生活。

“父”与“子”内在关系的转变,作为社会意识形态转变的一个重要表现,在王安忆“雯雯时期”的代表长篇《69届初中生》中,就已得到较为温和的反映。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勾画了主人公少女雯雯在成长过程中内心所经历的困惑、危机与痛楚。在雯雯的成长道路上,父母的存在只是日复一日平淡的陪伴,没有显现出精神意义上强烈的影响与引导,雯雯的成长更多的是独自在懵懂中走向自然成熟。然而正是这样近于平淡的父辈与子辈的关系,却更贴近生活平静温和的常态。雯雯与父亲的关系是寻常百姓家的平凡姿态,父辈作为家庭的威权形象弱化后,回归到其作为血缘伦理之父的本质属性。虽然意识形态的影响依然存在,但个体的成长已渐渐恢复了自然平淡的状态与原初意义,预示了成长过程中父子关系正常模式的回归。

铁凝的《大浴女》中,在最需要父母亲的精神影响的人生阶段,尹小跳的父亲却在远方的农场工作,且与尹小跳、尹小帆姐妹俩交流很少。农场在姐妹俩的生活中始终是作为背景式存在,只是为小跳、小帆姐妹沉默隐忍的父亲提供了避祸远灾的居处,父亲在小跳、小帆姐妹的成长过程中也只是一个遥远、模糊、形式化的存在。

在童年成长和人格发展的过程中,父母的思想与行为直接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成长期青少年的心理与智力发展。与父亲的疏离导致小跳、小帆姐妹的性格发展和内在价值建构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空缺。十二三岁的姐妹俩需要在现实的生活中获得具体而切实的精神资源与心灵指引。就一般意义而言,母爱多向孩子提供情感依恋和慰藉,而父爱对于孩子有着更多的精神引领价值和发展指向意义。在小跳、小帆姐妹的实际生活与精神生活中,父亲远在乡村农场,既没有与姐妹俩共同生活,也未对姐妹俩有精神方面的引导与关心。对于小跳、小帆姐妹而言,父爱的感性体现和价值依托都是寂然缺失的,能由此带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也就一直处于缺失状态。小跳、小帆的母亲虽然和姐妹俩生活在一起,母女之间却貌合神离,小跳、小帆姐妹不仅难以从母亲身上得到情感的支持与慰藉,母亲与唐医生的暗中交往更使小跳、小帆姐妹的精神世界充满紧张和烦扰。小跳比小帆年长些,因此对于母亲言行的敏锐直觉更强,对于社会伦理观念的懵懂理解沉淀为小跳的内在焦虑,由此导致的怀疑、怨忿与憎恶使她视两岁的小妹妹尹小荃为姐妹俩之外的“第三者”、异己者和罪恶天使。在看到尹小荃即将跌落水井时拒绝施救,并本能地阻止了小帆施救。尹小跳、尹小帆的袖手旁观导致了妹妹尹小荃夭折,也导致了尹小跳、尹小帆精神发展链条的隐在断裂。自此之后一直到成年,姐妹俩都生活于负罪感之中,承受长久而难以言说的良心折磨。在缺失与疏离的家庭背景中,在为妹妹之死背负心灵十字架的焦虑中,尹小跳逃向带着光环的年长男子的怀抱,尹小帆寻求海外婚姻,都希望借此获得出路,逃离内心的道德审判。她们各自都曾寻找到替代的父亲,却又很快失去。这促成了姐妹俩在痛苦中的自我成长。尤其是尹小跳,她的失恋、同时也是“失父”的经历,使她成长为一位有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的职业女性,既不再依赖“父”带来的一切温情幻影,也没有因此变得愤懑不平,相反,她超越了习俗也超越了以前寻求呵护的自我,以开阔的胸襟原谅一切,与外在和内在的世界和解。

20世纪90年代以来,“父”与“子”之间的平等人格和家庭中的民主关系,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与书写。这些作家对此的思考也处在开始的阶段,一边思考一边写作,因而对此题材的探索是温和的、尝试性的,虽然没有尖锐的力度,却有着较高的反思价值。这些作品中的“父亲”,往往也是处于“缺席”的状态,但父亲的出走、消失是自然的生活常态,并不存在可疑或可憎的历史原因。这些作品的叙述是平和的,没有宏大叙事与意识形态的负重,也没有跟从金钱崇拜时代以抛置与漠视血缘亲情,因而可以拥有亲近的情感与朴素的记忆,直接回溯生命的源头,平静地探寻、追溯“父亲”的人生踪迹,思考“父亲”的意义。

鲁敏的作品中对于父亲的关注和书写较为集中和引人关注。《镜中姐妹》《盘尼西林》《墙上的父亲》《逝者的恩泽》《暗疾》《白围脖》《羽毛》中都有父亲与女儿的形象。而这些父亲形象,除《暗疾》《羽毛》中的父亲在场外,大多数情形是不在场的,但在这些作品中,不在场的父亲往往是另一种在场,而且是另一种更深刻的精神在场。这往往为日常的生活经验或基本心理状态所证明,即被隐藏的东西是更吸引人的。“缺席的父亲成了想象的诠释之地,欲望的寄托之所。父亲这个在一般意义被认为是联结家庭与外界的纽带,在鲁敏的小说之中同样一般地表现为纽带的断裂,于是生活窘困、不安,精神乃至心理、生理的跳动不安都成了叙事中盘旋不去的支撑。”[注]程德培:《距离与欲望的“关系学”——鲁敏小说的叙事支柱》,《上海文学》2008年第10期。父亲的显性存在或隐性存在都影响了女儿的生活,《盘尼西林》中“我”对于父亲影响作了这样的描述:“父亲长年不在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背景,但可能正是它,决定了我生活的许多细节和走向,你接下来会知道,背景其实往往也是未来的前景。”[注]鲁敏:《盘尼西林》,《作家》2007年第2期。在鲁敏的《墙上的父亲》中,父亲之死是意外事故,没有社会原因的掺入,也无涉于“历史”“意识形态”,主人公对于父亲的想象完全是出于个人的血缘亲情。鲁敏笔下的父亲是神秘而温和的,如同埋在地下的矿藏,愈是沉默,愈是激发了子辈探索的愿望。这种探索的愿望既引发了子辈对于父亲丰富的想象与眷恋,也引发了子辈探索的焦虑,毕竟,父亲们对于女儿们的疏离,造成了时空相隔的距离感、陌生感和不确定性,这使得父亲们的存在既是心理上的在场,又是现实中的虚妄,无可触摸又无所不在。也正是这样在有形与无形之间逡巡的对于父亲的注视、遥想与忆念,成就了一种“彼岸的美好”。“这些作品叙述的故事,本身是美丽的。但如果叙述方式不美丽,那故事本身再美丽也不能让人感兴趣。鲁敏用美丽的方式叙述着美丽的故事,才使故事真正显出自身的美丽。”[注]王彬彬:《鲁敏小说论》,《文学评论》2009年第3期。父亲的存在不仅回归到了平凡的生活常态之中,更在女儿们的想象与揣度中被发展成为彼岸的美丽。

当意识形态和宏大历史的规约在人们的生活中日渐消退,成长者却面临精神无所皈依的虚空。通过对“父亲”的寻踪,年轻的子辈实现着对于传统中那些美好而稳定的人性内涵的亲近与回归。在魏微的《拐弯的夏天》中,“我”因对父亲叛逆而离家,最终回归家庭并在内心对父亲有了认同;在于晓威的《孩子,快跑》中,父亲信守传统道德,让见利忘义的儿子端午涯备感惭愧;在曹寇的《鞭炮齐鸣》中,父亲在主人公的心中一直是一种精神的在场,虽然父亲已经逝去,但主人公依然向逝去的父亲诉说成长心迹、倾谈生活疑难,使“缺席”与“在场”在精神的层面上获得了沟通与平衡。盛永明的小说《爹是英雄》中的懦弱父亲让儿子大明感到耻辱、自卑、抬不起头,他死后,大明庆幸自己背在身上十几年的精神包袱终于甩掉了。当他得知卑微的父亲是因为坚守看粮库的职责被盗粮贼害死之后,才猛然醒悟到自己那个懦弱无能、顺从怕事的父亲,骨子里却是个不肯屈服的英雄。盛永明的另一篇小说《是谁带走了弟弟》反思了父亲不服输的性格、教育子女的强硬方式,以及对于子辈的不当干预,塑造了原生态的乡土背景中饱经忧患的父与子形象。张学东《看窗外的羊群》中的“我”少年时愤恨父亲的冷漠,随着年龄的增长则体察到了父亲深谋远虑的挚爱,父亲成了“我”重要的精神源头。弋舟的《战事》描写少年丛好蔑视孱弱的父亲,但随着生活阅历的加深和苦难的累积,他逐渐认可了父亲,最后回到父亲身边。在这些作品中,无论是“慈父”还是“严父”,对子辈都产生了道德和情感方面的深入影响。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和认识水平的提高,子辈越来越多地理解、接纳和尊敬父辈。

人的成长是主体性克服重重困难逐步建立的过程,而文化传统与心理结构决定了“父”的形象已深深地植根于人的集体无意识。在困惑、反叛或逃离之后,成长者开始反思既有秩序,意识到既有秩序的合理成分,以及历史的不可割断。正是基于这样的反思,一代人又以平和的态度,开始了对父亲的寻找,也是对父性的寻找,是在寻找历史和回归情感,回到“父亲”的本体价值。“父亲”再也不必背负着国族使命或文化传统附加在自己身上的神圣光环,而是回归到真实的“这一个人”。对“父亲”的重新认知和重新书写,是对于真实的、作为一个普通个体的“父亲”的尊重、对于生活本来面貌的还原。

纵观中国当代成长题材小说,“子”的精神成长历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父”的困惑与质疑、反叛与戏谑、失落与寻找、理解与和解的认识与演进历程。越来越多的成长题材小说,消解了“父亲”的权威,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凡人父亲形象,也肯定了富有亲情、责任感和道德自律的父亲角色,将审视父亲、怜悯父亲、寻找父亲、理解并接纳父亲的多重情愫交织于作品中,在此过程中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人生课题,寻求理解父辈、认识自我、修复并建构良性父子关系的现实路径。

父辈与子辈关系模式在成长题材小说中所经历的复杂置换,除却文学本身的演进之外,也是对文化与社会思潮变革的呼应和隐喻。可以说,中国当代成长题材小说中父辈与子辈关系的变奏,即是一种饱含现实影像的当代思想发展历史和社会生活历史。当代中国社会发生的多层次、多维度的社会变迁,促成了人们价值观念的变化,价值观代际差异现象十分突出。关于“父”与“子”关系的书写,正在成为成长题材小说中不断展开的新的风景。

猜你喜欢
父辈小说精神
虎虎生威见精神
《我和我的父辈》观后感
论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精神
人民周刊(2021年22期)2021-12-17 07:36:09
My Country, My Parents 《我和我的父辈》观后感
初心,是来时精神的凝练
当代陕西(2019年24期)2020-01-18 09:14:54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拿出精神
接过父辈的旗帜
尤劲东油画选
连环画报(2015年3期)2015-05-14 07:3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