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莘乔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五四时期,凌叔华凭借一部小说集《花之寺》赢得了“闺秀派”的美誉。1935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中对凌叔华评价道:“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之中的婉顺的女性。”①[P116]由此,温婉含蓄淡雅的文风成了凌叔华小说风格的标签。在当代关于凌叔华的研究中,如李奇志的《温婉雅淡的人生之歌:曼斯菲尔德、凌叔华小说之比较》、苏娟的《淡雅幽丽、悠然意远:论绘画对凌叔华小说风格的影响》,都将温婉淡雅作为凌叔华小说的艺术风格。但是凌叔华在其早期作品如《女儿身世太凄凉》《我那件事对不起他》却呈现出激进直露的特点,与她的成名作《酒后》《花之寺》等形成了巨大反差。研究者往往忽视了凌叔华的这一转变,而在这一转变过程中,《现代评论》杂志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1925年12月,《现代评论》周刊创刊于北京。这是一份由学院派精英同仁编辑的杂志,内容包含“关于政治、经济、法律、文艺、哲学、科学各种文字”。②[P2]主要撰稿人有燕树棠、高一涵、周鲠生、陈西滢、陈翰笙、张奚若、胡适、徐志摩、丁西林、闻一多等,多为留学欧美的教授学者。这些有过欧美留学经历的学者多受西方理性主义影响。《现代评论》的主要代表人物胡适自己曾直言不讳地说:“我的思想受两个人影响最大: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赫胥黎先生教我怎样怀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样思想,教我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教我把一切学说思想都看作待证的假设,教我处处顾到思想的结果。”③[P287]因此,《现代评论》格外强调理性的重要地位,对于刊物的精神,他们提出:“是独立的,不主附和;是研究的,不尚攻讦。”②[P2]对于文学,他们提出同样的要求,认为“文艺美里涵有理智的光芒”。④[P159]因此,《现代评论》中的作品,诸如陈西滢的《闲话》、丁西林的小说都呈现出理性思辨的特点。《现代评论》创刊后,也成为了凌叔华发表创作的重要阵地。凌叔华和《现代评论》的渊源很深,据凌叔华晚年回忆,北伐战争后由她充当非正式主编。受《现代评论》杂志理性精神的影响,凌叔华的创作风格也发生了重要转变。
在与《现代评论》杂志同仁交往前,凌叔华的风格一向大胆而直露。1923年,凌叔华在《晨报副刊》上读了萧度《纯阳性的讨论》时,曾发表《读了纯阳性的讨论的感想》为女作家平反,并迫切呼吁到:“可是千万不要说‘她们又回到梳头裹脚。擦脂弄粉的时期,女子们是没盼望的了!’”⑤[P202]同年九月拜周作人为师,在周作人的推荐下,于《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三篇作品,分别为《女儿身世太凄凉》《资本家的圣诞》《我那件事对不起他》。三篇作品都将矛头直接指向社会对女子的不公、女子处境的艰辛,表现出激进女作家的锋芒。《女儿身世太凄凉》将千百年来女性的不幸遭遇压缩为三位女子的悲惨经历,凌叔华借三姨娘的口喊道:“老天爷呀,您可怜可怜女人罢!”⑥[P13]《我那件事对不起他》披露了新式婚姻对封建礼教培育出的旧式女子的不公,主人公胡少奶奶的悲剧令人心惊。
在为《现代评论》撰稿期间,凌叔华逐渐从早期大胆的控诉转变为理性的自省,最终成就其“闺秀派”的文风。从1925—1928年期间,凌叔华共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了17篇作品,其中小说13篇、散文1篇、译作2篇、剧作1篇,代表作有《酒后》《绣枕》《花之寺》等。这些作品除了延续早期风格,继续揭示旧式女性的悲惨遭遇外,同时开始反思新式婚姻、女性解放等更严肃的问题,显示出凌叔华更深刻的女性意识的觉醒。
《酒后》是凌叔华在《现代评论》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之后,凌叔华陆续发表了《花之寺》《春天》《绮霞》《病》等作品。这些作品的主人公都是通过自由恋爱结婚的夫妻。作品中的太太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聪慧有教养,没吃过苦,丈夫也多半是门当户对的新青年。这些闺秀们的婚姻并没有陷入子君的悲剧中,凌叔华也无心回答“娜拉出走后会怎样”。抛开一切外在因素,凌叔华真正想探讨的是新女性真正进入新式婚姻后的处境。女性在新式婚姻中是否真正得到了满足?新女性在婚后能否保持独立?两性关系是否平等?出于凌叔华自身生活经验考虑,这些问题也许更具有现实意义,同时这些问题也有效地弥补了之前有关婚恋问题讨论的空白。
《酒后》描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妇酒后的插曲。采苕喝醉后想要亲吻丈夫的朋友,丈夫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同意了妻子的请求,但是最终采苕并没有吻下去。采苕这种大胆的举动看似在挑战丈夫的底线,其实她挑战的是独立女性婚后的“妻子”标签。对此,戴锦华有非常精彩的分析,她指出永璋与采苕、采苕与子仪的关系形成一种“微妙对比”⑦[P91]。面对永璋的爱慕,身为妻子的采苕没有接受或拒绝的意义,是一个被动的承担者。但是面对子仪的爱慕,她拥有接受或拒绝的权力。在这段关系中,她只是一位新女性,是一个能够选择的主体。婚姻生活剥夺了采苕的主体地位,失去了新女性自由自主的特质,反而寄生于婚姻家庭,成为婚姻的附属物。采苕亲吻子仪正是要摆脱自己“妻子”的标签,恢复自身独立个体的身份。当采苕可以选择亲吻子仪时,意味着采苕已经恢复了自己的主体地位,因此,是否真的亲吻子仪已经不再重要了。但是采苕亲吻子仪的请求,实则是女性在婚姻关系中主体匮乏的表现。
《花之寺》描写的依旧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婚后小插曲。诗人幽泉希望与爱妻燕倩去踏春。燕倩有约在先不得已拒绝了幽泉,幽泉十分失落。然而晚间幽泉却收到了一封爱慕者的来信,写信的这位女子正要约他到郊外花之寺一聚。幽泉见她字迹柔媚,言词藻丽便欣然前往。令幽泉意外的是写信的这位女子正是妻子燕倩。幽泉既吃惊又羞赧,对此,燕倩发出了拷问:“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思想,为什么同外边女子讲恋爱,就觉得有意思,对自己的夫人讲,便没意思了?”⑥[P99]凌叔华在这篇作品中要考察的依旧是新女性在婚姻中的处境。燕倩与采苕一样,具有妻子和新女性的双重身份。但是燕倩的才华和思想被隐匿在妻子的责任之下。在丈夫幽泉眼中,燕倩只是一个善于交际的太太。为了改变丈夫对自己的看法,燕倩将自己的双重身份短暂的割裂开,通过写信创造出了一个“镜像”的自己。于是,燕倩浪漫、机智、有才华的一面被丈夫重新发现。虽然这场小小的危机被燕倩机智的化解,但是同样暴露出新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无奈尴尬的一面。燕倩和采苕一样,都具有新女性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但是囿于妻子的角色又不得不被道德和责任所压制。
在《酒后》与《花之寺》中,女性在婚姻中的处境可能稍显被动与无奈,但是凌叔华还是展现了新女性积极主动的一面。面对“妻子”这一主体匮乏的角色,采苕和燕倩都在主动努力地改变现状,磨合自己作为独立女性与妻子的双重身份。在小说《病》中,凌叔华将女主人公塑造得更为积极。小说中丈夫芷青身染重病,为了能让丈夫遵循医嘱去山上养病,妻子玉如不得不瞒着丈夫每天到张小姐家画赝品赚钱。芷青天天看着妻子早出晚归以为妻子出轨,于是变得疑神疑鬼、尖酸刻薄。最终得知真相的芷青与玉如和好如初。这篇1927年创作的作品,在某些方面与《伤逝》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夫妻都面临着极大的经济危机,玉如虽不像子君被赶出家门,但是同样被亲朋好友拒之门外。涓生对子君渐渐不耐烦终至冷战,芷青同样对玉如冷言冷语,诸多猜忌。但是两位妻子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玉如并没有像子君一样终日依附于自己的丈夫直到生命枯萎。她主动利用自己的才能谋生,积极地为丈夫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在玉如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新女性自立自强的个性,并且这种个性并没有被婚姻生活而泯灭。玉如的经验也许是凌叔华提供给女性们的避免子君悲剧的宝贵忠告。
凌叔华对妇女解放问题一直有着清醒理智的认识。在她的早期作品中,她就深刻地探讨过妇女解放与婚姻自由的问题。新文化的先驱们为了打倒旧道德、旧习俗,塑造了无数离家出走的“娜拉”,似乎只有反抗、斗争才是“政治正确”。妇女解放对于千百年来受压迫的女性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是积习难除,想要打倒压迫中国妇女的旧礼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在这些理想主义的口号背后,凌叔华深知社会现实中女性的困境。“中国讲男女社交公开,不够程度,常常叫女子方面吃亏的。”⑥[P5]为此,她在《女儿身世太凄凉》中塑造了一个追求婚姻自由新女性表小姐形象。但由于过度追求社交自由,表小姐最终被人诬陷,落得声名狼藉、含恨而死的悲剧。同时,凌叔华也注意到婚姻自由对旧式女子的戕害。在《我那件事对不起他》中,胡少爷深受新思想的影响,十分看不惯自己的裹脚太太。为了能与志同道合的王小姐结婚,胡少爷执意要与胡少奶奶离婚。胡少奶奶深受封建礼教教化,不能接受离婚的结局,最终导致自杀的悲剧。这一时期凌叔华主要通过作品反思激进的妇女解放带来的负面影响,控诉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在《现代评论》阶段,凌叔华对妇女解放的思考逐渐向内转,将目光从社会转向家庭,探讨婚姻生活对妇女解放的影响。
在凌叔华所有描写婚姻家庭的小说中,《绮霞》是唯一一篇描写女性出走的作品。当然,主人公绮霞与娜拉不同,丈夫卓群十分尊重自己的妻子,并且非常宽容体贴。但是日益繁重的家务活迫使绮霞放弃了自己艺术上的追求,变成了一个碌碌无为天天服侍老爷的太太。在一次与友人的谈话中,绮霞意识到自己性灵的堕落,想要重拾自己的学艺。弹琴确实让绮霞恢复旧时的快乐,但是她又不敢完全丢掉自己身为妻子的责任,于是在两者之间苦闷彷徨。绮霞在欣赏完一场轰动全城的音乐会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的追求,因此,她下定决心离开家庭去进行深造。最终,绮霞成为了一名受人尊敬的音乐教师,但是卓群也早已另娶她人。
新文化运动无疑开启了妇女解放的大门,绮霞一类的新女性早早接触了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并不满足于依附男性。她们希望通过才能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成为真正独立的个体。但是回归家庭后,婚姻这座围城无疑剥夺了她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可能。凌叔华认识到了婚姻与妇女解放之间的悖论。即使女性得到了解放,但是她们谁也逃脱不了婚姻的归宿,最终落得“出嫁的女人是差些”⑥[P44]的结局。面对这一难题,凌叔华显然也没有给出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虽然玉如与卓群的结局让人遗憾,但这正是凌叔华小说的成熟之处。她的作品并不是为了造梦,而是表达一种态度,女性不应该为了家庭牺牲自己的追求。
在凌叔华为《现代评论》投稿期间,创作了大量以旧式少女为主人公的作品,如《绣枕》《吃茶》等。这些少女与20年代中国作家笔下风云际会的人物格格不入,大概除了凌叔华无人问津。她们固守在闺阁中,丝毫不受新文化的影响,仍接受传统妇德的规训。与莎菲一类带有鲜明作者烙印的人物相比,她们才是社会真正的产物。凌叔华并没有把她们塑造成深受旧礼教旧思想毒害的悲剧人物,反而以平静的笔触写实地勾勒她们的真实生活。她提醒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生活还有多么隐秘的、封建的、可悲可叹的、可鄙的方面”。⑦[P8]
《绣枕》中的大小姐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遵循父亲的安排希望通过自己的绣品谋得一个好的婚事。没想到大小姐辛苦绣好的靠垫被白总长轻易丢弃,最终落入女佣的手中。凌叔华通过《绣枕》为读者展示了深闺生活灰暗、隐秘、无生气的一面。时间对于深闺生活来说是无意义的,两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大小姐仍旧安静地日复一日地刺绣,没有半点儿变化。外面的世界是属于男人们的,她就像自己绣的靠垫一样等待男人们的安排和挑选。这种生活在激进、朝气蓬勃的新文化背景下无疑具有讽刺意味。少女的命运并没有被时代改变,我们无意间参透了革命的洪流与个人命运之间距离的遥远。大小姐无疑是最需要被革命拯救的一批人,但无疑又是被革命抛弃的。
《吃茶》中芳影与新文化的冲突更加严重。芳影也是一位传统闺秀,通过闺蜜淑贞认识了她留学英国的哥哥王斌。在和王斌接触的过程中,芳影发现他对自己处处留心,十分周到,因此,她以为王斌爱慕自己。在芳影渐渐芳心暗许的同时接到了王斌同未婚妻结婚的请帖,并被邀请担任伴娘。此时,芳影才知道王斌对自己的举动不过是出于外国礼仪罢了。《吃茶》无疑是一出略带讽刺意味的闹剧。传统道德教会芳影紧守男女之防,任何逾矩的行为都带有“性”暗示。因此,王斌那些体贴的举动无疑都成了示好的表现。然而,在西方文化面前,传统伦理道德已经失去效应。芳影正是两种文化碰撞下的牺牲品,她的失恋悲剧同时也是千千万万闺秀少女的悲剧。她们没有办法主动分享新文化的果实,只能被动接受新文化的教训。
凌叔华在创作这两部作品时都带有讽刺意味。大小姐辛苦绣好的靠垫被无情地扔掉,令芳影悸动的青年却邀请她当伴娘。但是这种讽刺并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批判的讽刺,作者往往隐匿在小姐们身后,透过她们的视角进行叙述。读者能够通过作品感知这些旧式少女们的无奈,同情在心中油然而生。她们无疑是封建的、保守的、落后的,但是错不在她们。这些被囚禁在深闺中无法自救的少女注定要成为时代的悲剧。
在为《现代评论》撰稿期间,凌叔华不仅关注女性问题,同时创作了许多儿童题材的作品,如《弟弟》《小英》。凌叔华通过儿童不谙世事的眼光,讲述了一段段或喜或悲的故事,反衬出成人世界的复杂无奈。《弟弟》中,弟弟无意间撞破了姐姐的心事,天真地告诉了姐姐爱慕的林先生,最终促成了两人的婚事。《小英》中,三姑姑的婚姻十分不幸。凌叔华通过小英的视角将三姑姑的痛苦、老太婆的刁蛮、祖母的心疼全部展现在读者眼前。孩子的天真直白与大人们的压抑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三姑姑的辛酸跃然纸上。不需要作者直白的控诉,读者也能深切体会到旧社会对女性的残害。此时凌叔华的创作风格已经越发内敛。
《现代评论》杂志是凌叔华转型的一个重要契机。在与现代评论派同仁交往的过程中,受他们理性思维的影响,凌叔华的作品也由早期的激进风格转向平和内敛。这一时期,凌叔华的女性意识由对外的索取和批判转向对内的反思和审视,尤其对新女性的婚姻生活、旧式少女的闺阁生活以及妇女解放的实质进行了深刻的探寻。在这段创作时期,凌叔华的讽刺技巧也逐渐成熟,情感含蓄内敛,形成一种讽刺中带着悲悯的独特文风。《现代评论》帮助凌叔华找到了符合其闺秀身份的叙事基调,也见证了凌叔华成长为一名优秀作家的全部过程。
注释:
①赵家璧.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M].长沙:岳麓书社,2011.
②本刊编辑.本刊启示[J].现代评论,1925(1).
③胡适.胡适经典文存[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
④陈西滢.西滢闲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⑤凌叔华.中国儿女——凌叔华佚作·年谱[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⑥凌叔华.凌叔华文存(上)[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⑦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