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德意志“阅读革命”

2018-04-03 10:23代柯枚
绥化学院学报 2018年12期
关键词:德意志读物世纪

代柯枚

(湘潭大学历史系 湖南湘潭 411105)

现今,我们的世界也正经历着一场“阅读革命”,即电子产品的普及,使阅读不仅限于纸质之物,逐渐改变了传统阅读的模样,使阅读走向了大众化与碎片化。这场“阅读革命”并不是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早在十八世纪的德意志地区也曾发生过一场影响深远的“阅读革命”。虽然印刷术的普及是“阅读革命”的前提,它带来了书籍成本的下降与数量的增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阅读领域的“革命”。除了技术上的巨变,社会文化环境相应的变化是更应该注意的因素。毕竟,阅读活动是通过人自身所具备了一定的条件才能完成的,如识字与教育。因此,将“阅读革命”置于18世纪德意志地区的整个现实环境中去考察,才能理解其在德意志民族中的重要意义。

一、“阅读革命”的兴起原因

若将政治革命与“阅读革命”相较而言,18世纪末的大多数德意志人都赞同约翰·乔治·海因茨曼(Johann Georg Heinzmann)于1795年所说的,即:“为德意志旧政权带来致命打击的不是雅各宾派,而是读者。”[1](P284)正是读者所催生出的“阅读革命”为德意志民族的发展带来了深渊影响。20世纪的德国历史学家罗尔夫·恩格尔辛(RolfEngelsing)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来看,德意志的“阅读革命”可类比于英国的经济革命、法国的政治革命。由此可见,“阅读革命”的影响是巨大且深远的。“阅读革命”之所以在18世纪下半叶兴盛起来,主要是得益于此时阅读的社会文化环境的成熟。

(一)语言与文字的统一。由于德意志地区一直处于邦国林立的状态,这导致了该地区缺乏统一的语言与文字。自16世纪以来,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与其德译版的《圣经》,逐渐形成了一种共同标准语。这种来源于宗教的动力,能有力地增添人们的识字动力与阅读热情。17世纪的德语语言纯洁运动,使德语获得一席之地,不再被看作是低贱之人的语言。18世纪的德意志启蒙运动,使德语成为标准化的书面用语,众多学者以德语进行写作,规范了德语的书面运用。例如,约翰·戈德舍勒(Johann Gottsched)将德语发展为文学语言,为民族文学制定了规范。长久以来的德语标准化,使德语成为德意志人民的通行用语,成为连接各地人民的纽带。

(二)印刷技术的普及。正如沃尔夫冈·门策尔(Wolfgang Menzel)曾说到:“德意志民族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并且不知疲倦地使用印刷机。”[2](P84)自15世纪古登堡印刷术的革新以来,印刷术的广泛应用使文字能够快速、准确、精美地成为文本,提高了书籍的普及性;改变了昂贵且稀少的书籍发行状况。此前,各种读物是通过人工抄写,多存于修道院等地,这使其传阅的范围较小。随着金属活字印刷机与标准化的德语的运用,为阅读领域带来了深渊影响的变化。

(三)统治者的政策。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的发展,尤其是学校基础教育,提高了识字率,为阅读活动的开展提供了基本前提,即读者与作者群体扩大,拥有一定数量的受众群体。这离不开统治者的教育政策。例如,“专门为农民和城市底层居民的后代设立的”[3](P43)识字学校,能习得识字能力;而有经济条件支持的市民阶层则通过家庭教师的辅导,不仅习得读写能力,还能习得阅读经典著作、参与文学创作、发表文学评论等。因而,市民阶级是进行阅读活动的主要人群。此外,此时的统治者推行宽松的书报出版、审查与传播等方面的制度,如开明君主腓特烈大帝(Friedrich II)在位时取消了新闻检查制度。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使阅读之风盛行。

(四)民族情感与个人意识的觉醒。由于,德意志各邦国之间的分裂现状,也使其人民在精神和思想中出现了分裂与距离感,他们难以在民族分裂的现实中找到其身份的认同感。歌德曾说到:“德国?德国在那里?我找不到这个国家。”[2](P90)此时,遍布于德意志的不是德国人,而是奥地利人、勃兰登堡人、符腾堡人……为了寻找民族认同,他们转向了属于本民族唯一的内在共同点,即语言、文字及其背后的文化。各种读物将越过狭隘的时空限制,为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搭建一座交流的桥梁。通过读物与书信往来,将散居于各地的读书人联系起来。因此,“在德国,文学社交替代了缺失的首都。”[3](P59)除此之外,受到理性主义与启蒙运动的波及,促进了个人意识的觉醒。德意志的读书人通过阅读国内外书籍来吸收先进思想与宣传自己的思想主张,实现精神追求,提高自我认知。

二、“阅读革命”的内容

到18世纪下半叶,德意志地区进入了相对稳定时期,加之阅读文化环境的成熟,使得阅读之风盛行。尤其是在1763年至1788年约25年间,“读书热”就如同一种能了解病症却不能治疗的传染病,任其波及范围日渐扩大,成为一种流行的“病症”。这亦被现代学者称之为“阅读革命”[1](P285)。“阅读革命”带来了阅读领域的巨大变化,使18世纪末的德意志地区的阅读活动开始具备了近代性。同时,也逐渐形成了大众阅读的雏形。

(一)阅读方式的变化。阅读方式的改变是“阅读革命”核心部分,即从精读到泛读、从朗读到默读、从公众行为到私人行为的变化。首先,从精读到泛读的改变,是得益于印刷与出版的发展。“精读是对于极少数长期反复阅读的书的阅读,泛读则相反,是对更多书的阅读,查阅式的阅读,或对新文章的贪婪猎取。”[4](P280)这种转变是读物增多的反映,它不仅使著名的作家或启蒙家有机会出版他们的著作,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作者也把握住机会出版其书籍,以供他人阅读。“根据毛哲勒的作家百科全书,1761年有不到3000个作家……1806年增至大约11000人。”[5](P271)其次,从有声阅读(即朗读)到无声阅读(即默读)的发展,其实质上是阅读行为从一种公共性的诵读发展为私人性自己阅读的表现。在18世纪之前,以诵读为主阅读行为主要源于宗教性的布道。教会神职人员是阅读行为的主体,他们通过在教堂里诵读福音书,使听众获得宗教知识。此后的阅读活动,如沙龙等,虽然也是聚众性的阅读活动,但它已是个人在经过其自身独立地完成阅读后的交流活动,是一个人独自运用理性思考后的结果。同时,它也赋予了阅读行为的功用性,即通过独自阅读、独立思考,形成一套属于理性的判断标准,摆脱愚昧与迷信,丰富其自身的精神生活。

(二)阅读主体的变化。由于出版的读物激增,使读物的受众范围得以扩大。18世纪以前,读者大多都是男性贵族或神职人员,他们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来获得教育与书籍,使得他们拥有阅读能力。到十八世纪时期,男性读者群扩大。其中,市民阶层的男性读者是该时期主要的读书人。虽然他们已有一定的经济条件,但是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于是,他们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善自身的地位。与此同时,女性读者也日渐增多。以柏林地区犹太妇女主持的沙龙为例,它是阅读活动深入到女性读者的集中表现。其中,著名的亨丽爱特·赫尔茨(Henriette Herz)、拉合尔·列文(RahelLevin)等人所举办的沙龙,不仅反映出了女性读者所接受的文化教育,也体现了当时精英人士对女子读书的支持与认可。

(三)阅读内容的变化。18世纪以前,阅读题材主要是与宗教相关的,如《圣经》、宗教经典著作、教会法等。例如,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第一次印刷的书籍,便是《四十二行圣经》。因为,这类书籍拥有广阔的市场与固定的读者群,如教会与其相关的人士。18世纪时,读物的范围不再局限于宗教范围内。“如果说18世纪前三分之一,以宗教领域的书为主的话(约40%),这一比例不断下降并最终降至1775年的20%。”[4](P294)而其他题材读物,如哲学、教育学、自然学科、政治与商业经济的书,到1800年前,则达到了40%。文艺文学类增长是最快的,包含戏剧、诗歌、小说,其中的小说成为最受欢迎的读物。例如,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莱辛的剧本、蒂克小说等就受到广泛传阅。

(四)阅读载体的发展。18世纪,期刊杂志的发展是阅读载体的一个新突破。它不仅使知识分子们能在期刊上发表文章、进行辩论、传播思想,还能使其他人士在报纸上阅读到近期的时事事件,引发公共舆论,拓展了人们的认知世界。其中,以期刊为例,在18世纪,期刊发行量与种类不断变化,无法对其确定一个准确的数字,大约可知其发行了4000种。并且,它从最初的学术或道德类期刊逐渐向文学类、普及教育类延伸,甚至到该世纪末时还具有政治倾向。例如,早期的《道德周刊》,“它想向读者传授公民的道德说教,进行摆脱宫廷风流生活理想的教育启蒙。”[5](P273)1765年尼古拉创办了《德国公共图书馆》,该期刊是以评价著名的书籍为主题,“在45年间共出版了264卷,有433名合作者。”[5](P261)尼柯莱创办的《美科学和自由艺术文库》(1757-1765)与《德意志万有文库》(1765-1805)则是与文学相关的期刊。此外,《柏林月刊》(1783-1796)等则是涉及政治方面。例如,《柏林月刊》所掀起地对“什么是启蒙运动”的思考,其答复从最初的公民能受多大可能的启蒙,发展到回答“公共讨论、宗教信仰和政治权威之间的关系。”[6](P2)

(五)阅读途径的多样。18世纪时,德意志的图书馆增多、各种社团兴起等促使了人们阅读活动发展的多样性。公共图书馆开始流行起来,使阅读不再是属于少数人的活动。印刷术的普遍应用,虽然降低了书籍的价格,但它仍不是人人可购之物。因此,公共图书馆的盛行便解决了部分渴望读书而又难以购书之人的困境。公共图书馆有修道院图书馆、私人藏书室与大学的图书馆等,其中修道院图书馆与私人藏书室的借阅范围相对狭小,而大学的图书馆可使学校的研究员、教师、学生等都可借阅。此外,“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这样的团体(即读书协会)。”[5](P253)在会上,参与者们通过交流读书报告、探讨问题、分享心得体会,宣传自己的观点,提高认知水平。并且,这些读书协会还是书籍、期刊杂志的重要订购者。

三、“阅读革命”的影响

“阅读革命”为阅读活动的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其变化不仅对18世纪的德意志民族产生了深远影响,还对德意志社会长久的发展产生了影响。

(一)思想的广泛传播。读物与读者的增多、精读到泛读的转变、期刊杂志的盛行使思想主张传播的范围逐渐扩大。以启蒙思想为例,在18世纪通过读物、沙龙等得到广泛传播,使启蒙思想扩散到贵族、学者、教师、市民阶层等。尤其是市民阶层,他们具备读写能力与知识技能,但是他们的社会地位不高。于是,他们通过读书教育来改善其现状,如加大教育程度投入,用仕途来提高社会地位;阅读书籍并积极参加沙龙等,扩大社交圈。这种营造了良好的文化环境,不仅促进了理性、启蒙思想的传播,还孕育了反思理性的浪漫主义思想。

(二)公共舆论与公共领域的出现。18世纪的“阅读革命”形成了一个相对广泛且稳定的读者群。他们将其目光从经典的文学作品转向了具有时效性与现实性的期刊、报纸等方面。这类期刊杂志是作者之间思想交流、碰撞的阵地,是读者接受知识和信息的来源,是社会公共舆论发展的反映。与此同时,它也起到了舆论阵地的作用。因为,它的主要受众是学者、教师、教士等人,他们即是思想的接受者又是传播者。他们通过期刊杂志的阅读接受或者提出某个观点,使该观点在读者群中逐渐得到广泛谈论与支持。从而,形成一种公共舆论。

公共舆论与公共领域是密切相连的。公共领域是公众、公共媒介和公共舆论所组成。阅读内容的多样,形成了一定规模的自愿的群体,即公众。阅读载体的发展,形成了开放性的批判性思想的传播平台,即公共媒介。阅读活动的深入,形成了自由讨论而成的共识,即公共舆论。于是,“直到18世纪末,德国才形成‘一个规模虽然偏小,却已经具有批判功能的公共领域。’”[7](P3)

(三)文化教育与审美教育的发展。由于“阅读革命”的蓬勃开展,引发了德意志人民的读书热情。其中,市民阶层的人们受益颇多。德意志分裂的现实情况,使得国内市民阶级孱弱,不得不与王室、贵族之间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并且他们试图通过接受教育、习得知识技能、参与国家事务,从而实现德意志版的“读书做官论”[2](P99)。因而,各邦国的统治者是支持教育发展的。以18世纪的普鲁士地区为例,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城市中都规划着固定的学校区域;那种被禁止的街角学校也普遍存在着,1798年的柏林就有102所这样的学校;还颁布了“1717年的普鲁士普遍教育法”“1763年的普鲁士学校普遍章法”等。此外,大学教育也通过改革逐步实现了其自由、理性、开放。各邦国统治者对教育发展持续的重视,无论是基础教育还是高等教育都促使了人们阅读水平的提升,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有文化的读书人。

与此同时,基于德意志分崩离析的状况与理性思想的反思,德意志知识分子认为这破坏了人的内在和谐与价值意义。因而,他们希望通过审美活动和审美实践来培养人的审美能力,从而实现人的内在和谐,成为完整的人。此时的书籍,便扮演着重要的媒介作用,即通过阅读,引导读者感受到书中作者所宣扬的对内在和谐的追求美,引发情感的共鸣,接收审美熏陶。进而,以美的方式感受、认识与改造世界。于是,十八世纪的读者,通过对书籍的阅读,逐渐提高自身审美意识与自我意识,成为完整的人,促进个人与社会的发展。

(四)“读书民族”与文化民族的形成。18世纪德意志的“阅读革命”,使阅读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活动。不论是上层贵族、知识分子们还是下层民众都积极开展阅读活动,如到十八世纪晚期,手工业者和农民也开始读书。普通民众通过基础教育,习得读、写、计算等技能与阅读图书、故事和寓言等通俗。其中,鲁道夫·查哈里亚斯·贝克尔以农民群体为主题的《农民急救手册》(1788年)是启蒙运动最畅销的书。[5](P292)在漫长且深入的阅读活动的发展过程中,阅读融入到了德意志民族的血液之中,使其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民族”。

“读书民族”的形成,主要是得益于18世纪的德意志以语言与文字为媒介来构建民族认同。就像歌德曾道:“我们没有一座城市,甚至没有一块地方可以使我们坚定地指出:这就是德国!如果我们在维也纳这样问,答案是:这就是奥地利!如果我们在柏林提出这样的问题,答案是:这里是普鲁士!”[8](P2)正是邦国林立的现实,使德意志地区不能像英、法等国一样,通过政治上的统一来实现民族文化的统一。与之相反地,德意志地区依靠语言与文字的统一,完成德意志民族文化的统一,进而实现德意志民族的政治统一。在德意志地区,语言、文字与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可呈现出该民族性的本质,为凝聚民族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德意志民族亦是名副其实的文化民族。

结语

总的来说,18世纪德意志地区的“阅读革命”,“将两场运动联系在一起,一是读者群体扩大,一是阅读的实践,目的及社会分配的性质的改变。”[4](P281)由于读物的普及、识字率的提高以及阅读风气的盛行,为阅读领域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使“一股真正的读书狂潮席卷了所有等级。”[2](P98)实际上,虽然普通群体之间的识字率与受教育程度提高,但是他们仍忙于生活问题而不暇顾及阅读实践活动。这却无法改变阅读活动向社会下层人民渗透的趋势。虽然未实现大众化的阅读,但是为阅读的大众化提供了雏形。此外,它还丰富了个人的精神世界,提高了整个民族的文化水平,使德意志民族涌现了闻名世界的思想大家,甚至为后世阅读文化的深入奠定了基础。

猜你喜欢
德意志读物世纪
世纪赞歌
工会干部案头读物推荐
工会干部案头 读物推荐
TÜV 南德意志集团
TÜV 南德意志集团
20世纪50年代的春节都忙啥
1999,世纪大阅兵
My School Life
对外汉语分级读物的几个重要问题
纸质读物的困境与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