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 松 森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宋钘(又称宋荣子、宋牼、宋子、子宋子)在战国诸子中卓然自成一家,其学说乃战国中后期之“显学”。他的著作至汉时尚存,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宋子》十八篇。”班固注云:“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可见班固认为宋钘学说中具有黄老道家思想的特质。然而,后世学者对此却并未充分地认识和理解,甚至还存在一定误解、曲解。比如苗润田、白奚两位先生就因不承认宋钘学说中有“黄老意”的内容,故而以“其”指代荀子,将“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这句话理解为——荀子以黄老思想的观点评述宋子学说*详见苗润田《释“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孔子研究》,1993年第1期;白奚《“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正解》,《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4期。。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综合考察班固注的体例可以看到,其注文一般涵盖两方面内容:一是标识作者名字、国别、时代等信息,二是班固对所著录书的内容作评价或定位。例如:诸子略杂家《大禹》第37篇注云:“传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语。”《子晚子》第35篇注云:“齐人。好议兵,与《司马法》相似。”又小说家 《师旷》第6篇注云:“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 《天乙》第3篇注云:“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这些都是前句注释作者相关信息,后句对该书作评判。“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也是如此,前半句说宋钘被荀子提到过,以此来标识其大概时代;后半句对其书作出评判,认为其中有黄老道家思想*笔者另作有《“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义辨》一文,专门探讨这一问题。。班固注的意思已经明白,但要印证这句话且更深入地理解宋钘的思想特点,还需钩稽出其学说中具有道家思想特质的内容。
《庄子·天下》篇评述宋钘学术曰:“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可见,“别宥”是宋钘学说的重要内容。谭戒甫对此解释说:“按《庚桑楚篇》曰:知者接也。此接当训知。盖《吕氏》谓别宥然后知,正与此所谓知万物以别宥为始,其义一也。”[1]13那么,所谓“别宥”就是要去除人心的蔽囿。《吕氏春秋》之《去尤》《去宥》两篇也申述“别宥”思想,比如《去宥》篇云:
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2]1014
可以说是“别宥”思想的正解。所以,一般认为这两篇是宋钘(学派)的遗著。
“别宥”理论作为宋钘的重要学说,与道家思想有密切关系,这在《去尤》篇中可以钩稽出相关线索。该篇结尾有这样一段话:
解在乎齐人之欲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老聃则得之矣。若植木而立乎独,必不合于俗,则何可扩矣。[2]689
这里论去尤(别宥)而提及三件事:一是“齐人之欲得金”,二是“秦墨者之相妒”,三是老聃“若植木而立乎独”。前两事是作为有所蔽囿的例子,老聃事则作为无所蔽囿的例子,正反事例相结合进行举证。前两事皆见于《去宥》篇,而老聃事则见于《庄子·田子方》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3]71-72
此处解释了老聃所以能处于无所蔽囿的状态,在于他能“游心于物之初”,而所谓“物之初”即是“道”[注]成玄英疏曰:“初,本也。夫道通生万物,故名道为物之初也。”。从这里可以看出,“别宥”理论是和“道”相关联的,甚至可以说,“道”是“别宥”的最终参照。
实际上,“别宥”所探讨的焦点涉及“心”的问题,因为所谓“别宥”正是要去除人心的偏见、定势、蒙蔽等。关于“心”的探讨,传世文献中最可注意的是《管子》的《心术上》《心术下》《白心》《内业》四篇。民国间,刘节、郭沫若两位先生相继发表文章[注]详见刘节《<管子>中所见之宋钘一派学说》,《说文月刊》,1943年;郭沫若《宋钘尹文遗著考》,《东方杂志》,1944年第40卷第19期。,认为《管子》四篇是宋钘、尹文一派的遗著,由此引发了学者们对《管子》四篇的重视以及关于这四篇是否为宋钘、尹文一派遗著的争论[注]如叶华《驳郭沫若“宋钘尹文遗著考”》,《龙门杂志》,1947年第1卷第1期;关锋《论宋尹学派》,《哲学研究》,1959年第5期;祝瑞开《〈管子·心术上、下〉等篇非宋钘、尹文遗著辨——兼说其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7年第3期;张舜徽《管子四篇疏证》,《周秦道论发微》,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李存山《〈内业〉等四篇的写作时间和作者》,《管子学刊》,1987年创刊号;徐立军《〈心术〉等四篇属道家著作》,《管子学刊》,1987年创刊号;李学勤《〈管子·心术〉等篇的再考察》,《管子学刊》,1991年第1期;张岱年《管子的〈心术〉等篇非宋尹遗著考》,《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朱伯崑《〈管子〉四篇考》《再论〈管子〉四篇》,载《朱伯崑论著》,沈阳:沈阳出版社,1998年版;裘锡圭《马王堆〈老子〉甲乙本卷前后佚书与“道法家”——兼论〈心术上〉、〈白心〉为慎到田骈学派作品》,《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管子》四篇是否就是宋钘、尹文一派的遗著,这个问题可以继续研究。但是,只要把宋钘“别宥”理论放在关于“心”的探讨这条脉络下作考察,就不能否认“别宥”理论与《管子》四篇确实具有一定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讲,宋钘“别宥”理论就具有开创意义,其本身也具有黄老道家思想的特质。晚于宋钘的庄周,在《人间世》篇论“心斋”时说“瞻彼阕(阕还是阙?)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同样涉及对“心”的体察,和《去尤》篇中老聃“若植木而立乎独”的状态正相类,似与宋钘“别宥”理论亦有一定联系,甚至可能受到了宋钘的影响。总之,宋钘“别宥”理论涉及“心”的问题,并以“道”作为最终参照,与黄老道家思想有密切的关系。
《庄子·天下》篇论述宋钘、尹文学术时提到他们“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可见此为二人共同的主张。这个主张的核心是,宋钘、尹文称道心的宽恕能容,将其定义为心之德行。需要指出的是,对《天下》篇这句话,学者们其实有不同的理解,其不同主要体现在对“容”字解释的差别上。如梁启超将“容”解释为“容止”“状态”[4]9,章太炎将其作为“欲”的借字[5]381-382,谭戒甫认为“情即心之容”[1]14,等等。然而,这些解释都未得其真义,——其本义应释作“宽恕能容”。我们的理由如下:《天下》篇还提到宋钘、尹文“不苛于人,不忮于众”,即是说他们宽厚容众而不褊狭刻薄。此为一证。《韩非子·显学》述及宋钘时称其“宽”“恕”: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6]1085
此处即以“宽”“恕”概括宋钘学说的特点。是为二证。又《说苑·君道》记载一段尹文与齐王的对话:
齐宣王谓尹文曰:“人君之事何如?”尹文对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夫事寡易从,法省易因,故民不以政获罪也。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圣人寡为而天下理矣。《书》曰:‘睿作圣。’诗人曰:‘岐有夷之行,子孙其保之。’”宣王曰:“善。”[7]2
尹文论“人君之事”所强调的两个要点之一就是“能容”。此为三证。这三条证据可以说明,“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作为宋钘、尹文二人共同的主张,其内涵就是宋钘、尹文认为人心具有宽恕能容的特性。
与“别宥”一样,“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思想亦与“心”的讨论相关。实际上,刘节、郭沫若两位先生正是由《天下》篇“以此白心”“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等词语而联想到《管子》四篇与宋钘、尹文学说的关系。现在学者们一般不接受这种直接比附的看法,大多也不认为《管子》四篇即是宋钘、尹文学派的遗著,但是把“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思想放在对“心”的探讨这个思想脉络上来考察的话,也可以看出它与黄老道家思想的联系。宋钘、尹文所发掘出的“心”之特性,就是认为它具有包容性,并因此对人事采取一种宽恕能容的态度。《天下》篇称关尹、老聃“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与评述宋钘、尹文“不苛于人,不忮于众”相同,可见“宽容”是两组人物的共同点。《老子》第16章说“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也正是论包容、宽容。这些都是“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与道家思想有关联的地方。此外,上引《说苑·君道》的材料中,尹文从“大道容众,大德容下”申论君道能容,又讲到“从”“因”等术语,不仅跟他和宋钘“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的主张相印证,而且显示出这种思想鲜明的黄老特质。
《庄子·天下》篇总结宋钘学术时说他“以情欲寡浅为内”,知宋钘有“情欲寡浅”的学说。《荀子》的《天论》《正论》篇对此皆有论述,而《正论》篇的记载最能见宋钘“情欲寡浅”学说的内涵: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8]344
由此可知,宋钘主张“情欲寡浅”,就是认为“人之情,欲寡”。即宋钘认为:人是有欲求的,但从本性上来讲,人的欲求原本寡少。他的这种理论与人们一般对于欲望的理解之间存在巨大的反差,所以荀子评论说“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8]319-320。然而,宋钘提出这种理论的用意,似是他有鉴于现实中人们因为欲望过度而导致争斗甚至战争,所以想要通过使人们认识到人本质上并无过多欲求,来从根本上消弭现实中的争斗和战争。从这里可以看出,宋钘提出“别宥”理论欲从人“心”上消除不利因素来提高人的认识力和行为能力,提出“人之情,欲寡”理论,从人“情”(即本质)上减少欲望以消除争斗和战争,都是想要从根本上入手来解决人在现实中的问题。这可以说是宋钘学说的一个显著的特点。
就“人之情,欲寡”理论本身来讲,一方面它认为人具有维持基本生命活动的需求,但在本质上实无此外的其他需求;这个层面上讲,人基本是自足的。这可以说是宋钘对于“人之情”的一个基本预设。另一方面,对于现实中人们可能感受到过度的欲望,他力图使人们认识到这是一种错误的观念,呼吁人们从过度欲望中解脱出来,回到本初的淳朴自足状态。第一个方面意味着,对于人的基本需求来讲,其实就如《庄子·逍遥游》所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状态。而第二个方面则含有教人迷途知返、返璞归真的意味,这与《老子》“常德乃足,复归于朴”“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教诲是同样的道理。刘咸炘先生亦有见于此,他在探讨宋钘“人之情,欲寡”理论时说:
此与老子为腹不为目、色令人盲、声令人聋诸说相近,盖欲以欲本寡之说教人反樸,犹之以见侮不辱之说教人止斗也。其说殊迂而其意则欲治本,合观见侮不辱、情欲寡之说,皆颇近于道家,《七略》谓其“言黄、老意”,于此可见其非诬。[9]94
所论可谓深有见地。宋钘曾宣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3]1084,“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3]1082。可见,作为具有道家思想特质的“人之情,欲寡”理论,宋钘不仅自身践行了这种学说,而且把这种学说作为他一生学行的最终追求。
以“道”作为最终参照的“别宥”理论,主张宽恕能容的“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思想,及以求“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的“人之情,欲寡”理论,都是宋钘学说中具有道家思想特质的内容。这三种理论其实都指向对“心”的体察和研究:“别宥”理论立足于去除“心”的蔽囿,要求以“道”作为最终参照;“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理论旨在突出“心”之宽容、包容的特性;“人之情,欲寡”理论关乎由“心”而生之“情”的问题。由对“心”这一问题的关注,而牵涉到“道”“情”等的探讨,是宋钘学说的核心问题。这样,在“心”(或者说“心性”)问题的探讨这条思想脉络下考察宋钘的学说,其开创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在其后的稷下学著作如《管子》四篇等,受宋钘学说的影响很深;甚至《庄子》里有关“心斋”等的探讨,也可以看到宋钘学说的影子。《荀子》书中对宋钘学说屡有批判,但其中如《解蔽》篇等有关“心”“心术”“虚壹而静”的论述,当亦受到了宋钘学说的相当影响。总之,这些富于创见的思想理论和善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倾向,都使宋钘在战国诸子中独树一帜、自成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