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楠
(北京外国语大学 法语系,北京100089)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是法国19世纪中后期的著名作家,被誉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在1880到1890这十年内的黄金创作期完成了三百多篇短篇小说。莫泊桑大部分的短篇小说充满现实批判意义,如《羊脂球》《项链》《米龙老爹》《瞎子》《真实的故事》等,内容大抵是写批判法国巴黎上流社会的虚伪,讽刺小公务员的爱慕虚荣,描绘普法战争的残忍和诺曼底农民对敌人的反抗,同情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尤其是妇女等等。国内文学界对其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现实主义小说上,也有少数研究评论是对莫泊桑最经典的短篇奇幻小说《奥尔拉》进行的分析研究。然而,莫泊桑一生中还创作了30多篇奇幻小说,其中很多奇幻小说都具有不可忽视的艺术价值,如莫泊桑于1890年发表的《谁知道》(Quisait),精妙地体现了奇幻小说的精神内核,让读者的思绪徘徊在理性和非理性、自然和超自然之间,被犹疑所掌控。论文试从叙事结构、环境描写和故事内容三方面分析《谁知道》是如何体现奇幻小说的“理性—非理性”的犹疑本质。
《谁知道》这篇短篇小说分为两大部分,这两部分紧密连接构成了整个故事。
在第一部分中,主人公“我”在一座疗养院中向读者讲述他经历的一场无法解释的故事。“我”习惯孤独、厌恶人群,因此寄情于没有生命的房屋,打扮它、热爱它。然而,某天听完音乐剧回家的路上,“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不想回家,因此在房屋外等待,却听见了屋子里传来的骚动声,发现房屋里的家具一个跟着一个摇摇摆摆移动出屋,“我”尝试抓住心爱的家具,却无法阻止它们前进的步伐,甚至被它们摔倒在地上弄伤了腿。“我”受到惊吓逃走了,第二天仆人告诉“我”家里进了小偷,偷走了全部家具。“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因此决定保持沉默,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在第二部分中,为了改善精神状况,“我”听从医生的建议去旅游。在回家前“我”经过了鲁昂这座城市并在其中漫步,“我”在一家古董店里发现了曾经摆在“我”房屋中那些出逃的家具。“我”充满恐惧,大喊是否有人却无人回应。终于,古董店的主人——一个奇怪的旧货商出现了,告诉“我”他在等“我”。“我”买了三张本属于“我”的椅子,出门后到中央警察局报警,申诉了家具被偷和刚才发生的事情。然而,警察没有抓住旧货商,古董店里的家具也被清洗一空。半个月后,“我”接到家中仆人的来信,所有的家具都回到房屋里了,但旧货商始终没有被抓获。“我”生活在恐惧中,最终决定住进疗养所的一座单独小房中,拒绝朋友的探视,并活在旧货商可能随时来寻仇的恐惧中。
奇幻小说通常具有较为固定的叙事模式,即“铺垫-发展-结尾[1]21”,进一步可以细化为:开场-触发事件-发展-高潮-尾声-结局。《谁知道》符合奇幻小说一贯的叙事模式。开场中介绍了主人公的基本情况,他如今身处疗养院,一直是个孤独的人,过去花费了不少心血装扮自己的房屋,到这为止都可以看作是日常情况。主人公从剧院回来后,看到房屋中的家具自己移动出房屋的景象并逃跑是《谁知道》中的触发事件,开场构建的平凡情况被打破,失去平衡。事件进一步发展,主人公到国外旅游放松心情,我们从奇幻事件中抽离,感觉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随后,主人公在鲁昂旅游的过程中,在古董店发现属于自己的家具并与店里的旧货商“交锋”,剧情突变,奇幻色彩再次回归,并将整个故事推向高潮,不可解释的现象愈发牵动人心。在尾声中,警察没有抓到旧货商,古董店里的家具消失一空,家具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主人公的房屋中,至此一切几乎尘埃落定。在结局中,主人公因为恐惧住进了疗养院,整个故事结束。
由此可见,莫泊桑对小说整体架构具有高度的艺术控制力,遵循开场、触发事件发展、高潮、尾声、结局的顺序,形成现实-奇幻-现实-奇幻-现实的框架,使读者在现实和超自然之间交替徘徊,正印证了奇幻文学理论家让·法波尔对奇幻文学的看法,若想让读者对超自然力量产生信或不信的犹疑,就要“先把他安置于熟悉的现实环境中,然后再引入无法解释的事件,以此惊扰他[2]102”。
奇幻文学“喜欢向生存在现实世界中的我们展示和我们一样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某些特定时刻被放置于无法解释的情境之中[3]5”。奇幻小说以人们每天生活的世界为背景,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都出现在现实世界的框架中,“在撕裂真实之前,首先要编织真实[4]32”。
莫泊桑在《谁知道》的文本中通过详细的地点环境描写构建了完整的现实世界。主人公的房屋,也就是奇幻现象的始发地,位于“远离大路的美丽花园中,而且是在一个镇市的门口[5]127”,他的仆人们住在“有大围墙围着的菜园深处,在一幢离得远远的房子里[5]127”,这符合住房的现实情况,也符合主人公喜欢独处的性格特征。在主人公见证家具“出逃”之前,他去镇市上的剧院里看了名为“西古”的歌剧并乐在其中,他回家时大约凌晨一点或一点半,经过税卡,距离他家将近一公里,这些生活中琐碎的细节描写与场所描写使读者更加相信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第二部分中,主人公经历了奇幻事件而决定去旅游,他清晰地描述了自己的旅游路线:意大利(热那亚-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非洲——法国(马赛-巴黎-鲁昂),让读者感觉到主人公一直行走在踏实的土地上,在故事高潮来临之前,他发现拥有自己家具的古董店位于鲁昂的一条路上,“那儿流着一条名叫贝洛克的黑得像墨水的河浜[5]132”,这些真实的地名完美地构建了现实框架,使得故事有迹可循,主人公和读者都无法质疑自己身处现实世界。
同时,构建现实框架并不妨碍莫泊桑在环境描写中构建以“黑”为基调的奇幻氛围,为奇幻事件的出现渲染环境。在主人公从剧院回家的路上,即出现奇幻现象之前,黑色笼罩了世界,“天黑,很黑,黑到我几乎看不见大道[5]127”,且天上出现了一弯“下弦的惨淡眉月[5]127”,它浅红、暗淡,“散出的几乎是一种临终的微曦,晦暗得几乎照不出影子[5]127”。主人公从远处看他的花园也是“黑沉沉[5]127”的,四周的树如同坟墓,而他的房屋似乎埋葬在下面。这段环境描写将主人公和房屋放置在黑暗、惨淡的阴郁氛围中,为接下来奇幻事件的出现提前制造恐怖气氛。在奇幻事件高潮出现之前,莫泊桑采取了同样的策略,让古董店的所在地被黑暗所笼罩:路边的河水黑得如同墨水,水流是阴郁的,街道是怪诞的,店铺是黑黝黝的,走廊是阴暗的,主人公是在“像一个旧木器墓地的隧道口的拱洞旁边[5]133”看到了本属于他的柜子,他就像是“黑暗年代一个骑士[5]133”一样走进古董店,进而发现他的全部家具并遇到了旧货商。
莫泊桑将真实生活与黑暗气氛有机结合,让读者们确信故事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同时,将其笼罩在黑暗的氛围内,使其心存疑虑,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中,不敢轻易下定论。
“奇幻”(Fantastique)一词源于拉丁文中的“Phantasticus”和希腊语中的“Phantastikos”,意为“想象”,是“区别于现实、展现想象的现实的人类想象的结果,目的是在现实和超自然之间建立某种联系[1]10”。这种联系既可以通过上文研究的环境描写体现出来,也可以通过对事件本身的解释体现出来,即这种奇幻现象既可以被理解为超自然现象,也可以被理解为是主人公的疯癫与幻想,从而使读者游走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
一方面,文章通过主人公的理性思维让读者认为确实可能发生了超自然事件。莫泊桑在创作这篇小说时通篇选择使用第一人称来讲述整个事件。从文章中可以看出主人公“我”讲述故事时遵照事件发生的顺序,思维清晰,且“我”不仅能够对自己的性格进行清晰地解读,还能欣赏高雅音乐剧并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可见,主人公具有基本的文化教养和智力层次。从他的角度看,他坚信整个事件是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的事件:“要是我不是对所看到的如此确信,确信我的推理能力毫无衰退,我的判断毫无错误,在我坚持不懈的连续观察中并无漏洞,我也会以为是一个简单的幻象[5]125”。他并没有因为奇幻事件的发生而质疑自己的理智,相反,他保持着非同寻常的冷静。主人公在目睹了家具自主逃离房子后,在平复惊惶的情绪后,他逃往镇里并且选择住进一家旅馆,谎称自己丢掉了钥匙串儿,之后他对外称家具是被贼偷走的,彻底隐匿情况,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藏在心里,因为他知道“要是我说出了我知道的……要是我说出了……人家会把我关起来,关我,不是那些贼,而是关能看到像这样事情的人[5]131”。以上种种暗示读者:主人公遇到了常人没有遇到的超自然事件,他是本次事件的见证者和受害者。
另一方面,文章中不乏种种暗示,在读者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为故事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方式:超自然事件其实是主人公的主观臆想。从叙述方式上看,文章采取了倒叙的方式,时间上表现为现在-过去-现在。在开篇莫泊桑就交代了主人公现在身处一座疗养院里,这在读者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一个身处疗养院、接受心理治疗的人讲述的故事,会不会含有幻想的成分?当中间曲折的故事结束来到结尾,莫泊桑再次描写主人公最终来到了疗养院,如此前后紧密对应,也使读者产生了怀疑:主人公在开篇与结尾中均处在疗养院,那么中间的故事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究竟是超自然还是疯癫?会不会是主人公目睹了小偷偷走家具,但他却无视了小偷,只关注自己心爱的家具,从而形成家具自行离开的印象?古董店和旧货商的消失难道真是因为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无法被找到吗?还是因为这其实是有预谋的偷窃,小偷已经提前做好了逃离的准备?这些都给读者以别样的心理暗示,从主人公形象的塑造来看,其性格含糊不清具有不确定性,他具有疯癫的嫌疑。主人公是一个孤独者、梦幻者,一直独自生活,回避与人的接触,哪怕是最熟悉的人也可能使他感到厌倦与精神紧张,“沉浸于了无牵挂和思维的幻象之中[5]126”。这样略有些神经质的形象也让读者对其所讲述的故事难以完全信服。
关于事实的真相,关于事件发生的原因,莫泊桑直到文章结尾也没有给出回答。正如题目所暗示的,“谁知道”?在文章中,“谁知道”反复出现,几乎分布在文章的各个角落。“这种刻意的模棱两可和不确定性正是奇幻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6]62”。正如托巴洛夫对奇幻的定义,“一件奇异现象有两种方式来解释,一种是自然原因,一种是超自然原因。在这两种原因之间犹疑地可能性创造了奇幻[7]29”。读者无法辨别这究竟是一个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人的幻象,还是一个正常人的奇幻经历,读者在对奇幻事件的理性解释和非理性解释之间游走。
综上,《谁知道》在叙事结构、环境描写和故事内容中始终体现着理性与非理性因素的交织,在现实的框架中镶嵌难以解释的现象,充满不确定性。主人公和读者时而仿佛身处在现实中,时而仿佛从现实中抽离进入了另一个不可名状的世界,这使得小说始终处在巨大的张力之中,同时这也是这篇小说的魅力所在。
莫泊桑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已经受到精神疾病的困扰,然而,他在这篇小说中展现的精妙的“理性-非理性”犹疑体现出他高度的艺术控制力。实际上,莫泊桑一直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与那些令他恐惧的未知力量持续进行抗争。正如小说主人公的理智逐渐被恐惧所取代,一切反抗均没有意义,莫泊桑在遭受同样的精神煎熬。他尝试着与读者们分享他的精神世界,分享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游走的焦虑与迷茫,分享一份不知所措与恐惧。
参考文献:
[1]PLOUMISTAKIK.Le fantastiquecomme forme littéraire[D].Théssalonique:UniversitéAristote de Théssalonique,2004.
[2]JEANF.Le Miroir de sorcière[M].Paris:Édition JoséCorti,1992:102.
[3]VAXL.L'art et lalittérature fantastique[M].Paris:Édition Pressesuniversitairesde France,1963:5.
[4]孙婷婷.玄怪文学在法国的兴起[J].国外文学,2014(1):27-33.
[5]居伊·德·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第四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125-138.
[6]谈方.奇幻小说的经典之作——评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奥尔拉》[J].法国研究,2013(4):59-63.
[7]TODOROV T.Introduction à lalittérature fantastique[M].Paris:Édition Seuil,197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