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文明的挑战与应战

2018-04-03 03:56:22夏振坤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1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文明

夏振坤

一、文明标准的宏观视野

这个问题,我想从两个层面来讨论,即特定文明优劣的历史相对性和文明的同一性不等于统一性。

(一)文明优劣的历史相对性

人类的历史,据考证至少已有30万年之久,而人类进入文明阶段,至今也只有区区的几千年时间。而且,未来还有说不清的演进时间。故,对于某个特定的文明体的优与劣的评判,都应本着相对性的态度,不应以偏概全,更不能一叶障目,而应立足于我们现有的客观依据所可能判别的能力,要留有足够的回旋余地。汤因比曾告诫我们:“在我们审视诸文明社会当中,我们已发现没有一个超过了三代传承的例子。这一事实表明,这个品种按照它自己的时间标准来衡量,还是很年轻的……产生文明的时间远不能与人类历史相提并论,仅仅是整个人类历史的百分之二,人类生存时间的五十分之一。可见,我们的文明对我们的研究而言,可以有把握地说,是彼此同时代的。”①在这个大视野下,今日我们来评价诸文明品种,谁绝对优,谁绝对劣,还是很难做到准确无误的,是具有很大的相对性的。如果不以这种谦虚的态度,就可能以偏概全,甚至走火入魔,以为自己的文明已经是 “历史的终结”了!我这样说,绝非无的放矢。只要回想一下,当年 “柏林墙”倒塌之时,不就有人说过此言吗?!其实,在西方,在此之前,早就有了 “西方中心论”。新自由主义就是建立在西方文明优越论的基础之上的,并且认为,应该用自己这种最优越的生活方式去取代其他的生活方式!显然,这充分暴露了他们对文明标准的一种错觉和傲慢。西方确实有一些学者,长期以来,坚定地以为西方文明是最先进的文明,是 “符合人类天性的一致性”的,进而主张全人类的文明 “都将走向统一”。他们不仅是说说而已,而且是真刀真枪通过 “颜色革命”在逐步实施的!

这种 “欧洲中心论”的文化观,显然是对人类文明史的无知和亵渎。这种以偏概全自我陶醉的错觉,除了其本身天生的优越感之外,我以为还有三大源头:

一是血统世袭观。这种观念似乎认为文明都会像血统遗传那样,永恒不变地 “善者恒善,恶者恒恶”式地直线重复运动;以为西方文明会永恒地“先进”,东方文明会永恒地 “野蛮”。而人类文明发展史告诉我们,绝对不是这样。文明往往是在不同的聚集区间交替演进的。先进的文明群落,往往是在原来落后的状态下通过不断融合别的文明活水演化而来的。但经过它的极盛巅峰,又会因其客观的 “病灶”加主观的保守而走向衰败!人类文明史,本来就是这样交替式地演进的。在欧洲,就曾发生过雅典文明被日尔曼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取代或赶超。

二是文明自恋症。西方一些人,对自己文明的“先进性”,有着忘乎所以的盲目自恋情结,很少虚心想想自己文明有无局限性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一方面我们始终承认,现代的西方工业文明,的确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先进的文明。它为人类文明的进程,曾经作出过伟大的贡献。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认为就像一个人那样,他还是要老要死的!而且,他也会生病,也有重大缺陷的。西方文明,既有野蛮发家的 “原罪”,又有难以克服的“病灶”:它的物质文明与科学技术,可能因其难以节制的开发与创新而导致生态危机甚至人类的自毁;它的精神文明,特别是过度的个人自由,可能会导致决策迟缓和规制危机;它的制度文明,已经导致了恶性的政党战争、政府失位和社会分裂。这些根深蒂固的病灶,在如日中天的阶段,并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但是,到了今天信息化全球化时代,工业文明那部旧机器,其 “自我调控能力”已经衰老了,面对如此复杂形势和如此严重的危机,已开始显露出力不从心,漏洞百出了!

三是 “文明可强加论”。汤因比曾严厉地批评了 “西方中心论”的狂妄,认为那种以为可以通过“西方模式+社会运动+政权更替”的公式,将西方文明强加给非西方文明的做法,简直就是一种对历史的无知和狂妄。他们以为,整个文明会像工具文明那样 “所向披靡”,忘记了物质文明和非物质文明的演进规律是有很大差异的!物质 (工具)文明,是直观的、浅层的、适用的、中性的、可及时更换的;而非物质文明,则是隐含的、深邃的、习惯的、有强烈民族性、阶级性和地域性的,因而是“入骨三分”难以简单改变的。绝对不可能像用汽车替换马车那样简单和便捷!近半个世纪以来,西方屡次发动的 “颜色革命”,其糟糕的结局,其对文明的破坏,不已经反复证明这一点了吗?

人类迄今为止,现存的文明群落,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个是真正的 “纯种文明”。就像吴淞口的长江水那样,哪是三江源的水?哪是金沙江的水?哪是汉江的水?能分得清楚吗?而且有这个必要吗?就是今天的中华文明,甚至汉文明,几千年来不知吸收了多少外来文明,现在就是一种 “混血文明”。因此, “西方文明终极论”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企图用强制的办法去推广西方文明,则更是一种乌托邦!按汤因比的说法,人类文明,不管是哪一个文明,统统都是刚刚开始哩!都还是处在初生代!过去,已经经过了几千年的融汇,今后还要继续融汇下去。文明的演进,更多地属生物学过程,而不是物理学过程。这一点十分重要。

(二)文明的“同一性”不等于“统一性”

西方中心论的根本错误,在于混淆了 “同一性”与 “统一性”这两个不同的概念。文明的同一性,是指人性客观的本能趋向而言的;文明的统一性,则是指表现形式的一律化而言的。前者属文明的价值取向;后者属主观要求将那些依据本能价值取向因地制宜而采取不同形式的文明形式也加以一律化。我认为,这其中显然有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嫌疑:如果没有夹带特殊的经济或政治利益,有这个必要吗?!

1.什么是 “文明的同一性”?

人类其所以为 “类”,就是因为他们不管属于哪个文明,都具有大致相同的 “人性”,且这种“人性”能够压倒与控制住 “兽性”。这个 “人性”,我认为就是一种趋优性。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他具有系统思维能力。他不是凭直觉的条件反射来思维,而是具有比较思维、积累思维、预想思维等全方位的思维能力。因而,人类从不满足于现状,总想明天过得比今天更好,总不愿意每况愈下。这种趋优性,正是文明演进的根本动力。我认为,这种趋优性,具体包括五个方面:一是趋群性。人天生就是合群的动物。人类如果不依靠群体的力量,也许就不可能生存繁衍到现在。这是众所周知的。群聚的社会,必然会派生趋序性。任何个体,必须让渡一定的个人自由以换取 “社会秩序”这种公共产品,否则任何个体都无法生存。任何文明,只要它在维系个体自由和保证群体秩序之间做到更和谐的均衡,就可能立于不败之地。二是趋效性。人性与兽性的根本差异,就在于人性永不满足于现状而且具有改变现状的预想能力。当然,这种特性的生成,有一半源于人口繁衍对生存资源的压力——即改变现状的动力,但如果没有“预想能力”,像动物那样,也是不可能实现增效的。在人口的压力下,人类总是会不断地追求以更少的劳动获取更多的资源,以更少的付出得到更多的报酬。三是趋安性。其实,这一特性动物也有。但动物只有被动式的适应性,不可能具有人的主动营造式的求安性。动物为了生存与繁衍,会本能地寻觅安全洞穴和环境。而作为有思想的人类,则可以创造条件以保证安全。四是趋美性。这个 “美”,不仅包含感观美丽,还应包括认识完美 (真)和处事完美(善)。这正是人类得以进入科学、道德和艺术宫殿的 “基因”。五是趋久性。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但人绝对是期望长寿甚或永生的!过去的人,研究养生学,书写历史,营造博物馆,无非是企望自己的存在能够一代代异体继承下去。现代人,研究基因组合,开发人造器官,探索换脑技术,不都是为了本体长生不老?!

正是这种文明的同一性,在不同的文明中参差不齐地促进着人性的增长,推动着整个人类文明的演进。

2.正确看待与对待文明的差异性

上述同一性蕴含在一切文明之中。但由于自然环境的变迁、战争的破坏、病疫的死亡、交通的封闭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各个初始的文明,其演进的方式、速率、效果必然会千差万别。对此,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都有汗牛充栋的论述。比如,趋群性,由于血缘、地缘、事缘、志趣以及面对困难与危机的不同,不同文明群落之间必然会有差别。又如趋效性,在自然环境优越和环境恶劣的地区,其紧迫感与速率显然不会一样,等等。这种文明质量与演进阶段的差异性是千万年来不同文明群落为适应自然与社会环境所演化形成的,有其客观的合理性。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正确地对待这种差异性?我认为,首先应区别三种差异:纵向的差异性、横向的差异性和激活能力的差异性。前者属先进与落后的差异:就像走在前面与落在后面那样;中者属功能不同的差异:就像某种文明长于创新,某种文明长于协调,某种文明优于进攻,某种文明优于守成。这种互补性的差异是很宝贵的,应该加以保护;后者属 “新陈代谢力”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更加难得。对于这三种差异性是必须加以区别对待的。对于第一种差别,应该按我前面所说的 “生物学方式”,使后进赶上先进、先进辅带后进。对于第二种差别,应该采取取长补短、相互融合的方式彼此加以优化。下面,我想着重探讨一下第三种差别问题。

历史上可以经常看到一种 “过山车”现象:某些文明当它发育成熟走过巅峰之后,便会开始走下坡,有的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最终解构,被原来比它后进的文明取代而退出历史舞台;而有的却经过重新建构而获得新生。前者,如希腊文明,两河文明,印度文明等等。后者,如中华文明。为何会有两种不同的结果呢?我认为,这是文明演进中的“文明激活力”的差异所致。所谓文明激活力,是指该文明的新陈代谢的能力。新陈代谢力强者生,弱者灭,这是生物界的铁律!而这种新陈代谢力,又从何而来呢?我认为,归根结底取决于一个文明系统的 “对外开放与对内包容”的素质如何。大凡一种强势文明,当它走过巅峰之后,其进取的 “锐气 (创新性)就会递减,其保守性 (自满性)就会叠加。自傲鄙外,自满自足的惰性就膨胀起来。此时,该文明就可能开始坠入衰败的泥坑!这说明,任何一种文明,如果它满足于既有的 “文性”,对异己文明采取封闭排斥甚至消灭的态度,其结果必定是自取灭亡!古代的 “四大文明”其中的三个都已消亡,其直接原因各种各样,而深层原因大都与自满封闭,无更新之策有关。但是,此时如果该文明能采取开放包容的态度,吸收异文明中的 “野性” (外来活水),强化自己新陈代谢的机能,建构出一种传统与野性相融合的新形态的文明,则该文明不仅不会走向衰败,而且可能重新焕发出更旺盛的生机。这种现象,我把它称为 “文明复壮”。

写到这里,我想用遗传学中的一些概念来更为形象地说明上述现象。我们知道,世间的任何种子(品种),反复种植多年以后就会退化。此时,技术人员便会进行 “复壮”工作。所谓复壮,就是当某个品种出现退化迹象时,人们就会到该品种同科的野生亚种中寻找合适的植株,将其与老品种进行杂交 (或嫁接)。这样,那个老品种就可以终止退化,重新焕发生机。这个过程,遗传学上就叫做 “复壮”。这不是很像原生文明出现退化时,主动或被动地引入“野性”——异文明或非体制文明中的积极成分进行杂交融合,强化自身的新陈代谢力,从而又获得新生吗?!这里说的 “野性”,其实就蕴含在异文明的差异性之中!所以,我们不仅不应消灭文明的差异性,而且还应像保护野生物种那样,珍惜和保护文明的差异性。否则,将来就会像找不到“野生品种”那样,无法进行 “文明复壮”了!

古代三大文明的消失,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从上面的分析得到解释。而中华文明其所以能够屹立至今,也是与它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三次 “文明大复壮”有密切关系 (当然还有其他关系)。一次是春秋战国,一次是五代十国——特别是北魏孝文帝时期,一次是唐朝。经过三次反复的大杂交、大复壮,融合了大量的野性。原旨的汉文明成为一个高度杂交的文明,使它具有充沛的生命力,即使后来受到明清两代的封闭与内耗以及外来文明的残酷挑战,依然没有消亡。

依据以上的全部分析,我们就可能得出如下的结论:那种企图以西方文明统一全球的想法,是一种非常愚昧而危险的想法。文明的人为统一意味着文明的衰亡。因为,任何单一的文明,它本身就隐藏有致命的弱点 (病灶),一旦病灶爆发,如果没有了别的 “野性”可选择作为 “文明复壮”的活水,那就无药可医了!

二、文明挑战的形式及其后果

前面我们讨论了基于西方文明优越论的种种误解和错觉,强调了文明标准的相对性、发展性和融汇性。人世间不存在所谓绝对优越的文明,更不用说什么文明的终结了!但是,人类的认识,由于会受到其 “心智结构”和历史环境的限制,往往会犯以偏概全和盲目自恋的毛病,加上经济与政治野心和排他主义的价值取向,总想一劳永逸地把一切异质文明改变成自己的文明。这在新自由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中表现得最为突出。这是导致世界的纷争与战争的重要原因。有些战争,甚至造成局部的文明倒退。这里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全面认识、看待和对待文明的挑战?

(一)文明挑战是不可避免的

挑战,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名词。文明像任何事物一样。事物之间必有差异;有差异,在交流过程中,就会有比较;有比较,就可分优劣。优势的一方会挑战;劣势的一方需应战。这可以催生相互学习的动机,促进文明共同发展。挑战,应是文明演进的动力。我在前面认为人性有 “五大趋向”,那是属于共性。由于环境封闭,在实现那些共性时,必然产生成各种差异性。而随着工具文明特别是交通文明的发展,原来封闭独处的不同文明必须进行人员、商业和信息的交流,相互之间就会产生不适应。这种不适应,就是一种文明的冲撞。所谓冲撞,不就是挑战与应战吗?!可以说,如果没有文明的挑战,就不可能有文明的演进。历史已经一再证明,任何一个文明,如果它长期处于没有挑战的状态——或者是绝对的封闭,或者是绝对的无对手——它必定会走向停滞衰败。这是因为,文明并非天生,它是一系列的人造结构。这种人造结构一经形成,虽然其主流是正面地推动了文明的进步,但同时也会派生出两种惰性效应:少数上层会形成既得利益的保守性;一般大众会形成循规蹈矩的习惯性。在没有外来危机挑战时,这种惰性就会无回路地扩张。以致变成盲目的自恋!我们中华文明,在明代以后大体就是这样;发展到清代的乾隆,干脆把国门关起来 “对着镜子作揖”,自我陶醉,以致发生后来的文明大危机!汤因比曾告诫我们:“安逸对于文明来说是有害的。”②

(二)两种性质不同的文明挑战

从总体上说,文明遭遇的挑战,不外来自自然环境的变迁和人类社会不同文明间的冲撞两大方面。我在这里只讨论后一方面。不同文明之间的挑战有两种性质,即:正常的挑战和过度的挑战。正常的挑战,是指不同文明之间,大体循着我前述的“五大趋向”,按 “生物学方式”,通过人口、文化、经济的正常交流,渐进式地取长补短、潜移默化,最后演化为一种融合式的、有活力的新文明形态。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过度的挑战,是指强势文明依托其经济、政治特别是军事实力,违背文明演化规律,企图加速征服与取代异文明。这种挑战形式,特别是军事扩张,其结局大多是适得其反,或者是造成被挑战文明的毁灭 (如罗马文明毁灭了古埃及文明),或者是导致了被侵略方原有文明的巨大破坏和倒退 (如现今西方以美国为首的对中东与北非的 “颜色革命”)。

这种过度挑战其所以会适得其反,笼统地说是由于它违背了文明演进的客观规律。具体地说,这种粗暴的野蛮性挑战,首先在应战方可能造成两种负面的反应:一种是过度的应战。如盲目排外和全面复古,导致狭隘民族主义大逆转;一种是丧失应战信心,导致应战方的内部崩盘、社会失序,甚至分裂和内战。这两种情况,我们中国在清末民初都出现过。义和团的荒唐,袁世凯的称帝,军阀大混战,一桩桩,一件件,不都是记忆犹新吗!其次在挑战方可能在形式上实现其 “全盘西化”,但是“全盘西化”肯定会水土不服。挑战者也没有办法把他的文明 “复制”到应战方的土地上。民国初期的 “宪政革命”就是很好的例子。当时,从服饰到称号,从议员到机构,几乎全数照搬西方模式。结果呢,却出现了张勋复辟和袁世凯称帝的闹剧,民主宪政也草草收场了。这充分说明,文明,特别是制度文明,是不可能简单复制的。企图用军事力量,强行置换别人的文明,是一种狂妄和无知。也许有人会说,拿破仑不是在埃及 “推广”了共和?美国在日本不是 “复制”了民主?这是站在偏袒的立场,把现象看走了样。在埃及,不仅付出了古文明消亡的代价,而且至今也没有建立起一个像样制度和一个稳定社会秩序。在日本,我认为只要美军一回国,说不定那里就会发生巨变!

(三)文明应战的不同效果

古往今来,历史的狂潮大浪淘沙,多少文明消失了,多少文明又兴起了,有的文明则又传承下来了。这种全然不同的效果,除了是否出现上述挑战过度的情况之外,应战方的环境、基础和主观条件往往是起决定作用的。因为所有这些条件都决定着应战的能力。我认为, “应战能力”包含两个基本方面:一是消除 “梗阻”的能力;二是制定 “应战方略”的能力。

1.消除梗阻的能力

所谓 “梗阻”,是指妨碍有效应战的各种力量,包括:传统文明中的保守势力;外来挑战文明的干预程度与方式;进步文明的普及不足;社会精英层的整合度偏低与实力不足等等。

“梗阻”一词是借用了梁漱溟前辈的说法。梁老在其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谈到了清末到民国初年,中国人对西方文明的挑战拿不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因为当时社会不断出现 “梗阻现象”:先是清室的假 “立宪运动”;后是军国主义的捣乱;又出现袁世凯想做皇帝;等等。这些, “不能不算作一种梗阻。……其正面原因,在于中国一般国民始终不能克服这梗阻,而所以不能克服这梗阻的缘故,因为中国人民在此种西方文化政治制度之下,仍旧保持在东方化的制度底下所抱的态度”③。

我以为,梁先生正确地提出了问题,不过原因还没有说透。其实,当时的那些梗阻未能阻止其发生,人民大众的现代性觉悟不高固然是重要原因之一,但并非关键原因。任何包括改革、变法、革命在内的文明演进,在它还未形成压倒性优势之前,民众的觉悟大都不可能高涨的。如欲成压倒大势,必须满足三个基本条件:一是国家社会的精英层必先取得基本 (大多数)的共识。领头的人群都各执一词,如何能叫大众赢粮景从呢?二是代表文明进步的集团必须拥有足够的实力,包括军事力量、经济力量和理论力量。特别是硬实力。三是国家不能分裂,特别是不能受外力操纵。而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条件也不具备。在当时那种 “一团乱麻”的局面下,什么梗阻都可能出来表演一番,而任何梗阻也成不了气候,只能如鲁迅所说的 “城头变换大王旗”罢了。在那种中枢溃烂、山头林立、外力又多元介入的局面下,中华文明已经接近丧失应战能力,遑论阻止梗阻呢!

2.制定应战方略的能力

人类的文明发展史不断证明,一个文明,它的成败兴衰,往往关键并不取决于外部挑战如何,而是取决于内部的应战能力,特别是采取应战方略的能力。汤因比正确地指出:“文明生长标准,不能从对外部环境的征服中寻找,……成功的应战也不是采取克服外部障碍的形式或者战胜了内部敌手,而是表现为内部的自我表达和自决。”④这种 “自我表达和自决”,我体会,就是建立在自我觉悟基础上的制定应战方略的能力。

为什么在历史上面对同样的外部挑战,不同的文明群体有的应战成功了、文明演进了;而有的却失败了、衰落了甚至消亡了?在19世纪,中国和日本就出现过这样的局面。这是我们都熟悉的例子。所以,我认为遭遇挑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能否正确地 “自我表达”和正确地选择 “自决”的即应战的方略。依我不成熟的看法,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满足如下两大条件:

第一个条件:要确立本文明能够羽化更新的自信心。这是基础性的条件。这种自信心,不是盲目的,而是建立在切实的自我审视和自我表达的基础之上的。从而,既不是复古主义那种抱残守缺的保守排外,当然更不是那种脱离实际的制造新人,而是建立在科学分析基础上的融汇信心。如果没有这个信心,则一切应战都会偏离正轨而走向失败。

以苏联为例。汤因比曾经将苏联的应战模式概括为 “美国装备式+俄国灵魂式=新社会”。我觉得,这种概括似有欠缺,是否用 “西式物质文明+俄式制度文明+革命精神文明=共产主义新社会”更合适些。汤因比认为,苏联崇尚的共产主义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不同,它不属于异文明,它同西方文明本是同根同源的。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都是在西方文明母体上产生的文明价值,它追求的依然是工业化、城市化、高消费等等。所以,即使那个文明模式胜利了,也不等于西方文明的失败。而且,由于两个同源文明,新的 (共产主义)必然比不上旧的(资本主义)根基深厚和手段有效。同时,一旦广大人民离开了农耕文明的物质环境,看到了西方文明生活方式,必然就会产生反差。而苏联却采取过于激进、过于粗暴的手段,甚至 “把彼得大帝的伟业都遮蔽了”⑤。在其原书中,汤因比本来是用了很大的篇幅来阐述苏联必将失败的原因,在此我只是简括了他的重要意思。文明是一个混元的整体。工具文明、制度文明、精神文明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因果关系。只照搬工具文明而排斥其他,甚至要用旧传统的精神文明或制度文明来调控新的外来工具文明,那注定不会成功的。而如果全面照搬外来文明,那又等于是宣告自身的灭亡。我认为,出路就在于:不能用 “积木式思维”来机械式地 “拼凑新文明”,只能用 “融合式思维”来生长式地 “催生新文明”。即使是物质文明也不应该照搬复制,而应按照文明演进的标准取长补短,全面地相互“嫁接”。否则就会像苏联那样,原旨的西方物质文明同根深蒂固的传统文明发生剧烈的冲突。最终,这种冲突必会延伸到阶层、阶级之间,而导致国家的解体。

文明自信必须首先建立在对文明挑战与文明应战双方优势与劣势的切实、科学判断的基础上。苏联应战失败的历史表明,他们对于挑战与应战双方的判断既不切实也不科学。不切实,就是盲目的、没有科学依据的自信过度,或者说属于无知的误判。不科学,主要表现在两个问题上:一是对挑战方 (西方工业文明)缺乏 “两点论”的科学态度,以致一边倒地强调打倒,否定继承。特别对西方竞争文明的否定,决定了其以后新文明的加速保守化、腐朽化。二是把西方工业文明的万恶之源都归咎于私有制,这是严重的误判,由此导致一系列的兴公灭私的政策,从根本上扼杀了经济以致文明演进的动力。所以,文明自信,必须是切实地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其次,文明自信必须有对文明演进的 “融汇本质”的深刻认识。苏联文明应战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无视文明的融合特质把文明的应战看做是堆积木,误以为新文明可以在旧文明的废墟上迅速建立起来。历史已经说明,那种企图凭借强力压制的挑战与应战的过度方式,结果大多是失败的。要么是文明的倒退 (如复古),要么是文明的整体消亡。而文明融汇则是全方位的,不会是谁本谁末那样机械划分的。因为融汇是一个社会性选择的过程,甚至不是人们的主观意志所能决定的。社会是会按照我在前面说的 “人性五大趋向”去选择的。在挑战方,其文明中符合人性趋向的要素就可能被选择;其文明中不符合人性趋向的要素就会被拒绝。在应战方,其不符合人性趋向的要素就会被淘汰;而可能与现实人性新趋向对接的就可能旧枝更新。我认为,文明融汇,就是一个双向筛选的自然过程。

再次,文明自信必须有长期、反复打 “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因为文明自信是以文明融汇为认识前提的,而融汇则是不可能速成的!这方面,我在后面会有专门的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第二个条件:文明的内部必须有相对宽松的文化空间。一般地说,任何文明体遭遇外来文明的挑战,往往都带有难以预见的性质,面对新问题、新危机不可能胸有成竹,立即就备有成熟的对策。而且在相当长的时段中,还会不同程度地引起内部的分歧与冲突。这本来是属于任何事物发展特别是思想认识发展的正常规律。重要的是,那些分歧与冲突所代表的认识,有的属于一目了然可以分辨出正确或错误的;而有些则不然,是需要经过挑战方或应战方的客观实践来印证和人们开放式的争辩与探讨才能趋于一致定论的。这都需要一个比较宽松的文化空间。历史已经证明,如果出现一种急于求成的、强制的压制式一致,往往就会事与愿违,欲速不达,甚至可能引起文明的倒退,让社会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对于如何营造一个相对宽松的文化空间,我个人不成熟的看法是,宜采取有领导的分层试错的渐进方针。所谓有领导,当然不是 “一言堂”式的专断,但也绝不能采取 “自由市场”的办法。须知,今日的世界,根本不可能是 “关起门来开会”那样简单了。民国初年那种 “自由市场”的乱象说明,不仅社会上奇论纷呈谁也说服不了谁,没有真正的权威仲裁,结果是枪杆子说了算。更要命的是,虎视眈眈的外力必定会趁虚而入,把某些依洋自重的力量变成其代理人,把文明应战异变成了半殖民地灾难。因此,如何构建一种比较有序的应战秩序,形成既有畅所欲言又有开明的导引,既有民主又有集中的应战机制,是营造那种 “相对宽松的文化空间”的首要内涵。这就是说,整个文明融汇工程,必须具有有权威的中枢力量。所谓分层次,是指在文明融汇的整体工程中,可以采取 “分层推进”的办法。例如, “百家争鸣”宜稳放结合、分层开放、先内后外、先点后面,以保证整个社会不致失序,国外势力也无虚可趁。所谓试错,是指 “摸着石头过河”。整个文明应战的全过程,都应本着对国家、对民族、对中华文明高度负责的态度,仔细、认真地边融汇边修正。尽量避免盲目冲撞,把“大胆设想”与 “小心求证”科学地结合起来。

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全面的优劣势评估是文明应战的决胜之本。汤因比在其巨著 《历史研究》中,曾经告诫过我们,对于文明应战方,全面评估挑应战双方的优势与劣势,是采取正确应战方略的科学基础。过高估计了挑战方的优势,必然就会失去文明应战的自信,丧失应战的能力;过高估计了自身的文明优势,又会盲目轻敌,以致采取不切实际的过度应战方略,其结果必然会以失败告终。今天,我们面临新一轮文明的挑战与应战,同样也面临如何正确评估挑应战双方的优劣势问题。从看得见听得到的各种信息中,我感到在中国的知识精英中,这两种倾向都现实地存在,虽然不占主流,但却颇具影响。为此,我认为还有讨论的必要。

(一)西方文明的优势与劣势

在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厘清两个问题:何谓 “西方文明”和用什么标准来判别文明优劣?我在这里所指的 “西方文明”,是一个专指性的概念,是指以美英为代表的、具有原创性的强势扩张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我采取的评判标准是我在前面所述的 “人性的趋优性”,包括它内涵的趋群性、趋效性、趋安性、趋美性和趋久性。同时,由于任何一个文明其 “源根文明态”对它以后的演进有巨大影响,所以我在下面的分析中都尽可能地考虑这个因素。

第一,趋群性。从西欧一些 “小国寡民”演化过来的西方文明,由于其原生态的生存环境资源匮乏、变换频繁、居无定所,多从事商业、游牧、渔业活动,甚至选择海盗的生存方式,所以其对趋群性的追求,往往是以 “个人” (和小群体)为中心,去谋求“群体”的保护和维系。通过个人——契约——规制——法治的途径形成民族与国家。其中,日耳曼人最为典型,直到近代前夕才由众多的小公国和部落组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所以,西方文明虽然也具有趋群性,但其表现形式是个人权利 (自由)至上,群体与国家是为维护个人的权利而存在的,也因此才具有合法性。

这种原生的由个体演化为群体、由人权补充到公权的文明演化路径,以及对人权的价值尊重,显然是西方文明中法治文明和民主文明根深蒂固的历史渊源。从这个角度来说,思想启蒙运动首先发轫于西欧,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也因此,西方对专制的规制文明的突破,在300年前就开始显露出排山倒海的优势,推动了西欧诸国的文明整体的大崛起。这种文明优势,不仅有历史的成就作为基础,而且对于人类文明演进的趋向也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从理论与逻辑上看,它有利于调动更为广泛的社会积极性和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它的优势就在于:社会权威必然大于个人权威,人寿必然小于 “法寿”。这既可能避免孤陋寡闻一意孤行,又可能避免人亡政息。尤为重要的是,对于意想不到的重大梗阻能提供一个和平合法的博弈平台,从而可能避免矛盾激化和社会分裂。所以,对于这种优势我们是不能忽视的。

在我们充分肯定西方趋群性优势的同时,也必须看到,这种优势绝非完美的,其优势中同时也潜藏着重大的病灶。这些病灶,在其初始兴旺的历史阶段, “新朝气”可以掩盖住 “暗瑕疵”。而且,有些病灶还需要时间让历史来曝露与佐证。我不成熟的看法是,西方文明在趋群性方面的弱点主要有二:一是自由过多,对 “私权”的约束过宽。由于“民主”过于强势, “官主”纠正无力,往往造成重大民生问题或国策问题,议而不决,决而难行,贻误战略时机。这在瞬息万变的信息化时代愈来愈成为一个国家要命的问题。二是选票决定一切,没有预设的回路。既无选前信息真实性的铺垫,又无选后责任核实性的法律追究,任何政党都可以在选前漫天许诺、当选后赖账不还。这势必导致政党之间互相造假、恶性竞争乃至党派竞争超越国家利益,造成被误导的选民 “投票率”和政党声誉乃至“民主公信力”每况愈下。更有甚者,那些靠造假当选的总统,事后尽管有言之凿凿的造假证据,也没有什么终身追究的法律责任。这势必会导致政治精英的 “流氓化”和政党的 “黑化”。而这些,应该都属于文明演进的反面——野蛮化!

第二,趋效性。如果说中国在历史上重农主义延续的时间最长,那么西方则是重商主义延续的时间最长,加上严峻的生存环境和开放的自由主义,使得西方文明一开始就倾向于重竞争少调和,重外拓轻内修。重竞争,则讲理性、求精益,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故科学精神与理性思维便发展成为其文明的长处。这也是西方其所以能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爆发科技创新与工业革命的原因。重外拓,大则重开发自然和宇宙,外则拓展边疆侵占别人的资源和市场,内则重消费主义以不断开发国内市场。

应该说,西方文明在趋效性方面,在过去300年间表现是不错的。它的工业化、城市化、规模化、标准化,无疑在推进人类文明的发展水平上是史无前例的,在今后还会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但这也存在重大的缺陷。如果我们把其趋效性分为三个历史阶段,即粗放阶段、完善阶段和下行阶段,就会发现:在粗放阶段,它多半是以数量扩张、外掠为主、不计文明的手段去实现的。包括残酷剥削、海盗行为、黑奴贸易、殖民主义,以致侵略战争等等,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以 “血与火”的野蛮行径去增效。这在今天看来,显然是与文明相悖的。或者说,它是以不文明的手段奠定了文明演进的物质基础。也因此,许多反资本主义的学说、集团、政党多是在这个历史阶段出现的。在其完善阶段,由于工人运动的压力和苏联的出现,国际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当然也包括人类良知的觉醒,迫使西方文明进行改良——朝着“福利主义”和“去殖民化”进行了有限的改良,使资本主义变得 “文明”了许多。但其深层价值,在许多人的习惯意识中,可能并无根本的改变。特别要指出的是在资本主义利润最大化的驱使下,西方文明在经济社会生活中,不可避免地会充满着各种投机取巧、以邻为壑、损人利己的不文明现象,其无节制的消费主义也愈来愈加重着生态危机。这些问题,在现代信息化网络化的新背景下,变得更加隐蔽、猖獗和野蛮。到了下行阶段,人类正面临一个 “三大毁灭性威胁”的十字路口。无论是核灾难、生态危机还是智能化挑战,我认为在原旨西方文明趋效性的框架内,都是难以真正解决的。这些不能不说是西方文明趋效性的一大弱势。

第三趋安性。由于其文明原旨中根深蒂固的个人利己性和外拓性,在趋安性方面,西方文明往往趋向于 “将自己的安全建立在别人不安全”的基础上,而且倾向于拉帮结伙、恃强凌弱。不然,就很难解释为什么美国总是把自己的 “安全线”划到几千里以外别国的海岸线去;也难以说清为什么一个号称 “自由和平旗帜”的霸主会把日本当做 “贴心盟友”。更有甚者,在西方一些精英的内心老是幻想着:只有当一切非西方文明都 “臣服”于西方文明时,才是真正的安全。显然,这种 “主排他,求零和”的趋安观,正是西方文明的重大劣势。可以说,不改变这种缺乏包容性的趋安心态,西方文明与其他文明很难达到合作共赢的境界。

第四,趋美性。关于 “美”,我以为应该理解为 “完美”。它似应包涵三个层面,即:对现象认识与表达的 “真美”;对事务处置的 “善美”;和对艺术追求的 “优美”。西方文明,由于长期重商主义的熏陶和剧烈竞争的导引,使其重精准、善分析;重直观、讲实效。在追求真善美方面,具有一种一丝不苟、黑白分明、甚至非此即彼的癖好。我认为,这种癖好,在优势上表现为精益求精、尽善尽美,它为推动人类文明跃进提供了巨大动力。但是,也像其他方面那样,优势过了头便会成为劣势。一丝不苟、非此即彼,如果超出了工具文明的界限,就会走极端,忽视其他文明领域中大量存在的中间态、模糊性、调和性、意向性和共生性;就会在政治文明、精神文明领域造成矛盾激化、非友即敌乃至各种乌托邦主义、民粹主义以及本可避免的杀戮与战争。

第五,趋久性。追求长久存在,可以说是人类生来有之的愿望,只不过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其目标与手段的高低有所不同而已。在古代,人类追求的主要是个体长生不老;在中世纪,专制王朝所追求的是社稷万岁;在近现代,追求的是资本永续;在今天,应该是人类永存。而且,这种不同层次的追求,又有一定的传承性。由于有了这些本性的追求,才产生了永续不断的文明演进的动力。

西方文明,在这方面目前还是停留在 “资本永续+人类永存”的阶段。它希望能在资本主义的秩序下,实现人类的永存。这种主观的企望本身就包涵着难以克服的矛盾。应该说,它在人类永存方面是下了大工夫的。而它的重心则是 “外向型”的,比如对人体长寿重结构性置换,即用人造器官置换原生老化 (病化)器官;对人类永续重宇宙移民,等等。这种大方向,我认为是符合文明趋势的,也是可行的,是其优势。但这本身却也包涵着劣势。最大的劣势就在于,这种优势如果是在资本秩序下进行,就很难保证其会在人类伦理和世界共存的条件下实现,甚或会造成不敢想象的大杀戮和文明的毁灭!

根据以上分析,西方文明的主要优势在:法治追求、科学精神、分析方法和竞争路径。这些文明要素是具有普适意义的,是可能同其他非西方文明相融汇的。其劣势在:自由化过度、绝对化追求、综合力欠缺和排他性癖好。这些劣势是与文明相悖的,不能照搬。

(二)中华文明的优势与劣势

中华文明,受其过早而且持久的农耕文明影响,长期缺乏外来更先进文明的严峻挑战,加上地大物博,不像西欧那样地理环境严峻,故其文明演进的大趋向表现为自我完善、追求稳定、倾向保守、注意传承。下面分述之。

第一,趋群性。农耕文明的 “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半年辛苦半年闲”的慢节奏循环,和过早的大一统集权规制,使得中华文明在趋群性方面,走的是一条与西方文明截然相反的路径,似乎是 “先有国,后有家”、 “先有群体,后有个人”、“先有皇帝,后有臣民”。这种倒装性的假象,几千年来积累成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 “潜意识”。同时,农耕文明最为害怕的是天灾人祸与兵荒马乱,恰恰在神州这片地域上又是多灾多难。灾害与战乱便驱使人们祈求出现 “英皇明相”来挽救这些细小而分散的小农。这种历史背景与地理环境,使中华文明的趋群性表现为家国情怀、人治理念、等级认同、和谐共处。家国情怀,重集体轻个人,重忠孝轻自由,重公权轻私权;人治理念,重教化轻法制,重关系轻规约;等级认同,重集中轻民主,重地位轻平等;和谐共处,重包容轻对立,重化解轻激化。而且,与西方不同,这些理念与价值,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陆续被诸子百家用系统的理论著作进行了阐述,被史家反复地写进了历史著作,并且成为历代统治者通过科举制度教化万民的 “传统”。这些文明趋向,在今天看来虽然不尽合拍,但是,在工业化以前的时代,可是了不起的伟大创造!就是它,营造出了一个世界性登峰造极的中世纪文明;就是它,保证了中华文明几千年长存不灭。

这种趋群性选择,有其历史上的辉煌,属于农耕文明的上乘产物,处于一种自满自足、故步自封的保守状态。故在近代,在一个陌生的新起的西方工业文明排山倒海的冲击下,加上一个文明衰落期的无能政权,就像还没有睡醒的人一样,竟被冲得失去了应战能力,几乎丢掉了应战信心。然而,过了几十年,当西方文明的 “程咬金三斧头”过后,中国人才从懵懂中清醒了过来:原来你也不是 “常胜将军”,我也不是 “窝囊废”,咱们 “各有千秋”。我们的传统文明,在表层上看,的确有许多不合现代潮流的价值,或者说虽适合农耕文明却不适合工业文明的东西,如人治思想和等级趋向等。但仔细深入探索,却也有其符合人性追求的部分,而且其中也蕴含着与现代文明对接的优势或元素。故我认为,中华文明的趋群性,它的优势应区分为三类:顶层优势,待补优势和嫁接优势。顶层优势,是指具有 “原创价值”的文明元素,如和谐共处。这不仅完全符合人类文明演进的本质趋向,而且在当今“三大危机”面前,更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待补优势,是指其主干符合文明趋向,但具有明显陈腐内涵。如忠君愚孝、个人崇拜、公权无限等必须割弃,扬补以现代爱国主义、新型家庭关系和尊重人权。嫁接优势,是指其主干不尽符合现代文明趋向,但其枝叶却可能同新的文明进行嫁接,而成为一种新的文明形态。如人治思想和等级认同。这两种文明元素,显然其主干是与现代文明价值相悖的,属于劣势范畴。但是也无需全盘否定,可以在确立依法治国权威的同时,补西方文明轻教化、淡人际亲和的不足,扬中华文明重教化、讲邻里亲和互助的长处等等。

第二,趋效性。长期的农耕文明对中华文明的影响,在趋效性方面更为突出。由于农耕文明的分散性和脆弱性,其价值往往倾向于内敛、守旧、单纯。诸如重稳定轻创新 (“标新立异”在旧时中国曾经被视为叛逆表现),重节俭轻开发 (鼓励 “安贫乐道”,视经商为 “五业之末”),重人体内向增效轻工具革新的外向增效等等。而且,由于其趋群性倾向于集权专制,导致利益一元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使趋效革新大大减少了动力。所以,我认为中华文明的趋效方面显然不如西方文明,处于劣势,相比起来属于短板。但也不是乏善可陈。例如,勤俭节约的美德,对于西方文明的无节制的消费主义,应该是一个很好的 “节制闸”,愈往前走其分量可能会愈重。

第三,趋安性。我认为中华文明的优势,可能会更多地表现在趋安方面。翻开中华几千年历史就可以看到,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共存性,而非侵略性。它的最高追求不是世界独霸而是世界大同。即使在历史上中华最兴盛的朝代,也只是以 “中央之国”自居,要求 “万邦朝觐”一下而已。几乎没有凭借武力掠夺他国土地、抢劫异邦财产、奴役非华人民的记录。像海盗经济、贩卖黑奴、侵略战争、殖民主义乃至 “金融殖民”,以及各种以邻为壑的非文明行为,基本上都是写在西方文明的历史中。

中华文明在趋安性方面追求的是:以自强求共处,以实力保和平。这是中华文明对安全的基本价值。也是几千年一贯 (元朝只是一个特别的例外,它不能代表中华文明的本质)的趋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自卫”。

第四,趋美性。重农与重商,在文明演进的趋向上,是有很大区别的。中华文明在这方面与西方文明相比,也存在明显的差异。如,在求真方面重综合 (顾大局)不拘细节,甚至也可以大而化之不求精益,往往满足于知其然而不计较其所以然;在趋善方面,重人情轻规矩,重 “面子”轻实际,甚至潜规则大于明规约;在索美方面,重意向不拘泥实相,有的学者认为是 “科学艺术化”。这种重人文、富想象、讲综合的趋向,对于西方文明的重科学、富实相、讲分析,恰恰是一个很好的补充。

第五,趋久性。这方面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差异在于:个体长寿重整体调养、适应自然,而不是西方的就病医病、改变自然;国家长治重政通人和、一元追求,而不是西方的宪法权威、多元博弈;人类绵延重多子多孙、长生不老,西方则既求长生不老又重宇宙移民。这方面,中华文明的优势在适应自然、政通高效,劣势在理论薄弱、一元追求。因此,中西文明有很大的互补性。

(三)总体评议

从以上对中西文明的优劣势的分析中,我认为可以得出几点评议:

第一,不应笼统归一地看待中西文明的冲突。我认为,中国人和西方人都是 “人”,是人就有其共性。这个共性,就是我所说的趋优性,包括趋群、趋效、趋安、趋美和趋久五个方面。由于各个文明体在产生与发展的过程中,所处的环境条件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生产生活方式的差异,虽然都是从同样的文明趋向出发,但其在如何实现趋向的矢向与范式的选择上,必然会各不相同。这里,我们绝不应只看到其差异的方面,忽视其相同的出发点,而应该本着一种科学的态度:人性趋优的共性决定了不同文明之间存在可能融合的基因;文明范式的差异必须区别对待。对其良性差异,应属可能互补与融合的内容;对其恶性差异,才应作为唾弃内容。应抱着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态度,而不能把婴儿同洗澡水一起泼掉。

第二,不应被动自馁地看待中西文明冲突。我认为,那些过度夸大西方文明的优势、过分估计中华文明劣势的看法,大多属于两个极端:要么是缺乏历史的整体观,要么属于落后于现实。一个文明在300年前能够绵延几千年不灭,如果它是那样不值一提,合适吗?在当今人类面临整体挑战的新现实下,中华文明正值浴火新生的大机遇,难道没有看见吗?我们应该抱有充足的 “历史底气”和敏锐的 “未来洞察力”,满怀信心主动出击地迎接挑战。

第三,不应停滞不变地看待中西文明冲突。事实上,中西文明的冲突中,有一些从历史的纵向看并非同层次的矛盾,而属前后阶段的差异 (如重人文轻科学与重科学轻人文)。随着我国工业化的完成,这个差异必然会大大缩小甚至可能反超。目前,这个苗头已经显现。

第四,既应满怀信心又要沉着冷静地应对文明挑战。对于文明的冲突,我们既不要惊慌失措妄自菲薄,又不应盲目排外故步自封。一要看准时代的大势,对我们的文明进行补充与矫正;二要看到中国目前已经具有补充世界文明不足的实力了。三要相信西方文明也有 “自我反思”的能力。

四、中道:应战合理区间的商榷

(一)清末民初那场“体用之争”的辩证回顾

历史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既有不可重复的内容,又有可能重复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否则,就没有总结历史经验的必要了!也用不着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教诲了。进一步地说,历史现象愈是具体化、个性化,就愈不可能重复;但愈是概括化、抽象化,则愈可能重复出现。如,文明兴衰和政权更替的原因,则往往具有很大的相似性,甚或规律性。原因何在?归根到底是人性使然。人是一种合群的动物或社会的动物。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存在着两面性:一方面,个体离不开群体 (社会),他必须舍弃一部分私利 (自由)以维护公益 (法规),否则私利也无法实现;另一方面,个体又不可能完全融入群体 (像蚂蚁那样),完全舍弃私利,甚至还企望从群体中争取更大的个人空间。这种两面性,就可以解释历史的不可重复性,如事件的时间、地点、参与人物、直接动因、直接后果等等;历史的可重复性,表现为:历史事件的宏观背景、发生的深层原因、参与人物与社会(群体)的关系、事件的长远后果等等。我们研究历史,并不是为了防止那些具体、个性的东西,而是要穷极其抽象的、本质的因果关系与规律,从中吸取经验教训,以为后世之师。

我之所以重提清末民初的 “体用之争”,并附之以 “辩证回顾”,就是为区分这 “不可能重复的”和 “可能重复的”内涵,并对其可能重复的内涵,加以辩证的分析与发展。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人在那时提出的一些设想,不仅复古和全盘西化不可行,即使是折中的设想,我认为,在当时确实也是不现实的。在那种中枢腐朽、社会莫衷一是、只有 “枪杆子+革命”能说话的大背景下,不武装革命能行吗?虽然梁启超先生讲了那番 “后遗症”的话,而且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他说得对,但是实事求是地讲,在当时为什么他的君主立宪就没有人听呢?是因为那时候中国人群情激愤,都昏了头?我认为不尽然如此。虽然明知走英国君主立宪之路,可能避免尔后的军阀混战与国家分裂,但你这个君主非英国的君主啊!中国人不可能买他的账啊!在那时, “反清复汉”的民族主义可以说是民心所向!历史就是历史,是不可能 “假如”的!我以为,民国初年那场大混乱,也许就是中华文明朽而复生、凤凰涅槃的复杂过程中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是,中国人反反复复走到了今天,忽然天开了!过去的阴霾困惑,过去的枷锁掣肘,好像都消失了!改革开放,把中国的历史大环境,翻了一个个儿!历史前进了,文明演进的大环境变了。中国,不再是 “腐朽的中枢”,不再是“山头林立”,不再是 “愚昧的病夫”了。中国,已经是一个具有统一、强大、有智慧的独立的文明体!它完全有能力在文明挑战的面前,审时度势、明明白白地拿出自己的应战方略。

上述中国的 “华丽转身”说明:历史往往是悄悄地前进着、变化着,而人们却没有明显地发觉。实际上,中华文明的正式应战,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中国共产党在自我反省的基础上,提出 “改革开放”、 “摸着石头过河”,就是这场新应战的号角。后来又补充 “不走老路,也不走邪路,走中国自己的道路”,不就是这30多年来,反反复复、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流血牺牲,通过多次试错而做出的 “初步概括”吗?在这种崭新的历史大背景下,我们再来回顾那时的 “体用之争”,我觉得就可能发掘出一些可供今日借鉴的珠玉,来进一步补充和完善中国人的 “应战方略”,来进一步形成炎黄子孙的 “应战共识”。此可谓正恰当其时。

我认为,在历史的长卷中,往往有些主意、方案在过去不可行,而当时代和历史环境变了,它却又可行了。当我反复读了陈序经先生的 《东西文化观》⑥一书之后,在其第二篇中确有不少斩获。首先,当时的折衷主张中,确有一些合理的内核。折衷主张,虽有六个分支 (道器派、体用派、动静派、人物派、动物植物派、精神物质派等等),但他们却有两个共同点,即都不同意复古主义和全盘西化;都主张兼而有之、中西融合。这个大方向,我认为必须肯定。其次,当时的折衷派的思维方式不合适。所有的折衷派几乎都犯了 “绝对一分法”的错误,即认为 “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坏的”,“西方是新的,中方是旧的”。其中,有的是由于利害掣肘和惯性驱使对旧的难以割舍 (主要是体制内文人);有的是由于确知传统中亦有精华但犯了中国人重概括轻分析的老毛病,笼统化排列 (主要是知识分子)。于是,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支离破碎的折衷思想。我以为,那时的折衷派们虽有合理的内核,也有一些零星的真知灼见,但由于挑应战双方的历史演进都表现得不充分和人们主观思维方法粗糙这两大历史局限性,加上如前所说的大环境,就必然是 “理难服众”了。

那一页历史已经翻过去了。今天,无论国际大环境、国内小环境以及人们的认识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首先,西方文明经过百年凯歌行进的高峰,其保守惰性已开始显露,其原来隐藏的病灶因文明冲力的减速也逐步地暴露出来。今天的人们已经不像百年前那样了,对西方文明的新鲜感与崇敬心开始变成观望态与怀疑心了。 “全盘西化”的市场,至少在中国,已经大大地萎缩了。其次,人类文明又一次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 “核危机”、 “生态危机”、 “智能化挑战”,使人类面临生死存亡的大决策!在这个存亡关头,一方面,西方文明中的那种绝对排他、 “丛林法则”只会把人类迅速推向灭亡。那种 “零和文明”已经愈来愈显得不合时宜了;另一方面, 中华传统文明中的“包容文明”、 “中庸之道”,则凸显出了挽救人类的新的生命力。再次,在中国,中华文明经过百年的凤凰涅槃,已经开始显露出某种浴火重生的迹象了。在这种崭新的时代背景下,我觉得应该吸取苏联 “积木式应战”的教训,改变清末民初折衷派的思维方式,用新的视野,新的方法来研究确立中华文明在21世纪的应战方略。

(二)21世纪中华文明的中道应战方略

我认为,这个应战方略,总体上可本着开放的胸怀、双向融汇的路径和取长补短的方法,按照外拓与内敛兼顾、科学与人文互补、综合与分析共用、自由与秩序并重、法治与协商结合、竞争与忠恕融合的原则,采取 “整体融汇,择优去劣,学防并用,分层推进”的方针。考虑到篇幅过长,此方针的后两句因在本文前部分已有表述,故此处只重点阐述一下前面两点:

1.整体融汇

苏联和清末民初的折衷派,都是犯了相同的毛病,即 “积木式应战”的毛病,好像文明就如积木那样,可以用堆积木的办法,把西方的物质文明照样搬到俄国与中国来,换掉东正文明或中华文明中的物质文明那块积木就可以了;以为只要那样机械地换一下,俄国人和中国人依然可以照旧生活。须知,文明乃是一个浑圆的整体,西方文明,包括其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制度文明,相互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联系。它的物质文明既是它的制度文明、精神文明的催生者,又是它的制度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延伸者。所以,汤因比就曾预言:当苏联工人在美国式的工厂工作,在美国式城市里生活,必然也会追求美国式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甚至生活与消费的价值取向等等。到那时,东正教式的精神与思想,就不可能统领那个搬过来的 “西方物质文明”了。由此他认为苏联的应战模式必会失败。不幸,历史的进程证实了汤因比的预言。这个历史的教训深刻地告诫我们:文明的融汇必须整体思维,必须是包括物质文明在内全方位地大融合。工业化模式、城市化模式、生活方式、消费方式、企业文化、科研价值取向等等,都必须在中西之间取长补短、择优去劣,融合为既有中华文明之血脉又取西方文明之优长的新文明。只有这样,才可能使我们的应战立于不败之地。

2.择优去劣

就中华文明来说,它延续了3000多年,是人类几个古文明中唯一仅存的古文明。而且在历史上曾经有过长期引领人类文明的辉煌。只是在近代,由于封闭保守,由于西方文明的异军突起,而相对落后了。这个事实就足以说明在中华传统文明中,必有其非凡的韧性和生命力、创造力;同时它也存在致命的弱点,以致在环境大变迁时难以跟上而落后了。就西方文明来说,它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曾经有大部分时间是处在落后的状态;而到了近代,经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突飞猛进地实现了文明的崛起,并以雷霆万钧之势波及到全世界;又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和苏联的解体,确立了其主导地位,使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文明如日东升,达到了巓峰状态。也正是到了此时,有些人产生了一种幻觉,认为西方文明应该是人类 “最好的生活方式”,必须把它 “普及到全人类”。结果,世界就难以安宁了!对于西方文明这种 “过山车”现象,我们也应该作一分为二的认识。西方文明,能够在300年,即相当于中华文明的十分之一的时间里,实现如此巨大的跃迁,必有它惊人的爆发力和普及力。但西方文明却又在并不很长的历史时段,就开始显露出它的弱点与病灶,这又需要我们清醒地看准其劣势所在。所以,在整个文明融汇的过程中,必须双向梳理,挖掘与明辨各自的优势与劣势,不能笼统地取材。

由此,在确立应战方略时,第一要务就是要准确地分清挑应战双方各自的优势与劣势。这个任务,我在前面已经依据所有文明共同的五大趋向,进行了逐个梳理,做了必要的基础准备。在这里,重点是探讨如何择优去劣。我认为,总体上说,应该双向地扬彼此之长弃彼此之短,形成一种如鲁迅所言 “外之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的中华新文明。具体可以包括如下方面:

第一,物质文明宜扬西方文明重外拓、促竞争、求精益的长处,避其嗜损人、好极化的缺陷,补中华文明讲内修、求兼顾的优点。

如,工业化应该避免西方那种过度集中化、财阀化导致两极分化、社会分裂和大资本干政的弱点,导引企业的大中小、公私合的合理结构,把工业文明的推进建立在全民富裕、政通人和的基础上;导引商业竞争与义利精神相结合,避免西方那种以邻为壑、零和倾砸的恶性竞争;企业文化应加强内部利益和谐、平等协商机制,避免西方那种过分的等级森严、利害对立的文化,由此确立我们中国式的 “新型工业化”。

城市化应避免过度城市化、乡村边缘化问题,实行大中小城市协调发展,控制特大城市的规模;要把中国的新农村发展成为生产规模化科学化、生活休闲化、环境生态化的三位一体乐园。像中国这样一个人口特大国,保留一个 “进城人口”的适当“退路”,既可以缓解大城市病,又保留了一些 “内陆湖泊”那样的经济与生态 “调蓄区”。

在消费问题上,西方的 “消费主义”带来的“超消费”导致有限资源的 “超浪费”,大大加重了生态危机。应该适当弘扬中华文明的 “节约美德”,逐步建立起中国的 “绿色消费模式”。

科学技术的发展一方面要学习西方那种永不满足、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精神,另一方面还应发扬中华文明的为国献身、团队协同、攻坚克难的品格。

第二,制度文明宜扬西方文明重法治、尊人权、防专制的优点,避其独尊选票、党派倾轧、分权过度的弱点,补充中华文明的多层协商、适度集中的优势。

如,民主选举应该既发扬其新陈代谢、选贤与能的本质优势,又避免其 “选票决定一切”、党派虚假承诺与恶性竞争以及决策迟缓的问题,补充以中国式的多层协商机制,探索承诺与兑现的问责和罢免的立法,逐步建立起选举与协商互补、选票与信息对称、选纲与施政一致的民主协商制度。

依法治国应发扬西方的依法行政、平等守法的优点,避其种族歧视、机械执法和仲裁权威不足的弱点;同时要舍弃中华文明中 “权大于法”的积弊,逐步建立起有中国特色的法治权威与释法权威相配合的法治国家。

分权制衡应发扬西方公权私权界线分明、尊重个人权利的优点,避免其 “三权分立”的分家甚至对立倾向和私权冲击公权的缺点,补以中华文明中统筹兼顾的优点,逐步建立起分权不分家、制衡不拆墙、公私权限明确的分集互补的制度。

第三,精神文明宜发扬中华文明崇忠孝、讲信义、重亲和、求共处的美德,避其轻个人、好模糊、易苟安的糟粕,吸收西方讲平等、崇自由、主多元的优点,避其嗜零和、好排他、走极端的缺点。

如,个人与集体的关系,既要大力发扬中华文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美德、与人为善的共生精神、和顾大局、识大体的全局思维,又要唾弃其束缚个性、强制共性的糟粕,还要吸收西方文明尊重他人、独立自强的精神。

自由与秩序的关系,既要承认自由是精神发展的根基、保障宪法人权,又要明确自由不得损害宪法秩序;既要追求个人的合法自由,又要推己及人尊重他人的合法自由;既要维护个人的自由权利,又提倡为国家与社会的公利牺牲必要的个人自由。

创新与教化的关系,既要学习西方不迷信过时权威与不安于现状、精益求精、永不满足的求新创新精神,又翻新中华的教化传统,但将教化局限在“幼年启蒙”和 “社会导引”的范围之内;应切实消除束缚个性、盲目追求单一化的传统积习,营造出一种社会性的、自下而上的既有蓬勃持续的创新激励与动力,又有适度有效的自上而下教化机制的创新与教化合理互补的局面。

政治与人格的关系,应该大力发扬中华文明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格操守,扭转政治政客化趋向,塑造出一种高尚的、廉洁的、引领的政风文明氛围。

第四,社会文明既应吸收西方社会自治的经验,又要防止其过度自由而引起社会分裂的危险;既应发扬中华文明亲和互助、邻里结缘的优良传统,又应弃其拉帮结派、黑道营私的糟粕,形成一种社会和谐、社群自治、邻里共和、互爱互帮、经济活跃的社会共同体,成为国家稳固的基石、社群文化的摇篮、纠纷调解的一线、社会治安的助手和经济增长的动力。

如,社会保障,做到学有所教、居有其屋、病有所医、老残有所养、危难有所济;社会自治,做到组织有序、民主协商 (成为法定的基层民主协商机制)、服务全面、安全确保、政令到位;社群组织,做到自主自律、个性宏扬、劝善扬法,成为基层百花齐放的社会文化中心;社区做到服务经济、面向家庭、行业多样、服务便捷、就业方便,成为繁星式的适合居家与养老的乐园。

第五,生态文明应弘扬中华文明的 “天人合一”价值、持续发展理念和统筹兼顾的方法,学习西方外向开拓的锐气与科学求新的精神,避免其以邻为壑、民族自私的糟粕。

五、文明较量是一个反复持续的历史过程

(一)中华文明百年来的内外夹击

我愈来愈感到,有一个重大问题值得我们认真地研究:为什么百年来中国人反反复复的文明应战都没有见到明显的成效,而改革开放这30多年、特别是近10年,就像大梦猛醒一样,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下 “变”成了一个 “超级巨人”了!可以和 “世界霸主”的美国平起平坐了?面对这一段翻天覆地的历史,我们绝不应限于激动与感慨,而应该仔细地研究一下其中所蕴藏的宝贵经验。这其中,当然与西方文明始现疲态有关,但本质的原因应该还是我们自身吸取了历史的经验找到了正确的应战方略。下面,我们不妨简略地回顾一下历史。

1.过去百年文明应战的回顾

鸦片战争,西方文明打响了挑战的第一炮。从此,拉开了中西文明较量的漫长历史。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这种挑战与应战,我认为可以划分为四个阶段,即:清朝末年阶段;中华民国阶段;共和国前30年阶段;改革开放阶段。

清朝末年阶段,也可以说是闭关锁国、惊慌失措阶段。那时的中国,正值被明清两代的高压奴化文明驯化了几百年之后,中华传统文明已被阉割得奄奄一息,处于极度衰弱的状态。国家的上层腐朽无能,而且还夜郎自大地封闭自恋。一旦遇到西方文明雷霆万钧的恶性挑战,立即就陷于措手不及、方寸尽失的慌乱状态,甚至企图暗中支持 “义和团”那种荒唐而原始的农耕文明去对抗洋枪大炮的工业文明。在节节退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之余,又在 “中体西用”的败招下,闹腾了一阵 “洋务运动”,甚至建起了一支号称 “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可是那支看似坚甲利兵、 “西用”至极的北洋水师,在 “中体”的指挥下却一败涂地!整个国家陷入了 “众虎争食”的险境,中华文明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这一阶段的最大教训就是:一个长期封闭的文明体,它是根本无力抗拒外来更先进文明的挑战的。这个无力虽然也包涵有形的无力,更重要的是无知而导致的无力。当你关着门对镜自揖时,外面的世界已经演变得眼花缭乱莫知所从了!既无法判别应战的方向,也不知如何去组织自己应战的力量。结果不是乱战一场,就是缴械投降。另一个教训,就是企图以陈旧之 “本” (主要是规制文明)来驾驭工业文明之 “用”,这是根本行不通的。北洋水师的覆灭,并非前线将士不英勇,而是清廷中央腐败无能指挥错误。试想,一个以农耕文明为皈依的老太婆,怎么可能指挥一场现代化的战争呢?

民国 (大陆)阶段,也可说是由企望 “全盘西化”而演变为半殖民地、半复古阶段。民国初年,以国民党人为首的革命派,企望在中国一步实现西方的议会多党民主制。想当年,从国体到建制,从官衔到服饰,无不以欧美为师。可是,没想到以“宋教仁血案”为转折点,风云突变,把那场 “共和梦”彻底粉粹了!根深蒂固的中世纪势力,一下子把神州退回到 “你方唱罢我登场”、 “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军阀割据、国家分裂、内战频仍的大乱局。后来,虽然经过国共合作、北伐成功,成立了国民党的南京中央政府。但这个 “中央”并没有真正统一中国,依然有许多地方存在割据性的军阀统治,只不过名义上 “承认中央权威”而已。更糟糕的是国民党内的复旧势力得势,通过 “剿共”和消灭其内部革命派,而迅速反动化,导致了民族内部彻底的文明分裂。

这种内部文明分裂,表现在三种文明交叉并立、明争暗斗的局面。一种是以国民党为代表,以多个外侵宗主国为背景,以城市为依托的 “买办文明”;一种是以多个地方军阀为代表,以封建宗法体制为基础,以农村为依托的 “中世纪文明”;一种则是以共产党为代表,以武装割据为基础,以多片红色根据地为依托的 “革命文明”。前两种文明,由于其政统归一,国民党又实行双向妥协的应战方略,既对殖民文明妥协,又对中世纪文明妥协,故双方保持着一种明统暗争的局面。但以共产党为代表的 “根据地革命文明”,则是高举反帝反封建反独裁旗帜,实行平等与均产的政策,与前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三种文明,由于多少保有中华文明的始根中的家国文明,故在日寇入侵、民族存亡、文明毁灭的生死关头,却又能形成统一战线,共赴国难。由于内部的坚持和外部的援助,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避免了一次试图毁灭中华文明的危机。但国民党在抗日胜利后,却倒行逆施,破坏政治协商,挑起新的内战。结果不仅失去了一次联合起来共兴中华文明的机会,而且也由于其逆文明潮流而丧尽民心走向失败。

这一阶段,留给我们的经验与教训是十分丰富的。首先,民国初年那场 “全盘西化”的民主立宪的失败告诫我们:在中华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照搬西方文明,特别是规制文明,是行不通的。不仅现代民主化需要有工业化的前提,而且一个千百年依附帝王的 “臣民”要他一下变成能独立思考、自主选择的 “公民”,谁也没有那个魔力。在一个农耕文明为主体、社会自组织力极低、交通信息十分阻塞、文化传媒又十分落后的背景下,照搬西方民主文明,其结果可能就会是 “分权”变 “分家”,“民”主变 “枪”主,统一变分裂。整个国家社会就可能陷入无权威、无标准、无制衡的乱局。其次,国民党双向妥协的应战方略,对内向地主文明妥协,就根本无法解决工业文明的前提——土地制度改革以解放工业化所需的自由劳动力,根本不可能具备由农耕文明转向工业文明的初始条件;对外向西方文明妥协,失去了独立自主的应战能力,沦为西方文明的附庸。这样的状况,岂有不丧失政权之理?!再次,共产党的伟大胜利,正是在国民党那种反面对照下,高举民族独立、平等自由、清正廉洁的大旗,土地改革又极大地释放了农民革命的积极性,使中国人在对国民党失望之余,看到了民族复兴的希望。那种 “赢粮景从”的支前高潮,那种 “万民空巷”的迎接解放,在中国历史上可说是空前绝后。

共和国前30年阶段,也可说是应战过度、艰难探索的阶段。在神州大地上,这场史无前例的解放战争,来得如此之迅猛,胜利如此之神速,这对中国人来说简直是出乎意料的。过去,虽有过根据地和解放区的局部经验,但面对如此巨大的一个国家,又面对西方封锁的严峻形势, “一边倒”地学习苏联,也是可以理解的一种应战方略,是一种出于无奈的选择。但是,在中国人的高层也并非没有自己的考虑。从中国的合作化到 《论十大关系》也可看出端倪:还是想探索中国式的发展道路。特别是在上世纪60年代以后,中苏交恶, “一边倒”地学习苏联嘎然而止。至此,中国的文明应战,似乎失去了方向,既不能学西方,又不应学苏联,只有关起门来探索自己的路了。但是,受封闭环境下“心智结构”的局限,那时选择了一种 “农业社会主义”的思路,企望以人民公社为中心和依托,实现工农商学兵一体、城乡共荣、人人大公无私、没有社会分工的 “共产主义天堂”。这显然是一种幻觉性的应战过度!它企图割断中华文明几千年的血脉,封堵与西方文明正常融合之路,从 “头脑”里“创造”出一个理想的、无法实现的 “大同文明”。在那里,人人大公无私,个个亦工亦农。 “新人”出现,分工消失,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其结果,是中国人尽知的。

这一阶段,其教训也是十分深刻的。首先,变相的闭关锁国导致 “井蛙效应”,使文明的应战处于 “盲人摸象”状态,其结果不是过度盲动,就是过度幻觉。其次,历史是不能割裂的,文明也不会抽刀断水。维系本文明的血脉,只能走开放国门、双向融汇之路。要走出一条 “中国特色”的文明应战之路,如果不继承中华文明之精华,不吸收外来文明之珠玉,那只能从头脑中臆想出一个 “乌托邦”来。其三,作为文明载体的 “人”,是不可能按照主观设计的图纸来 “制造”的。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不能实现的东西,任何人也不可能实现。

改革开放阶段,也可以说是摸索新路、趋近正途的阶段。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经过几十年的奋斗与摸索,不断地试错,终于得出了 “不走老路,也不走邪路,走中国自己的路”的结论。这即是 “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之路。我体会, “不走老路”应该包括不走复古主义之路和不走 “文化大革命”之路; “不走邪路”应该是指 “不走复制西方”和 “不走学习苏联”之路; “走中国自己的路”,应该是融中华文明精华、西方文明优长和社会主义珠玉为一体的中华新文明之路。这个应战方略,经过了几十年的反复试错、印证,正在由点到面、由浅入深地展开。中国人经过百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在21世纪初叶看到了文明跃迁的希望,充满了民族复兴的自信。

中国人仅仅用了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就大体走完了西方300年的历程。这种史无前例的文明跃迁,在人类文明史中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在物质文明方面,我们实现了举世瞩目的大跃迁,用短短的几十年就实现了西方几百年才完成的工业化。而且信息化也走在了世界的前列,智能化也在迎头赶上。特别是在科技文明方面,其厚积薄发的追赶速度,令世界侧目!在规制文明方面,虽有些滞后——这也是客观的必然,但根据他国的经验,无论哪种民主模式,必先打好法治的基础。而从法治的视野来看,改革开放以来依法治国的步伐还是在逐步提速的。如领导人的任期制和退休制、司法制度的改革、 “法不上公卿”的突破、民法总则的颁布等等,都是掷地有声收效明显的。特别是 “中国特色的民主”的提出,具有巨大的可期待性。精神文明方面,我们最大的进展就是逐步恢复了中国人的文化自信。那种自 “五四”以来就流行的一种妄自菲薄、自贬自残的文化歪风,大大地收敛了。社会文明方面,由于人们文化程度的提高和政府自上而下的倡导以及相应立法的完善,近些年来见义勇为、志愿义工的社会风气明显上扬。特别是雷霆万钧的反腐运动,一改过去 “跑部钱进”的官场歪风,在吏治文明史上,可以说是一次 “文明的革命”。生态文明方面,过去欠债很多,但通过 “供给侧”改革,以壮士断臂的勇气大力去掉重污染的产能,大力创新可再生能源,中国已经由一个高污染的 “众矢之的”变成了 《巴黎协定》的重要倡始国,成为许多 “绿色发展”的领头羊。特别是 “一带一路”倡议,充分展现了中国人的智慧和中华文明的优势,得到了世界性的赞许与响应。当然,这种转变还是初步的,但是国策既定,前景是大有希望的。

总而言之,改革开放,应对文明挑战,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没有现成的经验可资借鉴。尽管其间经历了曲曲折折的道路,有过一些复杂而痛苦的争论,但全国上下摸着石头过河,终于趟过了一个个险滩恶水。从初步结果来看,应该说中国人开始找到了文明应战的方向,摸到了光明正途的入口。

2.文明新跃迁的原因

依据我的个人经历感受,中国改革开放的近40年,变化真可以说是 “天翻地覆”的。中国人摸着石头过河,竟然 “摸”出了一片新天地!这种让世人侧目的大变迁从何而来?这正是我们应该正视而且必须认真总结的问题。

我想换一种方法来思考——从结果来反推其原因。即:从现实开始,如此高速度如何能够形成?一般地说,社会变革的速率,主要取决于三个要素:一是高层的判断力,二是社会动员力,三是外来干预力。

高层决策力,包括现实的因势利导的决断能力和长期的预判计划的坚持能力。这一点,改革开放后所形成的具有新陈代谢机能的开明权威体制,应该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既克服了过去 “一言堂”终身制的闭目塞听与积重难返,又避免了西方议会民主的议而难决、决而难行和多党 “轮流翻烧饼”的弊端;不仅能够务实而高效率决策,而且可以持之以恒地长期不间断地推行。这一点,我认为,相对西方来说,其速率是他们远远跟不上的!这也就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社会动员力,包括社会响应力与行政组织力。前者也就是民心所向的程度。对中国人来说,近百年来的国耻与国难,在国人心中所积累起来的奋发图强的梦想,就像一大堆绵延千里的 “干柴”。正是党中央的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不争论”、“实事求是”的正确决策,把这堆潜在的 “干柴”迅速点燃成遍及神州大地的熊熊烈火!全民共识迅速形成。试想,几亿 “农民工”背井离乡、千里迢迢,为的不就是实现其被压抑多年的脱贫致富追求幸福的梦想?!几千万的各级干部,他们一个劲地招商引资、发展经济、改变面貌,其主流不也是为了相同的梦想而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力争上游?!特别是中国上世纪 80年代以来出现的 “农民工”现象,我们应该提高到改变历史的伟大史诗的高度,来大歌大颂。这是中国现代人民群众创造历史、改变历史的可歌可泣的伟大史诗!可惜,至今还没有看到我们的作家写出这部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史诗。

后者主要是指政府动员和运筹整个国家资源,并能迅速有效完成既定任务的能力。这方面可以说西方文明、主要是规制文明,是无法同我们竞赛的。我们这个经过几十年逐步修正而形成的既有广泛的多层协商、又有 “一盘棋式”的集中的民主集中机制——“在民主的基础上集中,在集中的指导下民主”——虽然还不够完善,但是确有其值得自信的优点。它既有民主,又有集中;既有长远计划,又有有序行动;既有市场动力,又有政府调控。这种 “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体制已经看得出它的雏形了。作为 “追赶型国家”,之所以中国走上了崛起的正途,这种体制是有巨大功绩的。

外部影响力,包括正能量的支持力和负能量的干预力。可以说,整个改革开放时期,前者是主要的,后者是可控的。这又得归因于我们的高层决策力。由于我们采取的是融入既存的国际秩序、而不是挑战它的应战方略,又切实而鲜明地高举合作共赢的旗帜,使我们赢得了众多的朋友,减少了对抗,消除了怀疑,从而可以避免 “修昔底德陷阱”,实现和平崛起。

(二)“持续的自决能力”是文明持久战的基础

历史证明,赢得了一次挑战,不见得就必定会赢得第二次、第三次。因为不同文明之间博弈 (或交流),是一个反复持续的漫长历史过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句号的永恒课题,必须要有 “持久战”的思想准备。东西文明的较量已经经历了100多年的时间了。这一百多年,始终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是各个时期的内容不同而已。就以当今阶段来说,虽然中华文明历经反复的失败、反思、调整、变革,终于开始领悟到开放融汇、双向梳理、取长补短、立足特色的 “自决”思路,开始集小成为大成,展现出了光明的前景。但是是否就大功告成了?显然不是!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哩!因为,一方面,西方文明那边,显然远没有走到一蹶不振、穷途末路的地步。它不过是策略上的失误——很大程度上属于“新自由主义”的失误。这种失误,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美国因 “胜利冲昏头脑”而滋生出来的霸权野心和 “文明终结”的保守主义所造成的。他们中的精英们,也是会反思的。在反思的基础上,西方也会做出战略调整的。这是毫无疑义的!我们千万不应误判。另一方面,我们的胜利,中华文明的复苏更新,虽然实际上属于初步的觉醒,但也很可能会导致局部的自满自傲,保守主义必然会趁机而起。所以,这内外两方面的新变化都决定了文明的挑战与应战必然是一个持久的演化与较量过程。这就要求我们要始终保持 “持续的自决能力”。

持续的自决能力是汤因比提出的。按照他的原意,持续的自决能力就是一个文明体能够长期保持住它的 “生命的冲动”。他说:“文明似乎就是这样,通过生命冲动不断生长,生命冲动推动挑战通过应战而达到另一个挑战。这种生长表现在内在的两个方面:宏观上,生长本身呈现出一个逐步控制外部环境的进步过程,微观上则是一个逐步自决和自我表达的进步过程。无论在何等意义上,我们都可以为生命冲动的进步确定一个可能的标准。”⑦那么, “生命的冲动”又从何而来呢?根据汤氏的研究,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现实提出了严峻的 “需求”——不改变现状本文明就可能毁灭(包括自然的灾难和人为的灾祸,如战争)。但是,仅有这一点还不行,还要有二,即主观的 “奋起”。如中国上世纪30年代的救亡图存和80年代的改革开放。故作者认为,前者是产生生命冲动的 “母亲”,后者是产生生命冲动的 “父亲”。二者缺一不可。如果挑战不足,就不可能形成前者;如果挑战过度,则又可能使人们丧失应战的执着。只有在挑战适度(适中)时,才可能真正形成 “生命的冲动”。我认为,中国目前正好处在这种环境之下,这也是 “上天”佑我中华。中华文明的伟大更新,就在我们的面前!

(2017年9月18日脱稿)

注释:

①②④⑤⑦ 汤因比:《历史研究 (缩略本)》上册,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 45、93、203、188、187页。

③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7页。

⑥ 陈序经:《东西文化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1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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