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一青
英国新左派是英国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先行者,也是文化研究领域的开创者,其文化理论极大地丰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也深刻影响了后世文化研究的方法和旨趣。20世纪5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英国新左派在著名的新左派运动中批判传统的斯大林主义文化观,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解决英国社会文化问题,分析文化的本质及其社会功能,形成了许多创造性的研究方法和理论认识。国内学界对英国新左派的关注,最早可以追溯到汇文1960年在《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上译介的英国新左派言论集《摆脱冷淡》[1],但具体到其文化理论登陆中国,要一直到1980年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的翻译出版。[2]自那时起,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开始走进中国学者的视野。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受苏联教科书体系的影响,文化在国内马克思主义研究视野中一直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的研究成果更是寥寥无几。但是进入21世纪以来,国内学界对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的研究热情日益高涨。这一方面是受到国外文化理论研究热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改革开放推动国民经济飞速发展,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促使我国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百花齐放,同时发达的信息技术工具使不同国家、地域、民族间的文化交流日益频繁。在理论和现实的共同推动下,大批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著述翻译出版,个案研究和思想史研究齐头并进,国内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研究不断走向深入。
目前,国内关于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三类:一是译介的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原著,包括收录其著作的文化理论读本。如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文化与社会》《漫长的革命》,爱德华·P·汤普森(E.P.Thompson)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的《通过仪式抵抗:战后英国的青年亚文化》,特里·伊格尔顿的《文化的观念》《论文化》,罗钢、刘象愚主编的《文化研究读本》,张亮教授编写的《英国新左派思想家》《伦理、文化与社会主义——英国新左派早期思想读本》等。二是英国新左派专题研究,包括涉及这一群体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如张一兵教授主编的《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中卷)》、乔瑞金教授的《英国的新马克思主义》、欧阳谦教授等的《文化的转向——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思想研究》等。三是以某位英国新左派思想家或某个团体文化理论为对象的个案研究。如赵国新的《新左派的文化政治——雷蒙·威廉斯的文化理论》、张亮教授的《阶级、文化与民族传统:爱德华·P·汤普森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研究》、邹威华的《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理论研究》、马海良的《文化政治美学——伊格尔顿批评理论研究》、徐德林的《重返伯明翰:英国文化研究的系谱学考察》等。
纵观当前国内研究成果,大体呈现以下两个特点:首先,翻译介绍多,分析评述少。近年来,大批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著述翻译出版,为国内理论研究提供了较为详实的文本依据。总的来看,目前国内研究成果主要以其文化理论内容的介绍为主,理论逻辑的梳理和分析比较少见,更缺乏对其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的探索。其次,个案研究多,整体研究少。由于英国新左派人数众多,且不同思想家之间文化理论联系纷繁复杂,导致理论研究体量巨大,因此国内仍以个案研究为主,尚未出现以“新左派文化理论”为主题的整体性研究成果。相较而言,在文化理论研究领域,国内目前关注比较多的英国新左派有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雷蒙德·威廉斯、爱德华·P·汤普森、斯图亚特·霍尔、伊格尔顿以及著名的伯明翰学派。充分的个案研究是整体性研究的理论基础,但如果仅仅着眼于英国新左派中的某个思想家或者某个团体,就容易忽略其文化理论整体的特征和价值。
具体来讲,国内关于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的研究成果主要聚焦于以下几个方面:
英国新左派是在英国新左派运动中崛起的一个左派知识分子群体。1956年,国际共产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的双重危机促使英国新左派运动爆发。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全盘否定斯大林主义,引发了全球马克思主义阵营的思想动荡,与此同时,英国共产党在匈牙利事件上的支持态度导致了英国共产党员大规模的退党风潮。同年,英国保守党政府为了争夺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勾结法国和以色列悍然入侵埃及,赤裸裸的帝国主义行径让英国左派知识分子不再对英国统治阶级抱有幻想。黯淡的革命前景激发了部分英国左派知识分子开辟全新政治空间的渴望,他们聚在一起反思批判传统左派的思想缺陷和政治弊端,探索符合英国实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试图寻求不同以往的“第三条道路”。华裔学者林春指出,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涌现出一大批来自不同专业领域却拥有共同的社会主义政治理想的知识分子。他们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下,积极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解决英国社会现实问题,领导英国无产阶级运动,积极以体制外的方式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3]乔瑞金教授认为,由于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演变和实践诉求等方面具备历史延续性和内在一致性,存在“一些明显可辨的历史传承和内在特质”[4]1,即使后期群体内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交锋也没有改变,因此一同被后人称为“英国新左派”。
在英国新左派试图另辟蹊径的理论探索中,“文化”领域成为他们的突破口和主战场。他们批判斯大林主义对文化的机械决定论和经济还原论理解,主张在“文化—社会”的研究模式中还原文化与生活实践的整体性联系。马援总结了新左派文化转向的三方面表现:一是反思了“无阶级社会”的幻想,将“阶级与文化”列为他们首要关注的主题;二是从宏大政治学转向微观政治学,实现微观政治与文化批判的深度融合;三是意识到文化的存在方式成为现代性存在的核心。[5]在张一兵教授看来,英国新左派转向文化研究一方面源于英国悠久的文化研究传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二战后英国大众文化的迅速兴起。在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文化成为英国新左派突破进而丰富发展和完善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入口,并实现了英国的本土经验与理论传统和马克思主义的完美结合。[6]417-418乔瑞金教授指出,正是文化研究成为一种粘合剂,把松散的新左派凝聚在一起,使之有了核心理念和相对一致的政治主张。[7]除此之外,邹赞还认为英国新左派文化转向呼应了20世纪中期英国知识界试图介入大众日常生活实践的重要诉求,所以英国新左派与英国文化研究是同源共生的。[8]他和赵国新都把英国新左派运动只看作一场思想文化运动,因为其主体是知识分子而不是工人阶级,其倡导的革命方式是和平运动(核裁军运动和学生运动)而不是传统的武装斗争,他们的主要建树都体现在文化领域,实质上是以笔杆代替枪杆的文化政治,即通过批判当代资本主义塑造激进的社会意识。[9]
历史地看,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伴随新的理论资源和实践经验的加入而不断丰富发展。张亮教授以英国新左派的代际差异为前提,详细梳理了两代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之间的传承与发展。在他看来,英国新左派文化研究的源头可以追溯到第一代英国新左派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那些奠基性文化理论著述,不过其主体性的建构工作却是由霍尔领导下的“伯明翰学派”在20世纪60年代逐步完成的。前者对后者产生了三方面的影响:“第一,超越对文化的精英主义理解,把它重新定义为主体实践的产物、基于生产方式的不同生活方式之间相互斗争的结果;第二,确立了文化研究的知识—政治姿态,使其具有了明确的社会主义政治的意味;第三,创造出了具有英国本土特色的‘文化主义’研究范式。”[10]伯明翰学派自觉接受了上述理论遗产,并将其运用到自己早期的文化研究中。但是后来他们逐渐意识到文化主义的不足,开始寻求其他理论资源。最终,他们在马克思资本理论的基础上,对“文化唯物主义”、葛兰西(Gramsci Antonio)的霸权理论、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的意识形态理论以及巴特(Roland Barthes)的符号学进行整合,提出了新的“结构主义”范式,并对当代资本主义文化的本质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认识:由于资本主义已经实现了对文化领域的统治,因此,当代资本主义文化本质上不过是一种文化商品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乔瑞金教授则更多地从思想上梳理了新左派文化研究的发展脉络。他认为英国新左派的文化理论从总体性出发,结合英国自身文化传统并基于生活世界拓展了传统理论语境中文化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揭示了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并将文化生产或文化实践看成决定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此外,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还以重塑主体能动性为理论诉求,持续关注和分析日常生活中文化形态的发展以及由此呈现出来的多样性,努力解释当代社会文化实践的复杂机制,并先后形成了“文化主义”范式、“结构主义”范式和“葛兰西转向”三种文化研究范式。[11]
由上可见,“范式转换”成为国内学者描述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历史发展的核心视角。学界公认的是,霍加特、威廉斯和汤普森三位第一代新左派思想家在开创文化研究先河的同时,也形成了一套明确的被后人称为“文化主义”的研究范式。邹赞称赞这一范式在超越“基础—上层建筑”机械模式的基础上重新判定文化的位置,激活了文化的社会实践意义与介入功能。他们通过挖掘工人阶级日常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推翻了传统的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森严壁垒,建构起一种整体的、日常的有机文化定义。[8]张亮教授认为“文化主义”有三个理论支撑点:“自下而上”的观察视角、“人民历史”观念和超越资本主义的乌托邦议程。其主要功能在于对真实经验整体的再创造,分析评判过去被忽略的大众文化的社会功能。[12]同时他也指出,该范式由于过于依赖个体经验,难以理论化传播,引起了第二代新左派的普遍不满。在学习引进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他们立刻意识到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与文化主义相比有更大的优越性,并立刻开始广泛涉猎并自觉综合各种结构主义分析方法。[13]在张一兵教授看来,霍尔领导的伯明翰学派在文化研究领域的结构主义转型中发挥了领军作用。然而,第一代新左派面对结构主义的批评也没有选择沉默,而是积极地投身到与第二代新左派的论战和自我的理论更新中。汤普森毫不留情地批判了结构主义脱离具体实践、忽视主体作用的缺陷,而威廉斯则引入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学说,对自己早期的文化理论进行了修正和拓展,试图实现与包括结构主义在内的各种语言学转向思潮的沟通与融合。在两代人你来我往的争论中,第二代新左派也慢慢察觉到结构主义的不足。他们在后来的文化研究中逐渐综合了“文化唯物主义”、葛兰西的霸权理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和符号学等一些思想。[6]444-448还有一种流行观点认为,以霍尔为代表的伯明翰学派在结构主义之后又完成了一次“葛兰西转向”,因为葛兰西的霸权理论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的统治方式已经不再是通过暴力,而是通过宣传确立其在文化方面的领导地位。因此,争夺文化领导权成为阶级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它不是简单的灌输和强加,而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双方谈判协商的过程,其中“有机知识分子”发挥着重要的中介作用。所以它既不把意识形态看作虚假意识,也不像结构主义一样把意识形态与人的主观能动性分开,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文化研究中“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各自的缺陷以及两者的对立。[14]15
文化的本质是文化理论的核心问题,也是英国新左派言说最多、争议最多的话题。由于研究对象众多,理论观点庞杂,这里只提炼具有代表性的理论观点进行总结。
其一,文化不是由经济基础机械决定的上层建筑,而是与大众生活密不可分的综合体。张一兵教授指出,英国新左派建构其文化理论大厦是从反思批判传统文化观念开始的。汤普森在1957年新左派杂志《新思想者》创刊号上批判了斯大林主义对文化的机械决定论和经济还原论解释,认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不过是帮助我们理解社会的地形学隐喻,这一思路宣示新左派彻底扬弃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文化观念。[6]419霍加特作为英国新左派文化研究的先行者,其文化思想一开始就奠定了英国新左派关注文化与社会生活的理论导向。乔瑞金教授认为,霍加特视角独特地选取了英国战后的工人为研究对象,确立了工人阶级的政治与文化身份;他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把文化研究置于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加以考察;立足于问题意识,使文化与普通人日常生活相联系;立足于实践批评精神,探讨文化研究的价值和意义;立足于文化平等观,表达对现实的关怀及理想社会的诉求。[15]在此基础上,马援总结出霍加特文化理论的核心理念在于从人类生生不息的文化实践活动中探究文化的内涵和文化生成的问题。文化在霍加特眼里不是静止的、固定的,而是与人的现实生活、人的实践活动相互联系和发展。[16]72-74在此基础上,王晓曼注意到霍加特区分了通俗文化和大众文化两种不同文化。尽管两者都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逐渐流行起来,都以现代传播媒介为载体,以广大群众为对象,而且内容也多是展现普通民众的生活实践,但在两者本质上是不同的。前者是反抗资产阶级文化压迫表达工人阶级文化诉求的产物,后者是资产阶级为了经济利益而生产出来的文化,是彻头彻尾的商业文化。霍加特运用民族志的方法批判了大众文化对通俗文化的侵蚀,主张回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工人阶级纯朴健康的工人阶级文化。虽然霍加特在解决方法上的“怀旧”情绪饱受批评,但是其文化思想超越了英国原先高级文化与低级文化的对立,把目光转向普通群众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现象,渴望通过文化积极介入社会发展。[17]4-5
其二,文化是整体的生活方式。罗钢和刘象愚指出,威廉斯是英国新左派中第一个对文化概念及其复杂的历史演变进行系统考察的学者,他通过考察把文化定义为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参与、创造、享有的整体生活方式,奠定了第一代新左派文化研究的理论基础。[14]6李丽引用舒开智的观点,认为威廉斯对文化的理解继承了英国的经验主义传统,重视活生生的日常生活经验,其文化的定义与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的定义一脉相承。何卫华详细阐发了威廉斯关于文化的“四分法”和“三分法”:前者认为文化包含心灵的普遍状态和习惯、人类追求的完美理念、整个社会中知识发展的普遍状态和各种艺术的普遍状态。后者认为文化的理性定义是人类完善的一种状态或过程,文献定义是执行和想象作品的整体,而社会定义是对特定生活方式的描述。在他看来,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威廉斯的根本立场从来没有改变,那就是文化应该同时包含所有方面。[18]91-92付德根和王杰却认为,“三分法”并不是威廉斯对文化的定义,而是他对三种常见文化定义的总结,相较而言,威廉斯更看重其中的社会定义,所以他才会“情愿把文化理论研究界定为整个生活方式内各个因素之间的关系的研究。”[19]94而欧阳谦则把这三个定义视为威廉斯定义文化的三种尺度,在他看来,威廉斯一方面更认同文化的社会定义,因为这种定义为文化分析带来了方法论上的新变化,另一方面他也主张文化分析应该将这三个定义都包含其中,不然就会丧失对文化的复杂性和整体性的判断。[20]254此外,樊柯还提到了威廉斯后期文化观的变化,认为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霸权理论和语言学的影响下,威廉斯逐渐意识到其文化的人类学定义太过宽泛,而其理想定义和文献定义又过于狭隘,因此他修正了早期的文化观念,重新把文化定义为“一种实现了的表意系统”,这样就把文化系统与社会中的其他系统区分开来,但又由于社会其他系统不具备表意功能,所以文化又内在于一切社会活动之中,成为现实生活的积极建构者之一。[21]12在张一兵教授看来,这一文化定义颠覆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刻意炮制出来的经典与大众、文学艺术与日常生活的虚假对立,证明普通群众同样在创造文化、享有文化。同时还颠覆了传统左派的经济还原论幻象,证明现实的社会是在实践基础上生产与再生产出来的文化整体,无法截然分割为所谓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并“开辟了文化研究的社会主义左派新方向”[6]420。
其三,文化是整体的斗争方式。张亮教授指出,汤普森通过修正威廉斯的文化定义,提出了自己对文化本质的理解:文化是整体的斗争方式。因为在他看来,威廉斯的文化人类学定义尽管颠覆了以往文化观中的精英主义,也避免了传统的经济还原论,但是这个定义忽视了社会现实中的不平等、剥削和权力关系,不足以表达阶级冲突和历史发展。因此,他主张在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辩证互动中理解文化的本质,把上一定义中的生活方式变成斗争方式,来强调社会生活方式变迁的过程。[22]而张一兵教授认为,这一定义源于汤普森在清算斯大林主义的基础上对三个文化理论基本概念主体、经验和文化的重新阐发:主体是现实的个人;经验是主体通过实践活动所建构出来的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之间的一个必要的中间项;而不同的主体形成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些生活方式所构成的整体就是文化。[6]422罗钢、刘象愚和欧阳谦结合具体的阶级斗争来理解这一定义,他们认为在阶级社会主体之间由于利益不同导致生活方式相互冲突,所以文化表现为“不同利益集团和社会力量相互竞争和冲突的结果”[14]10,工人阶级文化正是在与资本主义制度的斗争和冲突中逐渐形成。[20]242与威廉斯的定义相比较,Graeme Turner认为两者的最大差异在于前者认为文化是通过共识建构的,而后者主张文化的基础是冲突。[23]75
其四,文化是意识形态斗争的过程和场所。这一定义源于以霍尔为代表的伯明翰学派。甄红菊指出,霍尔早期继承了威廉斯的文化定义,把文化看作基于个体经验的整体生活方式。不同的是,他更强调阶级性是文化的本质属性,即文化是一个阶级或群体共享的生活方式。后期受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和葛兰西的霸权学说的双重影响,霍尔转向了对文化与政治的思考,并以“霸权”和意识形态作为重要视角,对文化内涵进行了新的界定。这时的他认为文化本质上是一个政治概念,是为界定生活和生存方式而战的场所,而且这一斗争以我们可以参与其中的话语建构的方式展开。[24]57-59在这一过程中,霍尔认为文化与其说是一组事物,不如说是一个过程,一组实践。文化是一个社会或集团的成员间的意义生产和交换,即“意义的给予或获得”[25]2,所以文化不是一个供我们描述的静止客体,而是意义斗争的过程和场所。在贾妮思·佩克(Janice Peck)看来,葛兰西与阿尔都塞对霍尔来说扮演了携手步入文化研究领域原创思想殿堂的双星角色,阿尔都塞结构主义方法的价值在于可以建立一种“非还原主义”的文化理论,可以研究符号和表征的系统,而且强调文化的具体性和不可还原性;而葛兰西让文化研究搞懂了某一意识形态是如何积极地介入到大众思想当中,进而重组旧要素、增加新要素,或者通过设定发展边界来消极地介入大众思想当中。[26]34-48除此之外,武桂杰认为霍尔还从索绪尔(Saussure)的理论遗产中吸收了文化表征景观,同时又倾心于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语知识与权力系统,霍尔综合这些理论资源建构了语言、意义与文化的循环系统:语言是一种意指实践,通过表征系统来显示其意义,同时在共享的文化空间,意义在不同角色之间的流通中规范组织者、参与者的行为。因此,文化不仅是表征系统中的文字语言、情感观念,还作为一种共享的意义影响着我们的社会实践。[27]76-77
其五,文化是艺术、生活经验、社会结构三层含义相互关联而成的社会批判。罗全指出,伊格尔顿通过考察文化意义的历史演变,认为不能像第一代新左派那样从主体的社会条件来把握文化内涵,而是特别强调了社会中语言、习惯、传统、行为方式、价值框架等要素所呈现出的“共同”特征。因为,共同的语言习惯暗示出一个群体对语言的意义的共享以及一种共同的思维方式,共享的民间传说则暗示出他们共享一个延续的传统理念,而共同的行动方式暗示出他们追求目标以及实现目标所采用的方式的相似性以及共享的价值观和集体的自我认同,这些社会因素的“共同”特征就是文化的内核。在此基础上,伊格尔顿提出了文化的三层含义:一是指价值得到认同的具体的艺术作品和思想作品及其制作和欣赏过程;二是指社会习俗、信念、道德、意识等组成的不断变迁但无法触摸的社会意识综合体;三是指制度层面上的整个社会生活方式,包括艺术、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等相互作用的所有成分。[28]11-12在伊格尔顿本人看来,当代文化概念被困于无效而宽泛与难堪而严格的两种极端之间,因此我们迫切需要重新正确认识文化的价值及其与历史和意识形态的关系,文化的真正意义恰恰在于“作为艺术,作为生活经验,作为社会结构——相互关联,交织为一种新的社会批判”[29]132。张亮教授认为,伊格尔顿文化政治批判方法的核心是强调文化的复杂关系结构表现为一种生产关系,即整个社会生活方式的决定因素是经济生活中的社会关系。因此文化不是超验的可以任意漂浮的能指,而是与我们日常感觉紧紧联系着的现实政治问题;文化范畴仍然是利益和权利激烈斗争的场所,是矛盾和问题本身,而不是消除问题的办法;文化政治批评不是用文化来解释一切,而是用一切来解释文化。[30]
众所周知,英国新左派的文化研究建立在二战后英国社会大众文化日益繁盛的基础上。丹尼斯·德沃金(Dennis Dworkin)认为,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批判,英国新左派“尊重被统治的和被边缘化的阶级和团体的潜在颠覆性文化,并敏锐意识到社会的意识形态力量”[31]3,换句话说,英国新左派把大众文化看作一个文化矛盾体,它包含意识形态力量,但同时也潜藏抵抗力量。以此为前提,英国新左派着重分析了工人阶级文化的定位和功能。张一兵教授指出,霍加特采用民族志研究方法以雄辩的事实证明了工人阶级有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威廉斯进一步把工人阶级文化视为包含新的意义和价值、新的实践、新的含义和经验的“新兴文化”,它不仅与技术、传媒等物质生产领域的革命性变化相联系,而且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阶级关系和情感结构都出现了值得重视的新因素,所以是真正有生命力并且与未来相联系的文化;汤普森更是高度赞扬工人阶级独立创造出了自己的阶级文化,在他看来,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起初是由具有较高文化水平的手艺人集团通过改造传统的平民文化和某些资产阶级文化而形成,工人阶级从此拥有了自己独特的阶级文化,这种阶级文化包含革命意识、民主观念、人本主义价值观、集体性机制和国际主义精神,从自在的阶级变成自为的阶级。[6]423-42620世纪70年代以后,青年、性别、种族等亚文化领域成为伯明翰学派的主要研究对象。以青年亚文化为例,霍尔认为青年亚文化一方面是为了建立一种认同,发现真实的自我;另一方面也是青年面对迷乱的社会局势而产生的一种本能的、有生命力的社会反应,所以青年亚文化在英国新左派的印象里更多的是对传统统治制度的积极挑战。但这种偏正面的文化认知在德沃金看来却是一种浪漫化的表现。[31]213胡疆峰总结了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研究的两种模式:一种是“世代”模式,认为青年亚文化是与成年人之间代沟的表现,体现出一种无阶级的神话。第二种是“社会结构”模式,认为青年亚文化是“为了解决阶级之间存在的问题”。[32]19
20世纪四五十年代,电视、广播等现代媒介的迅速普及极大地促进了大众文化的传播和发展,因此,现代媒介在社会生活中的角色和功能也成为英国新左派重点关注对象。张亮教授认为,当威廉斯运用他的“文化唯物主义”范式重新审视电视时,发现人们对电视作为新的技术改变世界的普遍看法忽略了技术研发背后的各种“意向”。于是他从三个角度考察了电视这一新型媒介:作为技术的电视之所以能够普及并发挥重要作用是因为社会中现存的政治安排和经济安排;作为文化形式的电视一方面对综艺、戏剧、电影等既有文化形式进行了因地制宜的改造与发展,另一方面还创作出一系列如纪录片、动画片等全新的文化范式;而作为传播形式电视成为日常生活的塑造力量,其本身是一种新的政治形式,因此必须推动电视教育以号召人民投身文化建设。在此基础上,张亮教授总结了威廉斯电视观的主要成就:一是以政治经济学分析为基础发展起一个完整的批判的电视研究框架;二是在民主政治规划基础上使电视研究具备了改变世界的实践品格;三是将社会历史分析引入电视研究,有效遏制了技术决定论思潮的泛滥。[33]王卓慧补充道,威廉斯不仅用“戏剧化社会”这个概念批判了电视戏剧化的创作方式导致观众混淆电视内容和生活本身的差别,而且根据掌握电视媒介的主体不同,辨析出四种传播体制:专制的、家长制的、商业的和民主的。对于威廉斯来讲,媒介传播本质上都是控制,只是控制的程度不同,可见他一方面意识到了电视等新型媒介背后的政治权力,另一方面也强调了受众口味对媒介的巨大影响。[34]70-71威廉斯对媒介功能的经验化表述并不能让第二代新左派满意,他们通过整合其他理论资源,得出媒介不是再现生活而是建构生活,开辟了现代媒介的意识形态分析之路。甄红菊指出,以往的传媒理论把媒介视为信息在发送者和接受者之间的线性传递,而霍尔却把媒介视为一种表意工具,在表意过程中建构社会现实,从而对观众进行导向性暗示与渗透。具体来讲,霍尔将媒介文化与政治经济学相“接合”,把文化以媒介为载体的传播看作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四环节的统一,并借用符号学的一些概念提出了著名的“编码/解码”理论。他认为电视内容的提供者和受众处于生产与流通、使用的两个不同环节,其中电视话语的生产是一个编码的过程,是现实世界通过话语实践产生意义的过程,因此事件在这一符号化的过程中一方面要保留原貌,但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带有提供者自身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如果说编码只是理论化了威廉斯已经揭示了的电视背后的权力关系,那么解码就是霍尔媒介文化理论的开创性贡献。[24]75-80在霍尔看来,受众作为电视文本的消费对象存在三种阅读立场:偏好式阅读、协商式阅读和抵抗式阅读。偏好式阅读是从符合主导意识形态要求的角度对电视符码进行解读;协商式阅读是在根本上不与主导意识形态相悖,但又从自身经验出发对其进行修补;抵抗式阅读则是在与主导意识形态相异的价值立场上采取完全另类的解读。张一兵教授认为,正是抵抗式阅读的存在,激活了工人大众对资本主义文化霸权的解码能动性以及大众文化潜在的进步意义。[6]453-454简单来讲,现代媒介一方面作为资本主义主导意识形态“编码”的产物成为资本主义建构文化霸权、实现意识形态控制的主要工具,而另一方面作为普通大众“解码”的对象有可能为他们提供对抗式解读方式,因此媒介已经成为一个动态的不断斗争和妥协的场所。这一理论虽然影响巨大,但是霍尔并不满意。章辉指出了霍尔后期对自己“编码/解码”理论的四个不满:一是没有充分揭示社会、政治意义与媒介信息解码之间的区别;二是解码模式认为意义运作在真实世界,忽视了意义和真实世界的区别;三是偏爱解读的动力源是模糊的;四是理论把任何事物都归结为话语,回避了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中的真实的与叙述性的元素之间的复杂关系。[35]80-81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复苏的社会经济、不断壮大的市民阶级和现代媒介的普及推动英国大众文化万象丛生,英国新左派在分析文化本质及其社会功能的同时,还揭示出这一繁荣景象背后日趋严重的文化冲突与文化战争。张一兵教授指出,20世纪70年代,威廉斯借鉴葛兰西霸权学说,在已有文化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社会存在的“三种文化”:主流文化、剩余文化和新兴文化。主流文化是指一个社会在特定历史时期主要的实践、意义和价值体系,它在社会文化中发挥主导作用;剩余文化是指在过去的社会形式中产生的文化和社会剩余物的基础上存活下来的某些经验、意义和价值;而新兴文化是指被创造出来的新的意义和价值、新的实践、新的含义和经验。其中,新兴文化与真实的整体生活经验联系最紧密,是真正有生命力且与未来相联系的文化。所以,主流文化为维护其主导地位总是试图扼杀、压制或兼容剩余文化和新兴文化。[6]423亨利·A·吉鲁(Henry A.Giroux)认为,霍尔在文化斗争领域最为持久的贡献是关于教育政治化的论述。霍尔认为文化教育学是特殊表征、身份和主体形式领域的独特斗争产物,充斥着政治学意味。因此,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斗争的角度上讲他也坚决主张文化工作者应该不断通过教育实践来深化政治意义。[26]197-200与之相比,伊格尔顿的文化战争思想则跳出特定的社会文化,而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分析了不同文化类型之间的矛盾。赵光慧认为,伊格尔顿不仅洞见到全球化实质上只是西方资本主义的全球化,不同文化间的冲突只会更加剧烈这一残酷现实,而且具体阐明了三种文化——文明的文化(一般文化)、同一性的文化(具体文化)和商业的或后现代的文化(商品文化)——的不同内涵。文明的文化认为文化是普遍的、崇高的、非政治的,它源于共同的人性和价值观基础;同一性文化却强调国家、阶级、性别、职业、地域等因素的不同,主张不同领域之间文化的差异性和相同领域之间文化的同一性;而商品文化是指文化遵循商品的形式和市场的机制,在这一标准化的过程中不断复制、翻新摧毁了文化的反思和创新能力。[36]33在罗全看来,一般文化与具体文化之间的冲突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空洞的普遍性与民粹主义排他性的战争,而一般文化与商品文化的冲突是后现代对西方高雅文化和精神传统的蔑视和颠覆。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三种不同文化之间的矛盾迫使他们为争夺自己的发展空间而不断交战,另一方面则是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扩张所必然带来的文化入侵。[28]19
为解决各式各样的文化冲突,很多英国新左派学者把共同文化作为他们的文化理想。何卫华指出,英国新左派关于“文化是普通的”这一理论共识成为他们建设共同文化的理论前提,在这个前提下,文化不再是精英阶层的特权,而是人人参与建构的结果。[18]93-97共同文化思想由威廉斯率先提出,对他而言,共同文化是共同经验过程中所有人思想、情感和实践活动的记载,但它不是同质的文化,而是强调基于平等的生存权之上平等享有参与建构文化的权力。它所追求的不是一个终极目标,而是一个由差异性个体共同不断地创造的过程。由于工人阶级文化的核心价值——集体主义、团结互助、共同进步——维护的是共同体理念,因此弘扬工人阶级文化将促进共同文化的实现。赵金平总结了威廉斯共同文化观的理论特征,在他看来,威廉斯的共同文化指的是一种自由的、贡献式的、创造意义和价值观的共同参与过程,其主体不是某一个阶级,而是在“邻里友善”原则下的社会共同体,其基本特征是平等性、参与性、差异性和动态性。[37]68-82但付德根和王杰提醒我们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观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他并未明确指出共同文化到底包含什么内容;二是共同创造的文化不一定是共同文化,也有可能是统治阶级利益的表现。在他们看来,威廉斯共同文化理论的基础是平等社会,而人与人真正的平等只可能存在于共产主义蓝图中。此外,威廉斯在文化策略上主张文化扩张,具体表现在教育、阅读公众、大众出版、标准英语和文学等方面,反映出明显的文化渐进主义倾向,过高估计文化力量,严重脱离无产阶级斗争实践。因此,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观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19]95-104乔瑞金教授系统阐述了英国新左派共同文化思想的丰富内涵、培养方式、伦理要求和作用机制,在他看来这一思想由威廉斯提出又被其学生伊格尔顿完全继承了。[38]然而,罗全却通过对比指出他们师生二人共同文化观的不同。在威廉斯看来,共同文化的生产过程本质上是不可能被计划的,而伊格尔顿却认为共同文化不是无意识的产物,而是大众在社会主义民主机构下共建共享的结果,是通过社会民主机构进行的一种有计划有目的的创造,这样一个中介机制导致共同文化不是完全同一的文化,而是会包含更多的异质性文化。[28]21-23伊格尔顿本人也批评威廉斯文化扩张策略的结果“充其量只不过是资产阶级民主的自然延伸”,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社会主义。[19]103此外,乔瑞金教授还介绍了新左派政治家密里本德与上述二人共同文化理想的不同:对他而言,只有社会主义文化才是一种民族的、公民广泛参与的“社会主义共同体”文化,也就是说共同文化的主体只能是无产阶级,而不是所有社会成员。从功能上看,共同文化能够为社会主义建设提供统一的意识形态支持,其中知识分子和教育活动可以发挥重要作用。[39]
综上所述,国内学者探究了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诞生的社会历史背景,梳理了其文化理论的发展脉络,讨论了他们对文化本质及其社会功能的新的认识和理解,还阐述了他们对文化矛盾冲突的观点和看法。但客观来讲,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的国内研究现状仍然存在以下四点不足:一是在已有研究成果中,英国新左派的文化理论内容多被放在“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等其他马克思主义群体理论中进行审视,没有突出英国新左派这一群体在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发展过程中的独特价值和巨大贡献;二是过去很多国内学者对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的解读都是在文学、文艺学、社会学等学科视域下进行的,直到近些年部分国内学者才自觉回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领域下研究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三是由于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内容十分庞杂,再加上两国间的语言文化差异,导致国内研究仍以个案研究和翻译介绍为主,缺少高水平的整体性研究成果;四是联系当前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实际不够,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极大地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也开创了当代文化研究的先河,其巨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还有待我们深入细致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