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秀红,女,吉林白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品》《特区文学》等。已出版长篇小说《离婚真相》《血色缠绵》《谁系的死结》。
1
腊月二十六这天晚上,父亲卖鞋回来,在晚饭桌上对我们姐妹四人说:“明天我不去卖鞋了,还有三天就过年,我得在家拾掇拾掇,迎接新年。鞋还有个十来双,你们明天谁愿意去卖鞋,卖完的鞋钱就归谁。”
姐姐说:我要帮我妈蒸馒头、洗衣服——
妹妹说:外面嘎嘎冷,要下雪。
弟弟稀里哗啦往嘴里填着大馇粥,说了什么,没听清。
我想去卖鞋。一双鞋卖十块钱,十块钱能买十多本书,能买二十多本《读者文摘》,要是卖上五六双的话,我可就发财了。
那是1992年的冬天,母亲所在的大安制鞋厂两年前黄了,母亲便在家做棉鞋维持家用。鞋贩子一入冬就来我家拿鞋到市场上去卖,临到年跟前,鞋贩子不来了,家里还剩些棉鞋,父亲便利用春节放假的这些天出去卖鞋。
那年我二十刚出头,高考落榜待业在家,母親做鞋,我就帮母亲纳鞋帮,上鞋。做鞋的工序我都学会了,还没有卖过鞋。
腊月二十七这天早晨,我骑着自行车驮着鞋去市场。父亲出摊的位置我知道,他卖鞋的时候我去送过饭,但那天我到市场时,却发现父亲的位置被满地的皮张占上了,一个瘸子在磕打皮张上的灰土,我走过去对他说:“大叔,你挪挪地方,这是我爸卖鞋的摊位。”
瘸子一抬头,妈呀,不是大叔,顶多算大哥,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不好意思地一伸舌头。瘸子说:“武师傅不是不来了吗?咋又来了?”瘸子把地上的皮张往左侧拽了拽,留出两尺空地就不动了。“我就占你爸这点地方——”他用嘴向右边直努,小声说:“卖挂钱儿的姐俩比我占的多,你让她们挪吧。”
瘸子声音虽然小,但卖挂钱儿的姐俩听见了。个子小的姑娘尖着嗓子冲瘸子喊:“说谁占的地方多?我家地方本来就这么大!别挑软柿子捏,我们姐俩可不是好欺负的!”
看样子,那姐俩是不会给我挪地方了,我只好铺开麻袋,把鞋摆在麻袋上。原本要横着摆,地方小只好竖着摆。
那是轻工市场门前的一条路,一直通向小十字街,是大安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虽然天冷,但因为要过年了,这条街上买货的人特别多,后面人的鞋尖挨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一不留神,行人的脚就踩到我的鞋上,我只好把麻袋往后拽拽。卖挂钱儿的小个子妹妹可不这么好说话,一旦行人踩到挂钱儿上,她立马拿着踩脏的挂钱儿非逼着对方买了挂钱儿了事。瘸子私底下悄悄对我说:“那是个小厉害,针扎火燎,这市场谁都不敢惹!一惹就蘸包!”
小个子妹妹和大个子姐姐穿的都是旧的军大衣,脚下套着厚厚的毡靴,脖子上围着厚围脖,一说话,把围脖四圈都挂上厚厚的白霜,看不清姐俩的长相,只听见小个子叽叽喳喳地卖货骂人,大个子不声不响地收钱拿货。
不知道是不是我摊床小的缘故,一上午都没人打问我的鞋。中午街上来卖烤地瓜的,卖大馇粥的,卖馄饨的,我都没有买,一双鞋没卖,我不想花父亲给我的本钱。小个子妹妹见啥买啥,也不知道节省。不见大个子姐姐吃零嘴,也不见她管束妹妹。那是个奇怪的姐姐,整张脸都包在一条猩红色的围脖里,沉默寡言,总是靠着电线杆站着,像另一根电线杆,小个子妹妹则像蝴蝶似的满场窜。
许是吃多了,小个子妹妹不时地去厕所。附近没有公共厕所,出摊的上厕所都是到酱菜厂的后院露天厕所,来回小跑也得七八分钟。午后大个子姐姐上货很久没回来,小个子妹妹在地上倒腾两只脚,手捂着肚子嘀咕:“磨磨蹭蹭——想憋我尿裤兜子!”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向我扔下一句话“帮我照把眼儿!”一溜烟向酱菜厂跑去。
瘸子见姐俩都走了,凑到挂钱儿摊子前,风一刮,刮歪一块压着挂钱儿的砖头,挂钱儿飞起好多张,瘸子去追,追回来放到砖头底下时,就只剩两张,其余的已经掖进他兜里了。他觉得我看见了,走回他的皮张摊子前时,小声对我说:“等会儿我给你两张。”我急忙说:“我不要。”瘸子很受伤的表情,我不想因为拒绝反而闹得不愉快,急忙补充说:“我家买够了。”
小个子妹妹回来了,她眼睛可真尖,用眼睛一码地上的挂钱儿,直接就奔瘸子抽条的那沓挂钱儿去了,蹲下用手一划拉,尖声尖气地说开了。“这可真是奇怪啊,挂钱儿自己长脚溜达走了——别看我小好欺负,我的挂钱儿我隔着厕所都能看到哪沓薄哪沓厚——”瘸子说:“你是千里眼啊?”小个子妹妹横了瘸子一眼,说:“我是二郎神的三只眼。”瘸子还逗她:“那你的哮天犬呢?咋没看到?”小个子妹妹很大声地说:“它跟我姐姐上货去了,要是哮天犬在,早把偷我挂钱的人咬住了,别想跑!”
轮到瘸子上厕所,小个子妹妹急忙跑到瘸子的皮张前,先拿了一块大皮子,随后又把大皮子丢回去,换了一块小皮子,藏到怀里猫腰跑回她的摊子,正往她家装货的麻袋里塞时,被大个子姐姐看到了。大个子姐姐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小个子妹妹有些沮丧,把这块小皮子又扔回瘸子的摊子。
我被大个子姐姐吸引了,她很少说话,但说一句是一句,不像小个子妹妹,小嘴巴巴的,但基本上说十句没有一半是有用的。
天可真冷啊,站时间长了,衣服就像没穿一样,只好来回蹦跳着取暖。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一双鞋也没卖出去。东北的冬天黑得早,街上买货的人渐渐少了。正要收摊时,来了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蹲在我的摊位前伸手摸我的棉鞋。
“哎呀,这鞋絮得太薄了,穿上还不得冷啊?看看,这都没毡子,就两层布,谁买呀,买回去穿两天半就都冻掉脚趾头!”汉子说,“八块吧,八块我买一双。”
“九块,少了就合不上了。”我心里说,不是埋汰我的鞋吗,那你还买?
汉子又拿起棉鞋摸着,说:“你看你这都是破鞋了,还卖这么贵?”
破鞋是骂女人最难听的话,我气冲冲地从他手里夺过鞋:“不诚心买拉倒,嘎哈骂人?”我把鞋用力往提包里塞,明天说啥也不挨这冻,出这破摊了!
汉子却从我提包里拽出他挑的鞋,脸上带着笑说:“小姑娘这么不禁逗呢?做生意就得皮实点,褒贬是买主,这双我要了。”
2
腊月二十八这天下雪了,雪不大,但天异常地冷,裹夹着雪沫子刮得脸生疼。到市场后,我把自行车锁上,支着自行车的铁架子因为我摔了一跤,摔歪了,支不住自行车,只好靠在电线杆上。
这一天很顺利地卖了三双鞋。瘸子一天没开张,午后他凑过来说:“老妹,咱俩换点货呗,你那双34号的棉鞋一直没卖掉——”我说:“不换!”他说我没说呢你咋就不同意?我心里想,我的钱是买书的,啥都不换,除非跟我换金条。
挂钱儿摊前突然传来吵闹声,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的时候,已经不光是吵闹了,打起来了,小个子妹妹被一个瘦猴样的男人薅着头发打,大个子姐姐弯腰从地上捡起压着挂钱儿的一根木棍,一轮,就把打妹妹的男人打倒了。可旁边又窜过来一个老娘们,一下把姐姐踹倒,压在身下打。
我吓坏了,尖叫不止。街上的打架斗殴时有发生,北方天干物燥,大漠一马平川,人的脾气也沾火就着,民风粗犷彪悍,老娘们喝酒打架也不稀奇,吵架基本就是打发时间,是常态。可近在咫尺的斗殴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我吓得一个劲地向后躲。忽然身边窜出去一个人,手里提个铁架子——哎呀,那铁架子怎么这么眼熟,是我自行车的铁架子吗?我回头一看,自行车歪倒在地上,后车轱辘下的铁架子果然没了——等我再看战局,彻底被瘸子扭转了——拿铁架子的是瘸子,他手挥铁架子,所向披靡,把那对殴打姐俩的夫妻打跑了。
咋打起来的呢?没人感兴趣,大家津津乐道这场战役打得过瘾不过瘾。我喜欢刨根问题,写小说的人都喜欢刨根问题,要不然咋写明白啊?很快我明白了原由:对方男的想买挂钱儿,讨价还价之后又不买了,手指却把挂钱儿划坏了,妹妹让他赔,两伙吵起来就动手了。谁先动手的呢?不知道,反正这么冷的天,打一架热乎热乎也不错。
看热闹的散去之后,我和瘸子都捧着冒着热气的地瓜吃得香甜。地瓜是姐俩买的,送给我和瘸子吃的。小个子妹妹好奇地问瘸子:“哥,你打仗也太下死手了,都给我镇住了。”瘸子说:“打仗不下死手还打啥仗?”妹妹说:“你挺深藏不露的,我都看走眼了。”她又跟我说话:“你也太熊了,就听你拉警报地叫——”瘸子说:“人家是文化人,你要她也冲上去用炉钩子刨人脑袋?是那么回事吗?”我没参与帮忙打架,但妹妹因为瘸子使用的武器是我的铁架子,买地瓜也送给我一个。
我很奇怪瘸子怎么觉得我是“文化人”?估计我的气质像吧,我沾沾自喜。
附近小贩子都劝姐俩和瘸子躲一躲,担心那对打架的夫妻回去找人来打后仗,砸场子。傍晚要收摊的时候,瘸子和姐俩的位置都空了,只剩下占地方用的一堆砖头。一伙人手提棍子砖头蝗虫一样压过来时,我吓坏了,我可没打仗,但我又不能主动招供我没参与,那也太熊包了。我就故作镇静地站在鞋摊前,假装不看他们一伙人,却时时刻刻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他们。其中一个鼻青脸肿的瘦猴子就是被打的男人,他问我:“妈个巴的,那对狗男女呢?卖挂钱儿和卖皮张子的瘸子呢?”我淡淡地摇头,说不知道。“你咋不知道,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他气势汹汹地凑过来,要打架的样子。我心脏吓得怦怦跳,但还是硬挺着脊背说:“你又没雇我看着他们,再说她们是卖挂钱儿的,我是卖鞋的,啥一伙的,你打架打糊涂了?看清楚点再说!你们打架把我的鞋都踩了,我还没生气呢,你找我要啥人?”
瘦猴子有点理亏,但既然领一伙人来了,似乎不想这么回去,想找个人撒邪歪气,可我又是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年轻姑娘,不是卖挂钱的姐俩那样的泼辣户,他浑身力气使不出去,猛然抬眼看到我身后靠在电线杆旁的自行车,认出了打他的铁架子就是自行车的铁架子,便理直气壮地指着铁架子,怒气冲冲地骂我:“还他妈不是一伙的,这不是打我那铁架子吗?”我也动了气:“你找不到正主就赖我?你问问附近卖货的,别瞎冤枉好人——”我气得掉下眼泪。
瘦猴子没料到我哭,有点措手不及。跟他来的那伙人里有个高个子说:“算了,一个小姑娘,看着也不像能动手把你打成那样的人——”
瘦猴子却要推我自行车:“车子没收,明天卖挂钱儿的那两个骚逼还有瘸子来,让他们去大安北找我!我叫高老六!”
我拼命地拽着自行车的后座,哭着喊:“自行车是我的,凭啥抢我自行车?”
男人劲大,眼看我就要拽不住自行车了,旁边忽然伸出两只手,死死地帮我拽自行车。我一看,竟然是小个子妹妹。大个子姐姐也跑来了,手里举着一把铁锹。原来她们家就在附近,看见瘦猴子带人来打后仗,原本想躲起来,但看见我的自行车要被抢走,妹妹忍不住跑出来,姐姐也只好举着铁锹来拼命。
瘦猴子一见姐俩,便推倒我的自行车,对他的朋友们喊:“就这俩骚逼,给我打!”一场大战在即,我吓呆了。妹妹也吓得用手抱住脑袋,只有姐姐举着铁锹无声地迎向一大群男人!
人群外忽然走进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穿着貂皮大衣,脚蹬高腰皮靴,披肩发甩在肩膀上,高聲喊:“别他妈打了,都给我住手!大过年的,不他妈丧气呀?”
瘦猴子见被一个女人骂了,想冲过去。女人又说话了:“东江的石彪是我哥,老坎子柳三胖是我姐夫,我是谁知道吗?我叫石小燕!”
瘦猴子一伙人里有人窃窃私语:“妈呀,飞刀石的老妹!”
石小燕又骂了:“都他妈啥意思?还想打我?我一个电话过去,就你们这几头烂蒜,来一伙人能给你们罢园,信不信?”她顺兜里掏出一块砖头样的大哥大,手指就要摁电话号码。
柳三胖和石彪是当时社会上最出名的两个混子,打架都是不要命的主儿,石小燕我倒没听说过。瘦猴子带来的一伙人里,那个高个子过来打圆场,说:“石姐,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哎呀,不知道,知道不能打起来,那啥,我们走了,一家人,不打不相识,走了,不找茬了!”
一伙人就这么提着棍子砖头走了,有的走几步把砖头扔到路旁的壕沟里,棍子则藏进袖筒里,或者藏进裤腰顺在裤管里,走出老远,还觉得这群人走路的姿势五花八门,特别好笑。
石小燕把大哥大向跟着她来的男人一扬:“记得给我打电话。”转身汇入人群里,不见了。我们这才把眼光落在跟石小燕来的那个男人身上。
男人瘸着一条腿,竟然是卖皮张的瘸子!
3
腊月二十九,只卖出一双鞋,还卖出事儿了,卖了顺撇,一双38号的鞋和一双39号的鞋,买鞋的大叔给儿子挑鞋时,不停地试穿,结果把38号的左脚和39号的左脚拿走了,给我剩下38号和39号的右脚。
明天就是三十儿了,我不想去卖鞋,三十儿还有谁上街?再说手里的鞋缺号断码,就剩四双了。父亲说:“人家买走顺撇鞋没法穿,这年咋过?二姑娘你想想,要搁你买了顺撇鞋,能不着急换?”父亲说的有道理。
三十儿的市场冷清了很多,但也有人出来摆摊卖货。姐俩来了,挂钱儿摆了满地。瘸子昨天没来,说他媳妇病了,今天早早地来出摊。
瘸子又跟我商量用皮子换我的鞋,34号的棉鞋一直没人买,小脚女人少,当时做鞋的时候就准备卖缺儿,瘸子要用皮子跟我换34号鞋,说他老婆小脚,一直买不到合脚的鞋。可我的鞋不换东西,只换钱。瘸子后来不说换鞋了,说了许多他的家事。
瘸子的媳妇有病,生的孩子都死了,最后不能生了。瘸子年少时一直在街面上混,偷鸡摸狗打群架,啥损事儿都干,后来娶了媳妇就收心了,跟媳妇养貉子养貂养狐狸维持生计。他说,可能年少作孽太多,注定这辈子没后吧。瘸子卖的皮张就是貂皮貉子皮和狐狸皮。他已经用皮子跟附近卖鞭炮的卖冻梨的甚至卖猪肉的都换了货,姐俩的挂钱儿没用他换,小个子妹妹卷起一捆,送给瘸子了。
我问瘸子,那天来解围的石小燕是咋回事?瘸子云淡风轻地说:“过去的相好——那天我走了之后担心他们来报复,就找了她来——”瘸子似乎不愿多说,我也不好多问。陈年旧事里许多都是伤疤,一揭,会疼。
瘸子还跟我讲卖挂钱儿姐俩的故事,妈得病死了,爸娶了后妈,小个子妹妹被后妈虐待,姐姐就退学租了房子,跟妹妹做小买卖……
小个子妹妹总害怕别人欺负她们姐俩,便虚张声势,摆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其实是内心脆弱,没有安全感,可又不想被人看出来。我有点佩服地望向卖挂钱儿的姐俩儿,要是换做我,我肯定不如她们。
我还是被瘸子的故事打动了,我是一个立志写小说的人,很容易被故事打动。我把34号棉鞋跟瘸子换了一张最大的狐狸皮。父亲有关节炎,给父亲做一对护膝肯定够用,父亲的膝盖冬天就不会再凉,肯定暖乎乎的。瘸子很仗义,还把一块小皮子送我了,说:“做别的不行,做毛手套还可以。”这下母亲的棉手套也有了。我觉得瘸子如果写小说,肯定比我虚构的故事好看。
瘸子得了鞋,也不卖皮子了,要收摊回家过年。临走之前,蹲在我自行车后座那儿,吭哧吭哧拧了半天,然后对我说:“老妹你看看,中不?”他竟然用手把支自行车的铁架子拧好,自行车稳稳地立住了。
午后,大街上的人少得能数过来,都是买了东西匆匆往家走的了。可买了顺撇鞋的大叔还没来换鞋。怎么办呢?回家吧,担心大叔的孩子初一早晨穿新鞋发现顺撇时难过,不回家吧,街上都快没人了,大叔还不来!
大个子姐姐知道我在等人,就过来问了两句,说:“昨天买你鞋的那人我认识,东大坝搭炕的杨叔,你这等下去不是办法,不如给他送去吧。”
大个子姐姐的声音很清脆,很甜,她说话的时候往下拉了拉围脖,露出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眼睫毛太长了,真漂亮,她跟我的年龄相仿。我原以为她是个泼辣倔强的假小子呢,没想到是个温柔的小姑娘。她一个人带着妹妹生活,可真了不起。
我问她怎么找杨叔,她说:“你到了东大坝,打听搭炕的杨叔,没有不知道,搭炕可有名了,我家的炕就是找他搭的,可好烧了!”
我骑着自行车要走时,小个子妹妹在后面尖细的嗓子喊我:“哎,哎——”我停下,回头看她,她追上来,把一卷捆好的挂钱儿和福字插进我自行车后座的夹子里。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4
东大坝距离市场要走四条横街,三条马路,我到东大坝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性急的人家年夜饭就要开始了,鞭炮时不时地在空中炸响。我快要冻僵了,看见转角一家小铺门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我急忙钻进去。店里地当中安着一只铁炉子,烧得红红的,一只炉筒子横穿小店从窗口伸出去。我伸手在炉筒子边上烤火,一边打听搭炕的杨叔,店主披着大衣撩开门帘,用手指着怎么走才能到杨叔家。
东大坝的住房都是泥土房,很少有砖挂面的房子,更难见到玉石板房,属于大安的贫民区,道路也不是油漆路,而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天黑,看不清,我推着自行车走,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了。一个少年正拿着一挂鲜红的鞭炮要出门放鞭,看见我,就回头冲房里喊:“爸,爸,来人了!”
杨叔推门出来,得知我是来送鞋的,他热情地把我往屋里让,敞开的门里随着热气散发着猪肉炖粉条的诱人香味。但天已经黑了,我担心父母惦记我,着急回家,就站在大门口,把38号右脚给他,等他回屋取39号的左脚,没想到他出来时手里没拿鞋,而是拿着两张五元的钞票,递到我手里,并把39号的右脚也拿走了。他说:“大过年的你来给我送鞋,太那啥了,我不能让你白送,这样吧,两双鞋我都留下,十块钱,不讲价了。”我很高兴,没想到送鞋又卖出一双鞋。但我又担心39号鞋少年穿着大,杨叔说:“没事儿,垫上一双厚鞋垫,穿着更暖和。”
杨叔送我出胡同,此时胡同口有几个小孩子在放鞭炮,身后的门里走出两个女人,叮嘱孩子放鞭炮别炸了手。一只二踢脚被点燃了,“咚”一声窜到天空,又“啪地”一声在天上炸响,特别带劲儿。
杨叔对那个年纪跟他相仿的女人说:“彪子他妈,还没吃呢?”
女人说:“这不等彪子吗?都两年没回来过年了,今年该回来了吧?我再等等,再等半小时,熊孩子不回来,我就开饭,不等了!”女人看见我,问:“他杨叔,送客呀?“
杨叔说:“人家给我送鞋的,你说我老糊涂了,昨天给三子买鞋买顺撇了,卖鞋这姑娘心眼好,大老远的给送来了。”
女人说:“啥鞋呀?”
我着急往家赶,就要骑上自行车了,但女人拽着我夹在后车座的提包看。
杨叔说:“棉鞋,可暖和了,有43号的,你们家彪子能穿,留一双吧。”
女人说:“我看看——”
我从提包里拿出最后两双鞋,女人翻看我手里的鞋。“真有43号的,给送到家门口,那就买一双吧。这双多大号?36号——燕,小燕——36号你能穿!”
女人回頭冲门口站着的年轻女人说。年轻女人向我走来。天呢,竟然是前天在市场上拔刀相助的石小燕。我忽然想起她当时说过她是东江的石彪的妹妹,东江就是东大坝,我怎么忘记了,刚才女人说的彪子,就是石彪吧。原来我走到了石彪家的门口。
石小燕的长头发没披着,盘在脑后,也没穿皮靴,踩了一双棉拖鞋,裹着一件花棉袄,夜色下反倒显得比那天在市场上好看。她没认出我,扭脸对女人说:“妈,我不穿这大棉鞋,又傻又蠢,多磕碜!”
女人说:“可比你的皮靴暖和多了。妈给你买了,你在家穿,出去愿意穿你那皮靴冻掉脚丫子没人管你!”
女人回屋取钱,杨大叔问石小燕:“彪子还没信儿?”石小燕摆弄那双43号的棉鞋,低声说:“被条子逮回来蹲笆篱子呢,没告诉我妈,怕她难受,杨叔你可别说漏嘴。明个初一我去看他,正好带着这双棉鞋——”
女人再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零钞。我没收十元,又退给女人两元。
走出胡同,夜色更浓了,街道两侧的住家门口都挂上了灯笼,红彤彤的灯笼照得路面像铺了一层红地毯,踩上去又轻柔又暖和。我骑上自行车,向家的方向飞快地蹬着。
鞭炮声此起彼伏,声声悦耳。一束烟花忽然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幕上哗啦一声绽开,无比璀璨。新年已经张开巨大的翅膀,向我渐渐地合拢……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