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笔记体小说“春夏秋冬”系列中,张大春化身说书人,带领读者重返古中国热闹的说书现场,重述大历史角落的小传奇,言说市井豪侠江湖快意。
该系列从文人墨客到神鬼传说,既有凭借一条咸鱼平步青云的拍案惊奇,也有勾心斗角的权势斗争,秉承中国古典笔记小说的血脉,加入现代小说叙事技巧。
张兰亭:从您一直以来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您一直在试图拓展小说的边界,那么,“春、夏、秋、冬”系列是否也是一次新的尝试?
张大春:《春灯公子》二十篇,大致是把古典小说里面按照不同门类去分别说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给予一个抬头,让这个故事好像看起来有所归属。它既是中国传统笔记分门别类的形式,也好像是不同的人在依据个人不同的情怀抱负说出不同价值观,是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串联故事的大概是我自己写的一些诗词,为了这个单一的故事来做一些题跋一样的说明。
第二部我就开始运用故事里面的某一些不为现代人所知的议论资料,当然也包括文献,夸张这些议论、文献的文本的形式,使它看起来有一点考证工作。这样做是让一个看起来不太像故事的故事,有一种民间传奇的趣味。当然这些故事的本质,仍然是我们从历朝历代的笔记里面搜罗出来,并且加以点染,加以丰足化的。
第三部,也就是《一叶秋》,我的尝试变成了串接着十几篇故事之间,有几个老太太,告诉我的一些家里的故事。传承这些故事的人里面,有我的奶奶,有我的曾祖母,有我的高祖母,一代又一代的老太太,如何把一代一代曾经说过的故事传承下来。说故事的这些人,不像意大利的薄伽丘《十日谈》里面的人物,更不像我的《春灯公子》那些说故事的人,而是让说故事人本身之间产生了互动,有一种类似故事或传奇的趣味。
第四部的设计,是为了让我这些看起来是中国传统的笔记故事,变成是用一种现代西方小说的叙述形式,也就是它具备小说现代性的特色。
张兰亭:《春灯公子》一开篇一个江湖的春灯宴,似乎带读者回到中国传统小说当中去。您是怎么考虑在现代出版一套古典小说的。
张大春:我们不是要写出原汁原味中国民族主义的传统小说,只不过要有独立的传统叙事方式,这种传统跟西方现代小说的某些独立的传统在一个作品里面能够碰面,这一点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召唤,也是迷人的使命。我希望从《春灯公子》一系列的作品里,能让读者掌握到这样的趣味,让两个传统叙事传统结合起来。我大量搜集了从魏晋南北朝到清代这个脉络里面的一些笔记。它们都不见得是在西方定义,尤其是西方现代文学的定义之下,比较合格的文学作品或者是合格的小说,但是它却有六个字形容,叫做有可喜可愕之机。
张兰亭:中国古典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呢?
张大春:我从春到夏到秋,从搜集,到简单的赋予故事生命,给予一些特殊的强调来玩弄小说的写作手段,再下一层玩弄的是什么呢?就是假装它是有很多学术考证的内容,实际上都是假的学术考证。到第三本的《一叶秋》,就是每一个故事之间的小的段落,其实合起来是另外一个小说,而且那个短篇是说我家族里面四代以来的女人们,传下来这种关于传故事的故事。那么当然最后到“冬”,就开始把这些看起来像是中国传统小说,或者中国传统笔记的这种东西,再改写成西方现代小说的形式。所以这是在不同的文学传统之间游走寻找趣味,并且锻炼。到底小说应该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应该藏哪一些事物,应该露哪一些事物,应该怎么调度悬疑、惊奇跟满足。笔记往往是简陋而直白的,但是要替这种材料找到更迷人叙述的曲折模式。
张兰亭:您在序言中说,您写的故事都源于听说,您是如何将听到的故事写成一部精彩的小说的呢?
张大春:举一个小例子。我曾经接到一个手机的段子,七十个字以内。段子说一个男人跟一个小三把元配杀了,丈夫把元配的尸体埋在自己家餐桌底下。接着一连三天,他的两个子女都在家里,当然子女并不知道父亲干了这样一件事,也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了。三天之后这个丈夫就很怪,做父亲的人,回头问这两个孩子说,妈妈已经三天不在家,你们为什么都不问一聲呢?这两个孩子异口同声说:“妈妈不是在你背上吗?”我这个叙述一两百字,但是真的是七十个字就解决了,我觉得这个小小的段子太有意思了,可是应该怎么把它变成一部比古典的笔记更有趣的现代小说呢?我做了一个尝试,我先写了大概一百多字的一个大纲。把整个故事说一遍,接着我就开始把这个大纲再扩充成七千字的小说,小说的名称就叫做“爹爹背着”。多半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一个人身上的细节应该什么时候被读者看见,是他出场的时候,还是在结束的时候,或者是中间选择任何一个时间,对我最严峻的考验。常常是我不能决定这个人、这个角色某一部分身体的细节,应该在哪一个时间让读者亲眼目睹,因为他读到的次第应该意义要大过我作者赋予他的情感或者主旨,或者想要说服读者的某些意义。
张兰亭:《春灯公子》题品,为什么集中放在前面,而不是每个故事放在开头作定场诗?
张大春:《春灯公子》的二十首诗都是我自己写的,我舍不得放在最后面,原因是一打开就要你看到,每一句都是我的。假如你不想要看故事,或者故事有一点累,光看看那几首诗,你也知道这小子好像把他放在唐朝宋朝都还活得下去。他是一个震场的东西,在古代的书场里面有定场诗。
张兰亭:中国古典小说里基本都会以男性作为主角,很少关心女性和一些弱势群体,您的小说会写到很多不被注意到的人群,您是怎么考虑的?
张大春:“秋冬”里女性会多一些,我们的这一系列,还有《欢喜贼》,和《大荒野》系列,只要出现女性,而且篇幅够大的话,多半是两种,一种是非常凶悍而美丽的女人,比如《欢喜贼》里面的萧寡妇,她是非常有独立精神的寡妇,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寡妇。另外一种非常凶悍的老太太。年纪大,而且要大到可以充满了一种我无法抗拒的智慧,她必须是一个老太太,而不能是一个老先生,至少在“春夏秋冬”系列里面有好几个蛮精彩的老太太,独领风骚。
张兰亭:您事务性的问题特别多,创作又那么多,您怎么分配这个时间?
张大春:是创作在分配我。梁实秋老年的时候,有人问他怎么打发时间。他说我不打发时间,时间打发我,我大概也是这种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