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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到1922年,老迈的林纾满怀炽烈的情感先后11次拜谒崇陵,痛苦祭奠壮志未酬却英年早逝的前清光绪皇帝。他的这一举动在当时即饱受争议,其历史形象也由从善如流的维新志士蜕变成狂悖顽愚的旧朝遗老。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室名春觉斋、烟云楼,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是近代中国著名的翻译家、古文家、诗人和画家。
1913年4月12日,林纾前往河北易县梁格庄拜谒光绪皇帝陵寝——崇陵。此后,年迈的林纾立誓,“岁必一来”[1]62。他不顾路途艰辛先后11次拜谒崇陵。每次谒陵,林纾必行叩首大礼,态度极其虔诚。他总是情难自禁,匍匐于陵下失声痛哭,甚至“伏雪中痛哭亦不知寒”[2]51。直到1922年4月5日,林纾最后一次拜谒崇陵,方才结束了长达10年的悲怆凄凉的谒陵之行。值得一提的是,与林纾同行者有独自留守崇陵直至去世的前清大臣梁鼎芬、生活清苦却不向新朝乞官的张君聘等人。林纾与他们过从往来,盛赞他们枯寂一身仍坚守名节的傲骨。
在这10年中,林纾常常提笔抒怀,以诗文志哀。他或是盛赞光绪皇帝的雄才大略、深仁厚德,抒写无尽的惋惜和怀念之情;或是表达作为遗民的恋恩之心,以及不顾世人毁誉而坚守心中理想的情怀。其中的许多篇章见载于《公言报》等公开刊物上。例如,1919年,林纾八谒崇陵后写下《谒陵礼成志悲》:“又到丹墀伏哭时,山风飒起欲砭肌。扪心赖有纲常热,恋主能云犬马痴?陵草尚斑前度泪,殿门真忍百回悲。可怜八度崇陵拜,剩得归装数首诗。”[3]3此外,在绘画方面颇有造诣的林纾还创作了《谒陵图》《崇陵春色》等作品。
林纾谒陵令废帝溥仪大为感动。他亲笔书写“四季平安”“有秩斯祜”等条幅颁赐林纾。据林纾七十自寿诗(其十)记载,“少帝御书春条赐臣纾,凡三次”[4]。于林纾而言,这是为人臣子的无上荣光。写于1919年的《戊午除夕皇帝御书“有秩斯祜”春条赐举人臣纾,纪恩一首》颇能反映林纾的心迹:“螺江太保鸣驺至,手捧天章降筚门。耀眼乍惊新御墨,拊心隐触旧巢痕。一身何补皇家事,九死能忘故主恩?泥首庭阶和泪拜,回环恪诵示儿孙。”[5]39谒陵,使林纾与业已逊政的清廷有了友好的往来。例如,溥仪时常嘱托太傅陈宝琛取出内府名画供林纾观赏。然而,令人意外的是,1917年,张勋拥立溥仪复辟之时,林纾却作壁上观,甚至在《答郑孝胥书》中表达了“到死未敢赞同复辟之举动”[4]的态度。只是第二年,林纾上书参、众两院,请求国会不要因为张勋复辟事件裁减清室待遇。
此外,与林纾一样虔诚谒陵的梁鼎芬和张君聘等人,林纾与他们过从往来,相互欣赏,彼此慰藉。其中,与梁鼎芬的交往最为频繁,也最具有代表性。如,1914年光绪忌辰,林纾三谒崇陵时,同行者有梁鼎芬及前御史温肃。林纾谨守旧礼,主动列布衣之位。1916年清明节,林纾四谒崇陵,又与之结伴而行,后留宿梁鼎芬守陵时的住所葵霜阁。二人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相谈甚契,引为同调。同年光绪忌辰,林纾又与梁鼎芬同谒崇陵。随后,应梁鼎芬之请,林纾以画相赠。梁鼎芬十分珍视,在画作背面题写“林纾天下第一流”,悬之于永愿庵。遗憾的是,1920年初,梁鼎芬故去。是年光绪忌辰,林纾九谒崇陵时,怀念故友,悲恸不已,写下“入门冠履见遗真,门外孤坟马鬣新。一瞑早知关国运,群儿莫悟祭诗人。不留余憾存青史,但有精魂恋紫辰。不检敝牛残帐看,无穷酸泪感前尘”[3]14一诗,盛赞梁鼎芬枯寂一身仍坚守名节的傲骨。
尽管受到逊帝溥仪的称赏,也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是,无需讳言,大部分人并不认同林纾的谒陵之举。十数年间,因为谒陵,林纾承受着来自社会各界种种的非议和讥谤。因此,林纾说梁鼎芬“枯寂一身关国脉,睽离百口侍先皇”[5]19,也恰是他自身处境的写照。20世纪初,“新”“旧”两派在政治、文化领域互争雄长,并波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趋“新”或守“旧”成为身在其中的个体难以回避的立场。在此时,曾经支持维新变法,因为翻译外国文学名著而蜚声文坛的“新”派林纾,转变成了眷恋前清、反对新文化的“旧”派。谒陵,正是守“旧”的典型表现。然而,令人感慨的是,林纾谒陵之举,非但遭致与之意见向左的“新”派的猛烈抨击,而且也不为和他“同一阵营”的“旧”派所接纳。
“新”派认为,推翻清朝统治、建立共和政体是历史的进步。而林纾逆时而动,拜谒崇陵、自诩“遗老”,已经站在了政治乃至文化革命的对立面。为扩大革命的影响力,“新”派时常以包括林纾在内的“旧”派为标靶,对他们恶语相向。例如,钱玄同先生在《写在半农给启明的信底后面》中批评“遗老”:“我底意见,今之所谓‘遗老’,不问其曾‘少仕伪朝’与否,一律都是‘亡国贱俘,至微至陋’的东西。”[6]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新”“旧”双方都认识到,伦理问题是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1916年,陈独秀在《孔教与宪法》中指出:“盖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纵一时舍旧谋新,而根本思想未尝变更,不旋踵而复旧观者,此自然必然之事也。”[7]伦理,在中国传统社会,大致可以理解为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道德礼俗。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其中,君臣关系向来被视为人伦之首。而在此时,消除纲常名教的影响,成了“新”派的革命目标。无怪乎他们对公然表示“忠君”的林纾及其谒陵之举盱衡厉色了。1925年,开明(周作人笔名)在《再说林琴南》中这样评价林纾:“凭了帝王鬼神国家礼教的名,为传统而奋斗,不能称为勇敢,实在可以说是卑怯。”[8]
与此同时,林纾并未因为守“旧”的立场而得到同样缱绻“旧”朝的遗老们的声援。症结在于,林纾,科考落榜、终身未仕的一介草民,在曾经班列朝堂、位高权重的前清遗老们看来是没有资格与他们同做前清遗老的。事实上,囿于身份上的云泥之别,林纾与光绪皇帝,以及光绪皇帝领导下轰轰烈烈却转瞬而逝的维新变法运动的确没有多少牵连。因而,林纾谒陵引发诸多猜测。后来做了伪满洲国总理的遗老郑孝胥数次与林纾探讨谒陵一事。其中,较为人熟知的是,1922年,郑孝胥来信斥责林纾,说他拜谒皇陵有违礼教,是窃效明末遗臣顾炎武,有沽名钓誉之嫌。遗憾的是,此信原文已无从追考。现在可以读到的是1914年郑孝胥复信林纾,劝诫他莫要以忠烈自我标榜,也不必与时人较论短长,其中写道:“《谒陵图记》拜读,悲怆不已,辄题一诗奉呈。古者,忠臣孝子常耻于自言,不忍以性情不幸之事稍涉于近名故也。兄虽忠烈,亦宜试味此言。人生大节,且待他人论之可矣。胥甚恶国人之不义,又叹士大夫名节扫地,不能使流俗有所忌惮。生于今日,洁身没世已恐不易,何暇与时人辨是非乎?兄如以我为偏,幸有以正之。”[9]1521
尽管物议沸腾,林纾依旧故我,甚至表现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味。1922年,他在给郑孝胥的回信中说:“然不能不谒者,犬马恋恩之心不死也……不过见故君丧亡,身为遗民,无可伸诉……弟自始至终,为我大清之举人。谓我为好名,听之;谓我为作伪,听之;谓为中落之家奴,念念不忘故主,则吾心也……”[4]笔者认为,林纾执意如此,绝非轻忽社会舆论。承受压力、孤独坚守的背后,隐藏着林纾谒陵的深层动因。
林纾一生刚毅、任侠,极反感以忍辱为让、以全身为智的处事哲学。他的政治视角之一是,国势衰颓以至于无力抵御列强欺辱,与长期以来养成的阴柔卑怯、明哲保身的国民性格直接相关,“自光武欲以柔道理事,于是中国姑息之弊起,累数千年而不可救。吾哀其极柔而将见饫于人口,思以阳刚振之。”[10]131林纾冀望天下尚武,并非放任个性偏好,而是认定唯有提倡刚猛、武概之气,驱策国人自厉于勇敢、果毅,改变萎靡、衰惫的状态,中国才能有中兴的希望。进而言之,林纾力倡“尚武”,又是将之与“重私辱而急国仇”[10]131联系在一起的,是要通过提倡武概、侠义之气来唤醒国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和情怀。林纾认识到亡国祸事起于萧墙之内,强调吊民伐罪、存亡断续须要以精诚团结、和衷共济为前提。他提出救国宜先去私的看法,即要求国人常怀“公”“爱”之心,摒除私利私见。就个体而言,“天下爱国之道,当争有心无心,不当争有位无位”[10]178,推及党派则是“仆所望吾乡同胞,第一节以和衷不问党派为上着”[11]319-320。
上述种种,或者可以部分解释何以林纾与光绪皇帝没有往来交集,却频频拜谒崇陵以尽哀思;何以林纾并未参与政事,却在情感深处对维新变法运动有如此的认同和共鸣。对于光绪皇帝的敢于任事、励精图治,“景皇变政戊戌年,精诚直可通重玄”,“夕下诏书问民隐,晨开秘殿延朝贤。无方可雪中华耻,卧薪先自宸躬始”[12];对于维新志士的黼黻皇猷、侠义献身,林纾震撼而感佩,心驰而神往。因此,所谓“丹墀风紧霜威重,万种悲含九顿中”[5]38,在他人看来难以理喻,却是所言非虚。
林纾并非没有意识到,中华民族陷入兵燹连年、民不聊生的困局,昏聩的满清当局在责难逃。因而,当辛亥革命爆发、中华民国代清而立之时,林纾很快做出“共和之局已成铁案,乃无更翻之理”[11]319的正确判断,并表示,“……仆生平弗仕,不算为满洲遗民,将来仍自念其力,扶杖为共和国老民足矣!”[11]319如若新政府能解民倒悬之危,林纾是很愿意为之效力的。他甚至已经在为新政府建言献策,“弊政已除,新政伊始,能兴实业则财源不匮,能振军旅则外侮不生,能广教育则人才辈出。此三事为纾日夜祷天,所求其必遂者也”[11]319-320。遗憾的是,伴随着清室逊政,昔年皇权统摄下旧的社会秩序土崩瓦解,而共和政体之下新的统治秩序尚处于草创阶段。在这探索和实验的过程中,整个民族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十数年间,袁世凯窃国复辟、北洋军阀权力纷争、革命党人斗争不断……五族共和、日月光华的美好愿景没有兑现,无休无止的权力之争和政治闹剧使林纾深感“言共和而政出多门,托平等之力,阴施其不平等之权……则较之专制之不平,且更胜矣!”[10]167林纾悲梗难当却又无计可施,终于产生了退避的情绪。他宣誓“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死必表于道曰:‘清处士林纾墓’。示臣之死生,固于吾清相终始也”[13]67。
回溯林纾由清入民国再返归前清这一复杂的心路历程可以发现,他最终选择做前清遗民,并非眷念失道寡助、人心见背的末世王朝本身,而是在追索自己理想中君圣臣贤、政治清明的美好时代。林纾对张勋复辟一事的淡漠态度,亦可佐证这一论点。身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的罹乱之世,却效忠无地、无可作为,这使林纾不时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在此情况下,淘洗去污浊混乱的回忆中的、理想中的满清王朝,以及长眠着“心乎国民,立宪弗就,赍志上宾”[1]58的光绪皇帝的崇陵,成了林纾借以规避现实、心灵苦难的世外桃源,正如他自己说的“甚处桃源足避秦,一时海内遍嚣尘”[3]29。
遗老(遗民)大抵指的是改朝换代后因为忠诚于故主而不仕新君的前朝旧臣。遥想当年,周武王代商而立,遗民伯夷、叔齐抱节守志,耻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一句“吾殷之遗民也”,令无数后人曲动心肠。因此,遗老(遗民)虽然是一种守“旧”的政治姿态,却在另一个层面上被认作怀有忠义坚贞的品格,而成为一部分人极其珍视的身份。林纾的自我身份认同从“共和老民”转向“前清遗民”。这在一定程度上昭示着他的关注点的变化——由进取用事转向退守名节。谒陵,与其说是政治选择,遑不如说是道德上的坚守,是与临危变节、薄恩寡义、亡人自存之人对比以显志,更是对只图自身富贵、背义变节的不良社会风气的控诉。
林纾认识到,社会道德环境的破坏是国之大殇。人心失范,是远比具体的政治挫折更为根本的问题。“臣纾果不就委沟壑,岁必一来,用表二百余年养士之朝,尚有一二小臣,匍匐陵下也。”[1]62通过谒陵这一具体的外显化的行动引发社会关注,呼吁时人在乱世之下保全自身人格,关注世道人心。这是在“须知强国在人心”[14]17的明确的救亡目的之下进行的,无不含有挽救人心的用意。由此观之,“为国为君漫不计,但觉眼鼻自酸楚”[5]32的林纾宣称做前清遗老、频频拜谒崇陵,不仅仅是无可奈何的退避,更是祈盼当世之人留得忠爱之心于华夏寰宇之间,为民族精神命脉的延续传承、为国家的起衰振隳留存一线生机。
清末民初,西风东渐,趋“新”或守“旧”是个体难以回避的立场,而其间的复杂纠葛又往往使人难以决绝通达。林纾适逢其时,自然不可能自外于这个时代,这便注定了他有着难以超越时代的彷徨与执念。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林纾伤怀国事,忧心如捣,即便是最严苛的批评者也不曾质疑他的爱国之心。倘若依前文所论,林纾谒陵还隐含着他对文化、道德层面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忧虑、思考。我们是否会对这位踽踽独行的老人多了些许理解,甚至敬意呢?更何况这种文化、道德层面的考量,对于当时的社会和历史的发展绝非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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