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纂异记》的诗人意识

2018-04-02 15:12马国云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诗歌小说

◎马国云

(江苏城市职业学院 基础课部,江苏 无锡 214011)

《纂异记》是唐代李玫撰写的一部笔记小说集,原书已佚失,后从《太平广记》中辑出。全书共13篇,概如下:《嵩岳嫁女》《陈季卿》《刘景复》《蒋琛》《三史王生》《韦鲍生妓》《许生》《浮梁张令》《杨祯》《齐君房》《徐玄之》《张生》,其中《张生》同名者两篇。此书虽不如《唐摭言》《酉阳杂俎》等集闻名,但也是唐笔记小说中颇具特点的一部。李宗为说:“此书在我国文学史中的影响与地位,应当予以足够的重视。”[1]

唐代士子在创作笔记小说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这是他们充分展示学识才情、理想信念、价值观念的重要载体。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载:“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2]此语本用于解释唐时士子的干谒“温卷”之举,却又同时概括了唐笔记小说所具备的“史才、诗笔、议论”的特点。其中“诗笔”很显然是就小说和诗歌之关系而言。杨义先生认为:“读唐人传奇,不认真体味诗风极盛时代诗对小说文本的渗透,是很难设想的,六朝志怪多方士气,宋元话本多市井气,唐人传奇与之不同而显示卓异个性的,就是诗人气。”[3]何亮也认为:“唐小说家甚至有意将‘诗笔’与小说水乳交融,将作品‘诗意化’而形成‘诗化小说’。”[4]《纂异记》即是充满诗人气的笔记集,或者可以说《纂异记》是一部具有浓郁“诗人意识”的笔记小说集。

邱昌员先生认为:“唐代的小说作者是新兴的小说创作群体,这个新兴的小说创作群体有着两个独特的身份即科举士子与诗人。”[5]诗人、举子创作诗歌是十分正常的,所以笔记小说中融入诗歌的现象俯拾皆是,这是“诗人意识”的最直接表现。

据邱先生统计,唐时笔记中融诗歌的文言小说集计有52部,可见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唐笔记小说长短不一,篇幅各异,各集融诗数量也各异。绝大多数作品集中的诗歌数量在几首至数十首,整部文集篇幅远超《纂异记》的《传奇》,诗歌数量为46首,勉强和《纂异记》接近。《纂异记》13篇文中,经统计,共有诗歌49首。应该来说这样的数量在唐笔记中确是凤毛麟角,如《嵩岳嫁女》多达12首,《蒋琛》达11首,少者有一两首,如《刘景复》《齐君房》。这些诗歌大多收录于《全唐诗》诸卷中,如868卷署为陈季卿的5首,分别题为 《题禅窟兰若》《题潼关普通院门》《江亭晚望题书斋》《别妻》《别兄弟》。这些诗在文中本无标题,《全唐诗》编者根据文义拟定诗题,并附上该文的故事梗概。562卷署为李玫的8首,题为《喷玉泉冥会诗八首·白衣叟述甘棠馆西楹诗》《喷玉泉冥会诗八首·白衣叟喷玉泉感旧游书怀》等。

唐代,诗歌繁盛的表现之一就是诸体皆备,诗人擅长各种诗体。明人胡应麟曾论道:“甚矣,诗之盛于唐也!其体则三、四、五言,六、七、杂言,乐府、歌行,近体、绝句,靡弗备矣。”[6]这句话用于概括《纂异记》中所入诗歌也非常熨帖。《嵩岳嫁女》中就融入了七绝、七律、杂言等诗体;《蒋琛》中有杂言、七绝、七律、五言、骚体等诗体。经统计,《纂异记》49首中五绝6首,七绝11首,五律4首,七律12首,杂言9首,骚体5首,七言五言古诗各一。绝句如《湘王诗》:“渺渺烟波接九嶷,几人经此泣江篱。年年绿水青山色,不改重华南狩时。”律诗如《别妻》:“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酒至添愁饮,诗成和泪吟。离歌栖凤管,别鹤怨瑶琴。明夜相思处,秋风吹半衾。”骚体诗如《公无渡河歌》:“浊波扬扬兮凝晓雾,公无渡河兮公竟渡。风号水激兮呼不闻,捉衣看入兮中流去……愿持精卫衔石心,穷取河源塞泉脉。”杂言如《穆天子歌》:“奉君酒,休叹市朝非。早知无复瑶池兴,悔驾骅骝草草归。”作者充分逞使自己的才情,根据情节发展,依照人物形象恰到好处融入诗歌。如《蒋琛》中屈大夫吟诵骚体,《许生》中几位唐时的大夫则为七律,此皆契合诗歌之发展轨迹。

集中49首出自各色人等的诗歌,虽不言篇篇皆为佳作,但不乏精品。杨慎论及笔记小说中的诗时,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诗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而其诗大有妙绝古今,一字千金者。”[7]其实笔记中的这些诗歌并非像唐诗歌大家的那些佳作一样耳熟能详、妇孺皆知,但依然有着非常高的艺术特色,体现了诗歌盛唐的风采。这些诗歌的作者或为神鬼、或为精怪,抑或为凡夫,但绝大多数都有一个士子处于其中:“三礼田璆者,甚有文,通熟群书。”(《嵩岳嫁女》);“有进士刘景复。 ”(《刘景复》);“霅人蒋琛,精熟二经,常教授于乡里。 ”(《蒋琛》);“有王生者,不记其名,业三史。 ”(《三史王生》)。这些士子苦读经书,汲汲于功名,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吟诗作赋、温卷干谒概不乏见,说他们为诗人毫不为过。况且,在这些文本的背后,同样还有一个曾赴进士第的作者李玫自己。“大中、咸通之后,每岁试礼部者千余人,其间有名声如:何植、李玫、皇甫松、李孺犀、梁望、毛浔、具麻、来鹄、贾随,以文章称……虽然,皆不中科。”[8]李也自言“大和元年,李玫习业在龙门天竺寺”。所以无论是文本内还是文本外,人们处处可见诗人的影子,“诗人意识”汹涌而出。《陈季卿》中,陈季卿辞家十年,奔赴科场,立志不第不归,混迹长安,靠鬻卖书画为生。后于青龙寺中遇一老僧,食下老僧赠之丹药,登竹叶舟,泛渭水,涉黄河,历潼关,旬余至家,一路吟咏几首。《江亭晚望题书斋》:“立向江亭满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田园已逐浮云散,乡里半随逝水流。川上莫逢诸钓叟,浦边难得旧沙鸥。不缘齿发未迟暮,今对远山堪白头。”《别兄弟》:“谋身非不早,其奈命来迟。旧友皆霄汉,此身犹路歧。北风微雪后,晚景有云时。惆怅清江上,区区趁试期。”蹀躞穷途的书生为了梦想抛家弃子,浮云苍狗,世事变幻,自己却依旧一事无成,但发渐如霜,愁绪满怀;面对兄弟一面表达身处歧路的惆怅,却依旧不忘梦想,收拾泪痕,重新出发。几首诗刻画了一个为了“修齐治平”梦想奔波的形象,这样的形象正是千万个普通的奔走于长安道中的士子的缩影。再如《杨祯》篇,士子杨祯于石瓮寺文殊院中肄业,夜遇姿色动人的红裳,红裳初见讽诗一首:“凉风暮起骊山空,长生殿锁霜叶红。朝来试入华清宫,分明忆得开元中。”此首充满了浓浓的物是人非,对盛世繁华的怀念。如果此首和元稹《行宫》(寥落古行宫)相较的话,无论从诗意、意境、手法来看,丝毫不落下风,甚而过之。后红裳晨去暮还,情意缱绻。盖因红裳实为灯魅,唯惧风雨。当风雨来临之际,灯魅遣诗一首:“烟灭石楼空,悠悠永夜中。虚心怯秋雨,艳质畏飘风。向壁残花碎,侵阶坠叶红。还如失群鹤,饮恨在雕笼。 ”此首胜在诗歌意蕴,“灭”“空”“秋雨”“飘风”“残”“碎”“坠”“失群”“饮恨”诸语营造出一片凄风苦雨,山雨欲来时红裳的孤独无助,让人顿生怜香惜玉之情。

“史传曾经是中国古代小说长期依附的母体,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小说在其生成过程中,长期以史家记录为参照,习其记事之法,仿其记事之体。”[5]史传需遵循实录、客观的原则,史家需隐匿自身的喜怒爱好,秉笔直书。而古典诗歌则为抒情而生,所谓“不平则鸣”,所谓“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唐白居易也言:“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唐时小说家植根史传与诗歌,在笔记中对现实给予了更多的关照,表达自己的价值取向和情感判断,小说具备诗人感情浓郁的特点,是诗化的小说。

《纂异记》一书奇思妙想,具有浓郁的抒情气息。作者李玫身在江湖,心忧魏阙。据《新唐书·艺文志》载,李玫主要生活在唐大中时期,曾赴进士第,但不中。《纂异记》是他病居期间,遣兴而作。“这就意味着此时他既不需要迎合文坛前辈的欣赏品味,也无需迎合世俗市井,只需吐露真情即可。”[5]此时的唐王朝已经日薄西山,千疮百孔。和历史上被余英时先生称为“社会的良心”的李白、杜甫、韩愈一样,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子,李玫在《纂异记》一集中对当时社会种种丑恶的现象进行了嘲讽与鞭挞。

《徐玄之》一文讲述了士子徐玄之迁居凶宅,夜中入梦被带至蚁穴,亲眼目睹了蚁国的荒淫腐朽。蚁国王子畋猎无度,却受惊吓染疾,蚁国国君不但不指责纨绔子弟,反而拘押徐玄之受审,并下令“置肉刑”。忠耿大臣马知玄进言道:“伏以王子自不遵典法,游观失度,视险如砥,自贻震惊。徐玄之性气不回,博识非浅,况修天爵,难以妖诬……今大王欲害非类,是蹑殷秦,但恐季世之端,自此而起。”忠言逆耳,昏聩的国君立斩马知玄于城门,以绝进言。后马知玄之子再次进言国家纲常隳败的现状,但国君依然置之不理,大厦将倾,终无法挽回,后蚁国灭亡。李玫借大臣螱飞之口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臣闻纵盘游,恣渔猎者,位必亡;罪贤臣,戮忠谠者,国必丧。”作者生活的大和元年前后的若干年时间中,朋党相争、藩镇霸权、阉党乱政,穆宗耽于宴游,敬宗昏庸被宦官所弑,乱象不断。作者饱含诗人热烈的感情影射唐朝统治者的荒淫无度、昏聩无能,并敲响了末世到来的警钟。

《许生》一文则把目光投向了公元835年的“甘露之变”。此次事变中仇士良共诛杀朝廷官员千余人,其中包括李训、王涯、贾餗等朝廷要员。此后朝中噤若寒蝉,无人敢言。据李剑国先生考证,《许生》文中四位赋诗之人应为王涯、舒元舆、李训、贾餗“甘露四相”。[9]文中白衣叟题曰:“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李玫勇气可嘉,借义士田横不肯降汉的史实,以满腔的热情、浓郁的情怀褒奖了此事中李训、王涯等人的义举,并沉痛悼念了此事中受难的朝官。

《韦鲍生妓》则把目光投向了科举制度。肇始于隋的科举考试为国家延揽人才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弊端,如科场的舞弊,如取士的不公。但广大士子如想走这条路,就要皓首穷经,在诗文的作答上亦步亦趋。进士科所试的诗赋分为律赋和律诗两类。无论律赋还是律诗,在平仄、押韵上面都有严格的要求。“举子备考时必须熟记《切韵》《唐韵》等韵书所列的一万多字,牢记每个字属于什么韵,这个韵是独用还是同用以及与何韵同用等。”[10]这样的难度可想而知。李玫是科举考试的失败者,他早已看到了考场诗赋误入的歧途:“有司考之诗赋,蜂腰鹤膝,谓不中度;弹声韵之清浊,谓不中律。虽有周孔之贤圣,班马之文章,不由此制作,靡得而达矣……今足下何乃赞扬今之小巧,而隳张古之大体?”李玫的批判一针见血,诗赋已然沦为了形式的附庸,内容为标准是举,即使上古圣贤、司马迁等大儒如果不按要求结果也就枉然。在这样的科举指挥棒下,儒生死读书闹笑话就无法避免了。《三史王生》中王生“业三史,博览甚精”,王生醉入高祖庙,嘲弄高祖“提三尺剑,灭暴秦,剪强楚,而不能免其母乌老之称”。王生所览《高祖本纪》篇中“媪”注为“乌老反”,但其却臆为高祖母为“乌老”之称。看似博览群书,实则头脑冬烘。这样的故事看似笑话,却从中可见李玫对误入歧途的儒生的嘲讽。《徐玄之》中王子言:“吾不习周公礼,不习孔氏书,而贵居王位。今此儒,发鬓焦秃,肌色可掬,虽孜孜矻矻,而又奚为?”身居高位者依靠门荫,却不学无术志得意满;普通儒生死读经书,头脑僵化,社会的不公、科举的弊病可见一斑。

其他篇目中有对吏治腐败的批判。如《浮梁张令》《嵩岳嫁女》两文中都写到仙官刘纲掌管生死,浮梁张令得知自己的寿限天机后,为延岁期,欲费二万钱币厚贿关节金天王。仙官深知张令是“弃背祖宗,窃假名位。不顾礼法,苟窃官荣。而又鄙僻多藏,诡诈无实……令按罪已实,待戮余魂”之人,却偏听信收取贿赂之人信函。整个过程反映了小吏贪赃枉法,鱼肉乡里,高官同样目无法纪,以人情、金钱为准绳,而这正是唐末混乱社会的真实写照。《蒋琛》中讽刺贪官搜刮民脂民膏:“君不见,夜来渡口拥千艘,中载万姓之脂膏。当楼船泛泛于叠流,恨珠贝又轻于鸿毛。”《刘景复》中歌:“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蹦腾恣唐突。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咽嗢。时看汉月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安史之乱中,玄宗西狩,京都沦陷,生灵涂炭,天地中充斥百姓哀怨不平之气,诗歌充满诗人对李唐由治到乱的哀叹和惋惜。

在讽刺批判的同时,李玫又将史上几位为国尽忠、以死殉国的古代人物写进了《蒋琛》中,有负石沉海的徐衍、被赐死的伍员,有投汩罗的屈原、投河的申徒狄等,李玫既是对这些人的悲悼,也是哀叹自身怀才不遇,有着深深的寄兴。其实无论是尖锐的嘲讽还是自身的哀悼,都体现了整篇文集浓郁的抒情性。

中国古代的史官在史学实践中最看重“实录”精神,此即班固所谓“不虚美、不隐恶”。这样的精神虽给小说提供了关注现实的基因,但却不能给小说这种文体提供虚构、抒情、文辞华美等养分。唐笔记脱胎于史传,到唐时却形成了一种有着自身独到文学价值的文体。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一是借鉴了诗歌的抒情性特点,还有就是汲取了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法。

陈寅恪认为:“赵氏所谓‘诗笔’,系与‘史才’并举者。‘史才’指小说中叙事之散文言,‘诗笔’即谓诗之笔法,指韵文而言。”[11]我国古代诗歌有着悠久的浪漫主义传统,想象奇幻,热情奔放。《楚辞》中有香草美人、望舒先驱,魏晋游仙诗对神仙世界展开了瑰奇的想象。刘勰评价郭璞游仙诗云:“郊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12]到了李唐时代,李白、李贺就更无需赘言。当小说作者创作笔记小说时,自然就把诗歌创作中常用的虚构想象、重情节、重描写等手法融入进去。

《纂异记》一书题为“异”字,实则概括了集中十三篇文所叙皆为怪异、奇异、非同现实之事。作者运用诗人创作诗歌的笔法,上天入地,想象奇诡。鉴于集中多有对黑暗现实的影射讽刺,出于“曲笔”需要,作者多运用虚构的笔法。《许生》中对“甘露四相”的悼念就是典型一例。文中叙述会昌年间许生夜宿甘泉店,遇一白衣老者,生随老者行至泉亭。“见四丈夫,有少年神貌扬扬者,有短小器宇落落者,有长大少髭髯者,有清瘦言语及瞻视疾速者。”此四丈夫即为“甘露之变”遇难朝臣,李玫在为他们鸣不平。所写四人虽是虚构之人物,但也非无凭无据,他们的体貌特征和史载多有相似之处。“长大少髭髯者”指的是李训,《新唐书·李训传》载:“(李训)质状魁梧,敏于辩论,多大言。 ”[13]“短小器宇落落者”指王涯,《新唐书·王涯传》载:“涯长上短下,动举祥华。”[13]《张生》中张生好读书,落第后游于舜城。夜寝之际,被舜帝召见。作者借舜帝之口阐述了天子治理天下的方略。“朕舍天下千八百二十载,暴秦窃位,毒痛四海,焚我典籍,泯我帝图,蒙蔽群言,逞恣私欲……常闻赞唐尧之美曰:‘垂衣裳而天下理。’盖明无事也。然则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至于滔天怀山襄陵。下民其咨,夫如是则与垂衣之义乖矣。”作者想象虚构了张生和舜帝的谈话,就当下腐败的朝廷、混乱的民生阐明了不可“无为而治”的观点。再如《徐玄之》一文叙及蚁国国君昏聩终至灭国,作者实也是借虚构之笔法影射腐朽的社会现实。

另一方面,作者运用了瑰丽的想象,虚构了种种神仙精怪的世界,充分逞使自己的才情。《嵩岳嫁女》叙述了仙界道教嫁女的故事,描绘了一出八方神仙相会、宴游赋诗的场景。文中出场神仙人物众多,如道教神仙西王母、穆天子,如得道之人刘纲、卫符卿,有唐代道士谢自然、叶静能,还有汉武帝、唐玄宗,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仙俗穿越时空,济济一堂,共同庆贺嫁女这一隆重的喜事。同时作者还展开丰富的联想,比如详细描绘了婚礼中置办的各式精美的器物,“鲛绡五千疋、海人文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骊珠各十斛”。比如和世俗社会一样的催促新娘梳妆的习俗,如刘纲、茅盈、巢父各自题写的催妆诗。茅盈诗云:“水晶帐开银烛明,风摇珠珮连云清。休匀红粉饰花态,早驾双鸾朝玉京。”《蒋琛》篇讲述了士子蒋琛捕获灵龟并放生,几年后,太湖神、松江神聚会,神龟为报蒋生恩情,让其提前泊舟躲避。此次盛会嘉宾云集,既有各路溪神、湖神,又有历史人物范蠡、伍子胥、屈原、申屠狄、徐衍等。作者通过虚构想象安排众多人物出场,并让他们各赋诗赋。其他如《陈季卿》中陈季卿驾一竹叶旬余往来于渭水和故乡之间;《刘景复》中刘景复梦寝遇三让王泰伯;《杨祯》中杨祯夜遇红裳灯魅。十三篇文皆记述神鬼精怪,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之事,要知道,如按史传笔法,这些实在荒唐,而这恰恰成为了“诗笔”的有力佐证。

鲁迅先生在论及唐代文言小说时,说它们“叙述宛转,文辞华艳”[14]。胡怀琛归纳唐代文言小说的特征之一为:“辞藻很华丽,很优美。”[15]因此,唐时小说不再和唐前小说一样追求简约古朴,反而辞藻华美,描写细腻,行文自由,尽情张扬才情,表现个性,形成了华艳铺陈的语言之美。而这些典雅绮丽的语言明显借鉴吸收了诗歌的养分。

《纂异记》中语言华美,作者探索运用多种描写手段,叙述、描写结合,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形象性和文学性。《嵩岳嫁女》中:“泉瀑交流,松桂夹道;奇花异草,照烛如昼;好鸟腾翥,风和月莹……乃引客入,则有鸾鹤数十,腾舞来迎。步而前,花转繁,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压枝于路旁。”此段描写了安宁祥和温馨自由的神仙世界,句式整齐,朗朗上口。《徐玄之》中:“见武士数百骑升自床之西南隅,于花氈上置缯缴,纵兵大猎。飞禽走兽,不可胜计。猎讫,有旌旗豹纛,并导骑数百,又自外入,至西北隅。有戴剑操斧,手执弓槌,凡数百;挈幄幕帘榻,盘碟鼎镬者,又数百;负器盛陆海之珍味者,又数百;道路往返,奔走探值者,又数百……宾旅数十辈;绯紫红绿,执笙竽箫管者,又数十辈;更歌迭舞,俳优之类,不可尽记。”作者极尽铺陈描写之能事,形象描绘了蚁国王子奢靡的生活。《许生》一文“甘露四相”各自赋诗一首,文末作者描写了一段周遭的环境:“怪鸟鸱枭,相率啾唧;大狐老狸,次第鸣叫……金铎之声,振于坐中。各命仆马,颇甚草草。惨无言语,掩泣攀鞍,若烟雾状,自庭而散。”整篇文章在凄惨迷离的意境中收笔,作者借助环境的描写对四相的死难寄予了深深的哀思。陈炳熙先生曾有结论:“我国的史传中几乎从不写景,即使是适于写景之处,也绝不涉及景物。”[16]而借景抒情是诗人的必备素质和拿手好戏,最适合表现诗人的气质和才情。在书中作者不厌其烦,唯恐叙述不够周详,此即“诗人意识”之表现。

诗歌在唐人的生活中具有当仁不让的位置,牢牢占据着文学创作的中心。小说、词等文体只能居于次席。在此种不对等的情况下,文体发生碰撞、交融就再自然不过了。居于文坛中心的诗歌会在诗意、创作方法等方面对其他文体进行辐射,其他文体也会或主动或被动接受其影响。诗人意识在笔记小说中似乎无处不在,而在这一点上,《纂异记》恰恰是一个非常好的典型。“《纂异记》代表中唐传奇发展的一个高潮,”[17]在唐代诗歌辐射的深度和广度方面具有典型意义。众多诗歌的融入,浓郁的抒情性、绮丽的语言以及瑰丽的虚构想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小说背后人人能诗的绝代风华,这样的特点对后世尤其明清小说具有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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